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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侯德云:语言的美德(草木文学课堂)

侯德云 人间草木深 2022-03-17


语言的美德



文/侯德云




每个热衷于文学创作的人,都要面对语言问题。即便你不热衷于文学创作,写别类的文章,也还是要面对语言问题。语言好不好,在我看来,有一个衡量标准,简单说就两条,一是准确,二是生动。这是语言的美德。汪曾祺先生说过一句话,“老年人文笔大都比较干净”。“比较干净”是什么?还是语言的美德。

“准确”不难理解。“不难理解”并不意味着不难做到。“生动”,更难做到了。我个人的体会,文学的难点,首先是难在语言关上。

语言的“准确”和“干净”,有相通的地方。语言不干净,云雾缭绕,能见度就低,透视度就不好,怎么会准确?你也可以这样理解,准确,就是清晰度高,就是蓝天白云,就是子弹击中靶心。

“生动”,很难细化,很难制定一个原则,说这样那样,如此这般,语言就生动了。得设身处地,在具体的对象面前,具体分析,才看得出生动不生动,不能笼统去谈。

下面我把“语言的美德”细化一下,归纳几条,供大家参考。有些是我个人体会,有些是前人经验,还包括西方作家对语言的看法,当然是我赞同的看法。东北有一道菜叫乱炖,茄子、辣椒和土豆,剁巴剁巴一锅炖了。我现在做一锅乱炖,你尝尝味道怎样。



最重要的是名词和动词



这是最重要的词汇。离开它们,你寸步难行。我们说,谁谁语言生动,你分析过没有,生动在什么地方?往往是动词的使用。鲁迅的句子,“我辈正经人犯不上跟他们酱在一起”,有人惊呼,那个“酱”字,神来之笔!确实是神来之笔。是名词动用,说到底还是动词用得好。大家注意,生动的词汇,不少都是名词动用。也有形容词动用的,“春风又绿江南岸”,那个“绿”,动用,用得好。为什么我们觉得它生动?是由于陌生,陌生而又贴切。这就别致了。我早期的一篇小说《取暖》,里边有这样的句子:“一桠秃枝上,结着几粒麻雀……”编辑表扬说,语言真好。好在什么地方?好在用了“结”,好在“结”的是“麻雀”。这是动词和名词搭配之后,出现的特殊效果。再举一例,邓洪卫小说《甘小草的竹竿》,里边有一句:“我的脑袋里装满了甘小草圆实的屁股。”还是动词跟名词的绝妙搭配,脑袋里“装”的是“屁股”呀。这算是正面典型。随便举的例子。刻意的话,还能举出很多。反面的典型当然更多。我们不是开批斗大会,不说了。




慎用副词转折词之类,慎用成语


斯蒂芬·金说过,“副词不是你的朋友”。比如,“他用力地关上门”,乍一看,没什么毛病啊。可你再想想,你平常这样说话么?我说,文学的书面语,要靠近口语,就是这意思。口语,才是最自然的语言。你把“用力地”变成动词“摔”不就行了?“他摔上门”,不行么?“摔”,需不需要“用力”?此外还有什么“他鄙夷地说”,“他凄惨地哀求”,“他威胁地叫道”,别不别扭啊。我再说一句,你平常这样说话么?所以,金先生才大声疾呼:“通往地狱的路是副词铺起来的。”我得承认,我以往的作品里,也有误用副词的例子。没办法,那时候,对语言的觉悟不高,糊里糊涂就用了。现在明白了,才时时警惕。我的意思,当然不是要把副词从词典里抠出去。该用的时候,不用也不行。我是强调,大家要提高警惕,别让多余的副词,弄脏了你的语言。

还有转折词,“但,可是,然而,却”之类。这东西,你不用,还真不行。你用滥了,还真让人讨厌。举一例,还是鲁迅的。鲁迅的语言,神来之笔,有,上面说的“酱”就是。同时疙里疙瘩的也不少。《纪念刘和珍君》中的一段:“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刘和珍君,更何至于无端在府门前喋血呢?”好,就这一段。有心人韩石山在《鲁迅的文风》中,对此进行分析,剔出了实词之后,剩下了虚词的框架:“但……竟至于……向来……然而……也……竟……况且……更何至于……”你看看,这一段文字里,鲁迅的语言,拧巴了多少回,转折了多少回。韩石山讲究“文德敬恕”,笔下留情,没说这样不好。那我来说坏话吧,不好,真的不好。鲁迅的文章难懂,主要原因之一,拧巴,拐来拐去,文字不干净。抛开鲁迅,我平常的阅读中,还经常遇到这样的句式,“但却”连用,或者来个“但他却”。不举例子了,例子多的是。我每次看到这样的句式,心里那个堵啊。你转一次就行了,干吗连转两次,什么意思呀?你遣词造句的能力,就这水平啊。这种情况,出现一次,我忍了,两次三次,不读了。天下文章多了,为什么非得读你的呀。退一步说,不光是转折词,其它虚词,也要慎用。不就是起个连接作用嘛,没实际用处,越少越好。

下面该说成语了。成语是什么?我“百度”一下,说:“是我国汉字语言词汇中一部分定型的词组或短句。成语有固定的结构形式和固定的说法,表示一定的意义,在语句中是作为一个整体来应用的。成语有很大一部分是从古代相承沿用下来的,在用词方面往往不同于现代汉语,它代表了一个故事或者典故。成语又是一种现成的话,跟习用语、谚语相近,但是也略有区别。成语大都出自书面,属于文语性质的。其次在语言形式上,成语是约定俗成的四字结构,字面不能随意更换;成语在语言表达中有生动简洁、形象鲜明的作用。”这大概也是词典上的解释吧。我没去查词典,嫌麻烦。我的看法,成语是最没有个性的语言。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大家受教育的程度普遍比较高,对成语很熟悉,一点陌生感都没有。人人都熟悉的语言,就是没有个性的语言。说得极端一点,成语是已经死亡的语言,成语词典就是它的坟墓。文学语言需要个性,需要鲜活,这跟成语的词性是对立的。既然对立,必须慎用。另外还有一点,成语跟口语的距离很远。“百度”说了,它“属于文语性质”嘛。当然,如你所知,慎用不是绝对不用。什么时候用,什么时候不用?按汪曾祺先生的说法,叙述的时候,偶尔可用,为了快捷;描写,绝对不可用。




慎用长句子,注意长短搭配


你听我说话,认真听,听听里边长句子多还是短句子多?肯定是短句子多。短句子的好处,是表达清晰,干净,是虚头巴脑的词汇比较少。我们当然不能为短而短。《三字经》短则短矣,那份刻意,做作,也真让人消受不起。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文章写成《三字经》,读者真就没有活路了。也没人这样说话嘛。还是长短搭配比较好,自然些。不过这长,也不是长得让人喘不上气。谁讲话能讲到喘不上气?除非是得了哮喘病。可文学语言里的哮喘病,很多啊。

汪曾祺先生的语言,为我们树立了榜样。我手头有他一本文集,随便打开一页,看到一段,就引用这段,小说《王全》里的:“这样我们有时就搭了伙计。我参加劳动,有时去跟车,常常跟他的车。他嘴上是不留情的。我上车,敛土,装粪,他老是回过头来迷着眼睛看我。有时索性就停下他的铁锹,拄着,把下巴搁在锹把上,歪着头,看……”你读读这一段,读出声来,觉得舒不舒服?舒服就对了。我们写东西给读者看,不是跟读者较劲。让人读起来舒服,才是硬道理。

总的来说,让人舒服,句子就不能太长。怎样才能短下来?简单,像口语那样,不求完整。口语里,“主谓宾定状补”是不完整的。也不需要完整。只要能“达意”就行了。古人说,“辞达而已矣”。




多用主动式和肯定句,少用被动式和否定句



使用主动式的观念,是我偷来的,从《风格的要素》里偷来的。一本谈英语使用的书。书中说:“主动语态通常比被动语态更直接、更有力。”然后举例,主动式:“我将永远记住我对波士顿的第一次访问。”被动式:“我对波士顿的第一次访问将永远被我记住。”你品品,哪个表达更好?当然是主动式。斯蒂芬·金对此观点非常赞同。他说:“你应该尽量避免被动语态。”比如这句“尸体被从厨房搬走,放到了客厅的沙发上。”他接受这种说法,但心烦,他觉得不如这样表达:“弗莱迪和玛拉把尸体搬出厨房,放到客厅的沙发上。”想想也是,不就是找个活的主语嘛。他发牢骚:“为什么非用尸体做句子的主语呢?见鬼,他死都死了。”你想想,有没有道理?在这个问题上,英语和汉语,都一样。

关于肯定句,我是无意中读了一段文字后想到的。那段文字是这样:“文学的独立性就在于不是人云亦云,而是用个人的方式来解释人与世界的关系”。如果没有后一句,仅仅前一句“文学的独立性就在于不是人云亦云”,表达清晰了没有?没有。这句话,把否定句删掉,变成“文学的独立性就在于用个人的方式来解释人与世界的关系”,我看更好,更清晰。还真是巧了,回头看《风格的要素》,里边就有一句:“陈述句中使用肯定说法。”这说明,有些规则,无论哪个语种,都适用。



语言的叙事与抒情


  还是借用汪曾祺先生的话来说吧。在我的视界之内,还没有发现哪位当代作家比他更看重语言问题。在《汪曾祺文集·文论卷》中,直接谈到语言问题的就有《关于小说语言》《“揉面”》《小说笔谈》《读民歌札记》等十几篇。

《小说笔谈》中,汪曾祺先生用了一个小节的篇幅专门谈论小说语言的“叙事与抒情”。他说:“现在的年轻人写小说是有点爱发议论。夹叙夹议,或者离开故事单独抒情。这种议论和抒情有时是可有可无的。”他说:“一件事可以这样叙述,也可以那样叙述。怎样叙述,都有倾向性。”他说,倾向性不需要“特别地说出”。怎样表现倾向性呢?“中国古语说得好:字里行间。”在这篇文章中,汪曾祺先生还告诉我们,一个小说家,要懂得“在叙事中抒情,用抒情的笔触叙事”。他的小说《陈小手》里边,描写“团长太太”的语言,读来意味深长。先是一句,“谁知道是正太太还是姨太太”,就把情感定位在海拔之下了。写这太太难产,后面跟上来的词汇是,“弄不出来”,“杀猪也似地乱叫”,“油脂太多了”,“总算掏出来了”。你听听,作者的倾向性,还不够明显么?而这个倾向性的表达,都是在“字里行间”,不经意就完成了。

语言的美德,是需要写到老学到老的。怎么学?我个人的体会,有两种方式:一是读书,汪曾祺先生的书当然包括在内,古人笔记,明清性灵散文,也必不可少。古人写文章,虚头巴脑的词汇基本不用,尤其在笔记和性灵散文中表现突出。这两者的语言,还有一好,家常;二是向底层的大众学。别以为你是个作家或者准作家,就有什么了不起。底层大众,语言有个性、生动活泼的人多了。人家是没动笔,要是动笔,很多作家都得喝西北风去。我这不是威胁谁,真是这样。我在随笔《口述文学的前生今世》里边,提到一个叫牟大路的死刑犯,说:“这牟大路要是还活着,我得天天跟在他屁股后头采访。这家伙一开口就是文学。说什么文学式微,就是因为作家队伍中没有牟大路。”汪曾祺先生曾经说,作家要读一点民间文学,读一点民歌,大概也是这意思。读它们做什么?就是学习语言。这方面我有感触。陕北民歌里说:“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坐着还想你”。你听听,感情的火苗烧到什么地步?这股劲儿,你受得了么?

把语言用到炉火纯青,不容易。这是个大门槛。有些人跨了一辈子,也没有跨过去。可一旦跨过去,你就登上了一个更高的境界。当然,到那时候,你还会遇到别的门槛。这是后话。



主编/制作:林一苇


作者

简介

侯德云:读书人,品书人。作家。

出版《天鼓:从甲午战争到戊戌变法》《寂寞的书》《那时候我们长尾巴》《圆的正方形》《轻轻地爱你一生》《你要深情地看着我》等专著、文集十四部。

主编各种文集数十部。


文者,纹也,万象之表也,《文心》之意,天地皆文章。适有一等人,按著天地本大,我等具小,譬如草木,生于其中,则我与天地一也,一草一木,演化世界,言草木,实言世界。则草木之宗旨,言生活,言花鸟,言人物,言可言之事物,包罗并举,体裁不限,与众共享,并愿广大热心之士加入行列,携手共进。惟此,敬期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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