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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草木深||侯德云:无知的向日葵

侯德云 人间草木深 2022-03-17



无知的向日葵


侯德云随笔集


我是一棵向日葵。那时候,以及后来很多年,我都是一棵无知的向日葵。特别是读小学那些年。小小蒙童,指望谁来启蒙。可那谁……嗨,别提他了。




无知的向日葵

读小学以前,我喜欢在野地里撒欢。屯里一群小玩闹,都那样。说好听点,是“野小子”。妈不这样说。妈骂我“小野鬼”。她一生气就骂:“你个小野鬼……”

“小野鬼”上了小学,很快知道,自己还是一朵花哩。什么花?向阳花。当年有首歌,《社员都是向阳花》,歌里有一段词:“公社是颗红太阳,社员都是向阳花,花儿朝阳开,花朵磨盘大,不管风吹和雨打,我们永远不离开她。”这首歌是1962年创作的,王昆和郭兰英都唱,唱响全国。几年前,我在一个乡村的乘凉晚会上,还看见有人唱。可见余音之远。

要是用“文革”眼光去分析,这首歌是有“政治问题”的。“公社是颗红太阳”,这扯不扯。谁不知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才是红太阳,“公社”算老几?何况,天上不能有两颗红太阳。

我们小学生,跟社员不一样,我们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向阳花。我们的脑袋,朝着毛主席,慢慢扭,早晨面朝东方,黄昏扭向西方。我纳闷,这样整天扭,怎么没把脑袋扭下来。

看宣传画,知道所谓向阳花,是常见的向日葵。还有一个小名,“毛嗑”。我们都叫它“毛嗑”。

把男孩子叫成花不好,女孩子才是花。“毛嗑”不好听。叫向日葵吧。

我是一棵向日葵。那时候,以及后来很多年,我都是一棵无知的向日葵。特别是读小学那些年。小小蒙童,指望谁来启蒙。可那谁……嗨,别提他了。



到白大沟刨小孩

一个问题,可能每个人都曾经遇到。脑袋能想点事,有点“自我意识”,就要问,我是从哪来的?

这事,妈最清楚,不管谁的妈。可中国人的妈,普遍不愿意提供正确答案。说起来特别简单,用手一指,说,这里。多简单。可她们偏偏不指。不光不指,还东拉西扯。也不提前商量,哪怕一个村,一个屯,有个统一答案也好。她们不商量,弄得一家一个答案。甚至,一个家好几个答案。大儿子,二儿子,三闺女,都不是从一个地方来的。

我妈给我的答案是,从大白沟里,刨出来的。

用什么刨?用䦆头。

我忘了问,我那四个哥哥,从哪刨出来的。他们那么黑,估计不是大白沟。

也可能是来不及问。这个问题,我问过很多次,妈先是不说,逼急眼了,才说。说完,慌慌走开,到院子里唤鸡,喽喽喽喽喽……

 

大白沟离屯子不远。在海防林里。沟里的土是白色的。奇怪。别处的土都是黄褐色,就那条沟,还有周围的几个小山包,是白的。剜野菜,捡草,常去那条沟。去一次奇怪一次。

知道了自己的“出生地”,再去大白狗挖野菜,动作有点变形。铲子不敢深挖,怕不小心铲破小孩的头。心里想,这地底下,不知哪里藏着小孩,也不知藏了多少小孩。

应该是1980年代,那条沟里的白土,被挖走了,一卡车一卡车往外运,整天轰轰隆隆。说是做饭碗。搞活经济,轰轰隆隆去搞,让人人都有饭碗,挺好。这是后话。

 

我摇身变成小文人之后的某年某月某日,一个黑龙江文友去大连,我陪他坐火车。他在火车上往外看,满眼好奇,问我:“德云,外面那些黄的,什么东西?”我看一眼,外边只有两种颜色,绿的是树和草,黄的是裸露的土。我说:“是土。”文友很奇怪:“咦?我们那边的土,都是黑的。”看他一本正经,我忍不住调侃:“这不奇怪,越是落后的地方,土越黑。”对面一女孩闻言爆笑。文友不笑。沉默,然后一本正经说:“德云你说得对,我们那地方,真他妈落后。”

文友要是走进大白沟,会怎么想怎么说?

 

没多久,我的答案,就跟宫玉国的答案产生碰撞。宫玉国是我同学、也是好朋友宫玉林的弟弟,比我小两岁。那时候,我大概九岁,春天,小学一年级下学期。宫玉国七岁,还没上学。两家是邻居,常在一起玩儿。

宫玉国告诉我,他妈说的,他也是大白沟里来的。不过不是用䦆头刨,是用铁锨挖出来的。

我说,不是挖,我妈说是刨。

宫玉国这孩子犟得很,连说,是挖是挖,我妈说是挖。

我说,是刨是刨是刨!

他说,是挖是挖是挖!

我们俩在小河边上吵起来。脸红脖子粗,谁也不让谁。

 

我跟宫玉国经常吵架。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夏天,连下两天小雨,我们穿雨衣,在小河里玩水。太阳出来了。我看太阳是在东边,宫玉国说是西边。我反复强调是东边,他反复说是西边。争执不下,他拉着我,回家去问他妈。他妈说,是西边。宫玉国得意了,笑嘻嘻看我。我心说,你妈护犊子,向着你。但不敢争辩。小孩子哪敢跟大人争辩。我气呼呼回家,问爹。爹竟然也说,太阳在西边。没理可讲了,自己爹,竟然也向着外人说话。不跟他说了。一个人待着,气呼呼。

很多年后才知道,我这人方向感不好。到陌生城市,经常迷路。

 

那次太阳在东还是西的争辩,宫玉国赢了。有一次胜仗垫底,这回更嚣张,提议说,咱们去大白沟试试看。

我说去就去,谁还怕你。

我们跑回家,一个扛䦆头,一个扛铁锨,往大白沟走。全世界都不知道,我和宫玉国,很快要当爹啦。

一路上我不跟宫玉国说话。他也不跟我说。

走到半路,我突然想到,要是真的刨出来一个小孩,怎么办?抱回家,还是扔掉?抱回家谁养啊,爹妈能同意养么?现在就吃不饱,多一张嘴,更吃不饱。扔掉,怎么忍心啊。当爹的人,把自己儿子,或者女儿,给扔掉了,让屯里人怎么看?

纠结。特别地纠结。

我偷偷看一眼宫玉国,他还是紧绷着脸,有些涨红。一个小屁孩,肯定想不到这么深刻的问题。

到了大白沟,后悔没问问妈,是在沟底刨的,还是在沟坡上刨的。现在不能回家问。随便吧,沟底,沟坡,都试试。

我刨,吭哧吭哧,刨出一个个小坑。宫玉国挖,吭哧吭哧,挖出一个个小坑。

 

宫玉国后来去内蒙古了。读小学二年级或者三年级的时候。他爸死了。那么好的一个爸,是皮口镇一个什么工厂里的会计。爱干净,过年杀猪,猪头弄得光溜溜,一个毛根都没有。爱看书,家里有《红旗》杂志和《人民日报》。在他家长见识,知道有一种东西叫茶。一粒一粒的。捏两三粒,三四粒,放水杯里,冲上开水,一会工夫,茶粒张开,变成一片片树叶。神奇极了。现在当然知道,那是铁观音。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乡村人家,喝铁观音的,有几个?

宫玉国他爸,对我也好。是他教会我,怎么写好看的阿拉伯数字,就跟会计写的一样。

那么好的人,我不该忘记他的名字。可偏偏就忘了。这辈子,我的苦恼之一,是记不住人名。不常接触的人,又见面,往往叫不出名字。常常为此尴尬。

那么好的人,竟然有病,脸色苍白,还瘦。常在家里摆弄各种草叶,说是草药。摆弄没几年,突然人没了。估计不到四十岁,或者刚到四十岁。病也稀奇,糖尿病。现在普遍,那时稀奇。满屯的人,都吃惊,一个个张开嘴,却说不出子丑寅卯。

还有一个稀奇。宫玉国他爸,每年都在院子里种山药。其他人家都不种。

过了两年或者三年,说不好,宫玉国他妈改嫁去内蒙古,带走宫玉国和他妹妹。我的同学宫玉林,没带走,留下,跟爷爷奶奶一起过。

走后宫玉国给我写过信。后来不写了,倒是经常给他哥宫玉林写。宫玉林有时会叫我去他家,看宫玉国的信。偶尔,信里会提到我。

宫玉国他妈也是很好的人,圆脸,矮个子。远嫁是对的。嫁得近,唾沫星子是子弹。

一晃这么多年。宫玉国,你还记得去大白沟挖小孩的事么?

 

当然不会有什么小孩。不知道刨多久,挖多久,累了,浑身汗。肚子也饿,咕咕咕,里边有鸽子叫。心说,这扯不扯,回吧。

不说话,扛起䦆头就走。宫玉国扛起铁锨,紧紧跟上。

一路上也都不说话。呼哧呼哧,喘气,流汗。不说话。

这次争辩,打个平手。谁都不服气。

等学到生理卫生课,终于知道,这事闹的,什么大白沟,错得离谱,连颜色都不对。

 

生理卫生课,有些章节老师不讲,让我们自学。我们自学,特别认真。

一个圆脸女同学,说话速度极快,嘎嘣嘎嘣,机关枪一样。让她读课文,谁都不知道她说个啥。有一天,圆脸女同学拿着生理卫生课本,念,“鼻腔”,念完就笑,铃铛一样响,笑得弯下腰。笑完,站起来,再念,“鼻腔”,念完又笑,笑得弯下腰。

我纳闷,“鼻腔”有那么好笑么?我怎么笑不出来?


神秘的火灾

宫玉林家发生过一场火灾。好大的火。那场火,跟我无关,也有关。

是初夏六月。那季节,我每天都有一个任务要完成。清早起来,去菜地里拔葱。葱是洋葱。也有叫洋蒜的。确实像蒜,一瓣一瓣的。每一瓣都生出好多管状的叶子。叶子不像蒜。我们习惯叫它洋葱。

我每次都拔两棵或三棵葱。大棵的,两棵就够了,小棵的,得三棵。拔葱是为了下饭。早饭,玉米粥,玉米饼子。没菜,洋葱就是菜。剥开,洗净,用刀切成寸,倒上点酱油,完事。借它那股辣劲,下饭。下得猛。

 

我三十几岁的时候,曾在《散文选刊》上,读到一篇散文,里边说到酱油。标题忘了,作者忘了,就提到酱油的那一段没忘。打击性的印象,怎么能忘。文章的背景,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作者自诉,自己当兵那些年,经常跟家里通信。家里穷,他惦记。有一回,父亲托人给他回信,说不要惦记家里,家里现在的日子好过多了。要命的是紧跟一句,“过年的时候,咱家能吃上酱油了”。我一下子愣住。没想到,在中国,还有比我家更穷的。心酸。这事,后来我在一个文学研讨会上说过,说文章的细节,如何用“寸铁杀人”,举这句话做例子。我的朋友,《海燕文学月刊》副主编曲圣文,闻言哽噎。我也心酸起来,为那个时代,为我的时代。我想问问,是谁让我们那么穷?

 

拔葱,走近路,得通过宫玉林家的院子。有个简易的篱笆墙,平常不关。走进去,再走出去,就离小河套不远了。我家的菜地,就在河套边上。

把人家的院子当成路,走来走去,很不礼貌。可没人告诉我,这样不好。我走宫玉林家的院子,别人也走我们家的院子。

 

我家的院子,是敞开的。东面有墙,西边是另一户人家的厢房墙,没有院门。跟西边那家,不紧挨着,中间空出大约一米五左右的小胡同。夏日黄昏,我们一家在院子里吃饭,后街老钟家二小子,担了两桶大粪,为少走几步路,竟然进了院子,从饭桌边掠过,从小胡同穿出。这边正吃饭,你担着大粪从身边过,恶心不恶心啊。爹受了刺激,发奋图强,跟大哥他们,捡了些破石头破砖头,把小胡同给垒上了。加个盖,我们家就有了一个小厦子。

社会的进步也是这样,都是有外因的。

让大粪一熏,我们家有了小厦子。甲午战败,割地赔款,大清国光绪帝急急忙忙搞起戊戌变法。小事大事,道理相通。至于变法失败,另有缘由,这里不说它。

那天清晨,我照例穿过宫玉林家的院子。宫玉林家静悄悄,估计都还在睡。我遇到一件奇怪的事。当时就奇怪,怎么草垛上有火苗?

所谓草垛,是玉米茬子垛成垛。玉米茬子,就是玉米根。当时的乡下人家,用那东西生火做饭。

 

有生产队那会儿,每年秋收过后,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分茬子。按每户的人口分。玉米地不集中,这里一块,那里一块,编上号。然后抓阄。抓到近处的偷着乐,抓到远处的自认倒霉。然后打茬子。用䦆头,把玉米根刨出来,摔打干净,肩挑车装,弄回家,堆起来。这就是柴禾。不够用,还得到山上搂枯草、树叶,作为补充。那年头不光粮食短缺,柴禾也短缺。愁死了。不下死力,日子真就没法过。

为分茬子打架闹纠纷的事,年年有。那年头,谁不斤斤计较。用土话说,“狗屄都是好肉”。

买煤也不是不可以。都是买一点煤沫子,掺上黄泥,和起来,生火炉。那时候冬天冷,不生火炉真不行。多了不敢买,煤块更不敢买。没钱啊。平常做饭,还是用柴禾。

 

我说过,宫玉林他爸,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爱干净的人,必然爱整齐。草垛就弄得很整齐。根须一律朝外,连着根的一小段秸秆,向内插。从外边看,几乎看不到秸秆。毛绒绒的一个草垛,好看。不像我们家,胡乱的一堆,看着眼乱。

我奇怪,在那些毛绒绒上面,有火苗燃起。我顿了一下脚步,谁干的?没看见有人啊。可没人怎么……我吓一跳,想到,要是这时候让别人看见,那就是我干的。说不清啊。赶紧走。走出院子,突然想到,回去给他扑灭行不行?要是扑不灭呢?把宫玉林一家叫醒行不行?要是他们认定是我放的火呢?

一路想,脑子里乱极了。不敢回头,快走,快走。

到菜地,拔葱。沿原路回家。

说起来没有多长时间,也不应该有多长时间。才多远的路。拔葱也不费工夫。握住,一提,一棵;再握住,再提,又一棵。

回程,我手里肯定拿着葱。

宫玉林家院子里很乱。一堆火,那么大的火。火苗比房子高。房子的墙面,都让火给烤红了。那么红。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大的火。不少人在院子里,喊叫,担水灭火。我吓傻了。站在一边,看。

火灭了,草垛矮下去,满院子水叽叽。

房子的墙面,变成黑色。

那时候宫玉林他爸还健在。没过几天,墙面粉刷一新。

自从发生火灾,好多天,屯子里议论纷纷,各种猜测都有。我变得敏感起来,担心自己被扯到议论里边。不爱出门,别人说什么,也不敢听。总觉得,这事,自己应该担点什么责任。看宫玉林的脸色,还算正常,才稍稍放心。

仍免不了心里核计。有时觉得,自己那么做,是对的,不然麻烦大了。有时又觉得,那个小火苗,上去扑几下,肯定能扑灭。要是能扑灭,后边的事就没有了。

这事,相隔时间越远越模糊。有时会怀疑,到底是不是真的。也许,是一个梦?


侯德云

作者简介

侯德云:读书人,品书人。作家。

出版《天鼓:从甲午战争到戊戌变法》《寂寞的书》《那时候我们长尾巴》《圆的正方形》《轻轻地爱你一生》《你要深情地看着我》等专著、文集十四部。

主编各种文集数十部。


文者,纹也,万象之表也,《文心》之意,天地皆文章。适有一等人,按著天地本大,我等具小,譬如草木,生于其中,则我与天地一也,一草一木,演化世界,言草木,实言世界。则草木之宗旨,言生活,言花鸟,言人物,言可言之事物,包罗并举,体裁不限,与众共享,并愿广大热心之士加入行列,携手共进。惟此,敬期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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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制作:林一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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