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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草木深||侯德云:无知的向日葵【二】

侯德云 人间草木深 2022-03-17












“营长”之死




张同学死了。死得蹊跷。一种怪异的气氛笼罩着我们班。大概是读小学四年级,1977年,秋天。

张同学是大个子,比老师还高。我们跟他说话,得仰起脑袋;他跟我们说话,得低着头。不知听谁说的,说他身高有一米八。我跟他吵过嘴,吵得很辛苦。他扬言要打我。此后,我不理他了。同学们说,他有神经病。

一米八的大个子,怎么跟我们同班,这事现在说不清楚。好像是半路插班进来的。他有个妹妹,也在我们班。

张同学叫什么名字,想不起来。他妹妹,叫张什么英。好像是“秀”。就叫她张秀英吧。

有一天张同学兄妹俩都没来上学。第二天也没来,第三天也没来。跟他们住一个屯的同学说,他家出事了,张同学死了,张秀英在家里哭,没法来上学。大家问,张同学是怎么死的?说,是院墙倒了,砸死的。都奇怪,张同学那么高的个子,怎么会让院墙砸死。乡下的院墙才多高啊,一米五撑死了。

四五天以后,张秀英来了。都围上去问,你哥到底怎么死的?

一问,张秀英的眼泪就下来了,咦咦咦,边哭边说,断断续续,一截一截说。我们把断续的一截一截按时间先后连接起来,都傻眼了。

事情是这样:星期天,早晨起来,张同学开始闹人,跟父母要新衣服穿,不给不行,哭,还满地打滚。一米八的大个子,在地上打滚,那是什么景象。父母犟不过他,给他新衣服穿。光给新衣服穿还不行,还要好东西吃。那时候的好东西,就是肉。不答应不行,还是哭,还是打滚。父母也答应了。张同学穿着新衣服,中午吃了一顿好饭,饭后到自家墙头上玩儿。骑着墙,就像骑着马。墙是土墙,经不住骑,没多久,倒了,把张同学砸死了。

大家议论纷纷,张同学是不是知道自己要死了?不年不节,穿什么新衣服,吃什么好东西,很反常啊。那时候,谁的衣服上不是打着补丁,谁不是整天玉米饼子玉米粥,能吃饱就不错了。大家的结论是,张同学行为反常,他肯定是预感到自己要死了。

张秀英那阵子让大家问得不耐烦,这个问完那个问,弄得她哭一场又一场。

不知是谁,给死去的张同学起了一个绰号,“营长”。我们把埋死人的地方叫“茔地”。他埋在茔地里,就是“营长”了。我们不知道“茔”字怎么写,以为就是“营”。

这绰号旋风一样传遍整个班级,又旋风一样传到别的班级。

我们就在张秀英面前议论她哥,一口一个“营长”。张秀英听不下去,躲开。周围全是同学,她怎么躲得开。这个叫完那个叫,直到把她叫哭。

有那么一段时间,张秀英天天哭。

把张秀英弄哭,是我们下课后最热衷的游戏。没人顾忌张秀英的感受。

我们一群小孩儿,很残忍,就像那个残忍的时代一样。也没人来制止我们。老师不管这事,班干部更不管。我就是班干部,是班长,我从来不管。不光不管,也跟着叫“营长”。

什么祖国的花朵,什么向日葵,什么“人之初性本善”,都扯淡。我们是一群戕害心灵的刽子手。

突然一天,张秀英没来上学。第二天也没来,第三天也没来。问她同屯的同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据说老师去家访了,带回消息说,张秀英退学了。

现在知道,是我们把张秀英上学的路给堵死了。一群小王八蛋。

可那时候谁也没有自责。太阳照样每天升起降落,我们照样把脖子扭来扭去。只是,谁也不提“营长”。

到这时候,“营长”才真死了。




谁能那么傻




冬天,快放寒假的时候,老师布置一篇作文。刚下过一场雪,作文的题目,是《扫雪》。

现在想想,我们那时候的作文,从来没有一句真话。老师不让我们说真话。我们在作文里撒谎。我们的教科书里,也到处充斥着谎言。

那是一个谎言横行的时代。几亿人围着谎言,抑扬顿挫。

不过有句话倒是真的。作文开头,我们经常写“蓝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白云”,这是真的。那时候蓝天白云很常见,现在少见。

 

我曾经因撒谎得到老师的表扬。那次是没办法,不撒谎不行。头一天下午放学,跟一群小玩闹做游戏,玩到天黑,也累了,吃过饭就睡。第二天早晨,上学路上才想起,没写作业呢。怎么办啊。早自习,老师要收作业本。我们班主任,姓李,出名的厉害。她喜欢用刀子嘴批评学生。我不是普通学生,是班长。她要是知道我没完成作业……天哪,后果不堪设想。

我心里这样核计,脚步慢下来,一步比一步胆怯。这时候,身后传来说话声。听声,知道有好几个人,也知道里边有同班同学。要是让同学看见,就不得不随大流一起去学校。可我不敢去啊。心里一急,步子一歪,歪到路边的高粱地里。往深处走,把自己藏起来。等人声渐远,才钻出高粱地,不走大路,沿着田埂地头,嗖嗖跑回家,趴到炕沿上,赶紧写作业。

没等把作业写完,爹回来了。看见我,奇怪,怎么没去上学?还抬起挽着裤腿那只脚,踢我两脚。小兔崽子,赶紧上学去!

只好去上学。磨磨蹭蹭去。到了学校,已经上课了。是班主任的课。开门进去,听到一声喝问,怎么来晚了?不敢抬头看老师,低头,涨红了脸,小声说,早晨肚子疼,现在刚好一点,来晚了。我听见老师说,大家都要向侯德云同学学习,带病坚持来上学。

说肚子疼很正常,那时候经常肚子疼。肚子里有蛔虫,每年都吃药,打蛔虫。现在我们吃菜就等于吃药,不用专门打蛔虫了。

我走到座位上,坐好,眼泪哗哗流。周围同学,投来异样目光。

幸运的是,老师没收我的作业本。侥幸。

从此,日常生活中,我不敢轻易撒谎。

但写作文不一样。一写作文,就是谎话连篇。越是谎得离谱,越能捕获老师的表扬。

 

那个冬天的扫雪作文,很好写。我们写过好多次作文,知道怎么写。我们在作文里向雷锋叔叔学习。“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我们无“本”可忘或者不忘,也没有“斗志”可强或者不强,我们只知道,雷锋喜欢帮助老大娘做好事,不管张大娘李大娘,凡是老大娘雷锋都去帮。我们在作文里,已经帮过好多次了。什么五保户老大娘,什么军属老大娘,我们都帮着去挑水,去扫院子,去劈柴。也不能总帮老大娘,有时候我们也在路上捡点钱,不多,一分二分五分,跑一头汗,“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尽管我从来没有捡到钱。要是真能捡到钱,我第一个想到,赶紧去买糖吃。那时候的水果糖,一分钱一块。

 


我记得,第一次写作文,难死人。没法写。老师也不讲讲怎么写作文。只是布置下来,叫我们写。怎么写啊。

二哥那时候当兵,回家探亲,带回几本书。有一本,红皮的,全是什么人的先进事迹。好了,抄一段,英雄救落水儿童,儿童得救,英雄死了。英雄这东西,死的多,活的少。就那么写。

没想到老师火了,在我的作文本上批:“不要抄!不及格!”用力太猛,把田字格本给划破了。我看着批语,心里乱七八糟。

我第一次作文不及格,现在竟然还当什么作家。惭愧。

 

同学们都知道,扫雪的作文,一定要跟雷锋精神结合起来。那还不好办,帮老大娘家扫雪呗。五保户老大娘,军属老大娘。现在想想很奇怪,我们在作文里,从来不帮老大爷干这干那。这事不赖我们,要赖就赖雷锋叔叔,谁让他不帮老大爷。或者是帮了,故意不让我们知道。

我在家里从来不扫雪,家里有好几个哥,临不到我这小玩闹去捣乱。更不用说帮张大娘李大娘家扫。但作文是作文,生活是生活,两回事。

第二天我们把作文本交上去了。语文课,点评作文。这一回,范爱华的作文是全班的“范文”。老师在黑板前面朗诵,朗诵完再表扬。我看见范爱华的小脸红扑扑的。

范爱华是一个挺好看的女生。个子在女同学里算高的,还苗条,挺好看。免不了多看几眼。多看几眼,还是挺好看。换个说法,就是喜欢。

但范爱华的扫雪作文,我不喜欢。

别人都写雪后扫雪。这是常识。谁都是雪后才出来扫雪嘛。范爱华不,她是雪一边下,她一边扫。整整扫一天。

我心里不屑,这扯不扯,哪有这样扫雪的。我觉得范爱华傻,挺好看是挺好看,就是人傻。谁能那么傻呀。

我不喜欢她了。

后来范爱华没考上初中,哭得一塌糊涂。我一点不同情,心说,那么傻,没考上就对了。

现在当然知道,范爱华不傻,是我傻。那时候,以及后来,以及后来的后来,先进人物的“事迹”,大多数都是边下雪边扫雪的翻版。

 

很多年以后,我读到阿城的小说《孩子王》,里边一个“知青”代课老师,教学生写作文,要求“就写一件事,随便写什么,字不在多,但一定要把这件事老老实实、清清楚楚地写出来”。什么“红旗飘扬,战鼓喧天”,不要。“流水账就流水账,能把流水账写清楚就不错”。就这么教。后来上边不满意,停止他代课资格,赶回青年点。

但那个老师很欣慰。欣慰的是,他的学生王福,写出了一篇好作文。作文里说:

 

我的父亲是世界中力气最大的人。他在队里扛麻袋,别人都比不过他。我的父亲又是世界中吃饭最多的人。家里的饭,都是母亲让他吃饱。这很对,因为父亲要做工,每月拿钱来养活一家人。但是父亲说:“我没有王福力气大,因为王福在识字。”父亲是一个不能讲话的人,但我懂他的意思。队上有人欺负他,我明白。所以我要好好学文化,替他说话。父亲很辛苦,今天他病了,后来慢慢爬起来,还要去干活,不愿失去一天的钱。我要上学,现在还替不了他。早上出的白太阳,父亲在山上走,走进白太阳里去。我想,父亲有力气啦。

 

这确实是一篇好作文,好在真实地写出了属于自己的所见所想,难怪那个“知青”会欣慰,难怪阿城会欣慰。妈巴的,要是有这样的老师教我,我早成了作家,何必费那么大劲,走那么多弯路。当作家有什么诀窍么?有,就是说真话。

我的老师在害我。很多年后,我知道,他们在害我。教科书也在害我。他们合谋,要把我变成大傻子。

我在一个什么场合,对一群文学爱好者说,要当作家,先要背叛你的老师。不背叛,别说作家,你连个鸟也不是。

 

作者简介





侯德云:读书人,品书人。作家。

出版《天鼓:从甲午战争到戊戌变法》《寂寞的书》《那时候我们长尾巴》《圆的正方形》《轻轻地爱你一生》《你要深情地看着我》等专著、文集十四部。

主编各种文集数十部。

文者,纹也,万象之表也,《文心》之意,天地皆文章。适有一等人,按著天地本大,我等具小,譬如草木,生于其中,则我与天地一也,一草一木,演化世界,言草木,实言世界。则草木之宗旨,言生活,言花鸟,言人物,言可言之事物,包罗并举,体裁不限,与众共享,并愿广大热心之士加入行列,携手共进。惟此,敬期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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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制作:林一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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