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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侯德云:自己的声音(草木文学课堂)

侯德云 人间草木深 2022-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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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声音



我们知道了,语言的美德,一是准确,二是生动,是不是意味着,依此实践下去,一个写作者,就可以跨越语言关?泛泛而论,我觉得可以。如果高标准严要求,还不行,还需要跳得再高一点,让个性的声音,在作品中回响,才算真正跨越了语言关。

语言有地域性,一方水土一方人,不同地域,说话方式不一样,行文方式自然也有区别,尤其在贴近家常话语式的文学叙述中,表现更为突出。这是语言形成个性声音的前提之一。

我们当然知道,即便在同一地域,每个人的性格也不同。作家的个性,会不知不觉渗透到作品语言里去。你想想看,一个机智诙谐的人,他的作品当然也会机智诙谐,是不是?一个性情平和的人,作品语言也会平和……总之人的个性与作品风格,有割舍不断的亲情。

地域性和个性,这两种元素,能合奏出一个作家的独特声音。作家也是歌手,主要靠声音赢得观众。

美国评论家杰克·哈特说:“不论主题是什么,在吸引和留住读者方面,声音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说得好。我喜欢汪曾祺,就是喜欢他的声音。喜欢毕飞宇也是。还有很多喜欢,都跟声音有关。

美国作家刘易斯·拉帕姆说:“打开一本书,我首先注意的是作者的声音,用这一条原则来看他的作品,大概有很多我都不必一一去阅读了。”

我有同样的感触。喜欢一个作家,我会读他更多的作品,甚至是所有作品。不喜欢的,换一部作品,同样读不下去。用流行语来说,他不是我的“菜”。这样的作家有很多。不过,我不喜欢,不意味着别的读者也不喜欢。我不喜欢吃的菜,别人会喜欢吃。道理相同。

美国评论家马克·克雷默认为,声音是长篇叙事作品取得成功的关键,声音就像是一个人的签名,至关重要。他还说:“对于读者而言,作者的声音如能展现‘自我’将是多么难得。它展现了作者的温情、关切、同情以及人人都有的缺点——所有这些真实的东西,一旦缺失,就会让作品不堪一击,远离生活。”

话说得很清楚,作家的声音,里边要有“自我”,也就是个性,同时必须是真实的。有些人很能装,说难听点,一肚子小心眼,却偏偏喜欢在作品中装道德家,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对众人指手画脚。这是伪饰,是用假嗓歌唱,给人的感觉,特别做作,特别虚伪。

杰克·哈特还说:“大多数叙事作家都会发出读者所期待的声音。当作家逐渐成熟,对自己的文学形象越来越自信的时候,这种声音就会出现。”说得没错。在我看来,一个作家成熟与否,首先体现在语言上,拥有个性的声音,则成熟,反之则不成熟。


美国人喜欢谈声音,中国人喜欢谈风格。当然美国人有时也谈风格。那么,声音与风格是不是一回事?多数美国作家、评论家认为是一回事,也有个别的,不这样看。一个叫达林·斯特劳斯的小说家认为,“语言表层”像人的衣裳,衣裳之下,还有一个“自我”,这个自我,才是风格。这话乍一听,好像说清楚了,实质上是比喻不当。我在这个问题上,咂摸了很长时间,脑子里的混沌才渐渐散开。不是衣裳与身体的关系,不是。是声音够不够响亮的问题。你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自然不能说已经形成了风格。声音宏亮,自然就有风格。就这么简单。

美国《纽约客》杂志总编辑威廉·肖恩,评价随笔作家E·B·怀特,说他“是一位伟大的文体家,一位超绝的文体家。他的文学风格……是独特的、口语化的、清晰的、自然的、完全美国式的……”我喜欢这段话,其中某些元素也是我的追求。“口语化的、清晰的、自然的”,我都要。不过我不要“完全美国式的”,我要完全中国式的,是中国式中的东北式,是东北式中的辽南式,就这样。

现在我推荐一个风格独特的作家,我们一起来听听他的声音。这个人大家很熟悉,叫毕飞宇。先说他的短篇小说《彩虹》:

 

虞积藻贤惠了一辈子,忍让了一辈子,老了老了,来了个老来俏,坏脾气一天天看涨。老铁却反了过来,那么暴躁、那么霸道的一个人,刚到了岁数,面了,没脾气了。老铁动不动就要对虞积藻说:“片子,再撑几年,晚一点死,你这一辈子就全捞回来了。”虞积藻是一个六十一岁的女人,正瘫在床上。年轻的时候,人家还漂亮的时候,老铁粗声恶气地喊人家“老婆子”。到了这一把岁数,老铁改了口,反过来把他的“老婆子”叫成了“片子”,有些老不正经了,听上去很难为情。但难为情有时候就是受用,虞积藻躺在床上,心里头像少女一样失去了深浅。

 

毕飞宇的声音与众不同。他是浑厚的,从丹田里发出来的,底气十足。还常有出人意料的变调。我读这篇小说,读到“像少女一样失去了深浅”,心里嘿嘿地乐。这一乐,就是动力,推着自己,不由自主读下去。

再说他的短篇小说《相爱的日子》:

 

可饭也不好蹭哪,和做贼也没什么两样。这年头的人其实已经分出等级了,三五个一群,五六个一堆,他们在一起说说笑笑,哪一堆也没有她的份。硬凑是凑不上去的。偶尔也有人和她打个照面,都是统一的、礼貌而有分寸的微笑。她只能仓促地微笑,但她的微笑永远都慢了半拍,刚刚笑起来,人家已擦肩而过了。这一来她的微笑就失去了对象,十分空洞地挂在脸上,一时半会儿还拿不下来。这感觉不好,很不好。她只好端着酒杯,茫然地微笑,心里头说,我日你爸爸的!

 

感觉怎么样?“这一来她的微笑就失去了对象,十分空洞地挂在脸上,一时半会儿还拿不下来。”段落结尾,狠狠一锤子:“我日你爸爸的!”读到这里,我心头一震,好像那一锤子,砸到我心灵深处。

毕飞宇的早期作品,风格并不突出。拿《哺乳期的女人》那个时期的作品,跟后来的《青衣》《玉米》比较,语言特点有很大差别。他是到了《青衣》《玉米》之后,才形成了鲜明的风格。他的叙事,常有戏讽之辞,骨子里却是冷漠,只偶尔流露一丝同情。这是他的符号。类似的作家还有,汪曾祺、史铁生、阿成等,都有自己的声音。随便拿来一篇小说,把作者的姓名删掉,我读上一个自然段,就能分辨出,是毕飞宇,是汪曾祺,是史铁生,还是阿成,或者谁都不是。这不是大话,我有这个把握。

还有一种声音,跟个性声音完全对立,美国人叫它“程式化声音”。一种,是公文,大会报告、总结材料之类;还有一种,是新闻报道。走遍中国,这两种东西,发出的声音几乎都一样,完全剔除了人的个性。你要是用报告或者报道的语言去写作,我恭喜你,你死定了。这样的“作家”,其实根本不存在。不过,用半“程式化声音”来写作的作家,大有人在。他们中有些人,很快会有自己的声音;有些,要过很久才会有自己的声音;还有些,一辈子都不会有。这取决于作家本人的文字修养和悟性的高低,任何人都帮不上忙。

我写下这样一篇谈论声音的文章,其实是帮自己,是自救。在写作的旅程中,我们需要不断自救,才有可能找到自己的声音。



作者

简介

侯德云:读书人,品书人。作家。

出版《天鼓:从甲午战争到戊戌变法》《寂寞的书》《那时候我们长尾巴》《圆的正方形》《轻轻地爱你一生》《你要深情地看着我》等专著、文集十四部。

主编各种文集数十部。


文者,纹也,万象之表也,《文心》之意,天地皆文章。适有一等人,按著天地本大,我等具小,譬如草木,生于其中,则我与天地一也,一草一木,演化世界,言草木,实言世界。则草木之宗旨,言生活,言花鸟,言人物,言可言之事物,包罗并举,体裁不限,与众共享,并愿广大热心之士加入行列,携手共进。惟此,敬期关注。

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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