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随笔||侯德云:母亲名叫王金红

侯德云 人间草木深 2022-03-17

母亲名叫 

王金红


文||侯德云


母亲是一个家庭妇女。是不是称职的家庭妇女,我不好说。我能说的是,她不属于那种心灵手巧的家庭妇女。

在贫困背景之下,心灵手巧的家庭妇女,能把咸菜,翻出很多花样。上初中时,我在同学家吃过一顿饭,饭桌上有咸萝卜干,切成花的样子。我竟然没能认出来。吃到嘴里,感觉很特别,劲道,耐嚼,还有一点点香。天真地问了,这是什么呀?同学的母亲笑了,笑我傻。不是我傻,是我在家里,从来没吃过咸萝卜干。母亲对付咸萝卜的手段,是直接从咸菜缸里捞出来,洗了,切成大块,装进盘子,端到桌子上。吃吧。水叽叽的,除了咸,什么感觉都没有。缘于类似的诸多因素,有人把母亲划入不会过日子的人群,也没见母亲有过异议。

有异议的是后院的旧邻三舅母。三舅母是热心人,跟母亲关系不错。母亲年龄大了,行动不便,三舅母几乎每天都来探望。生病的时候,来得更勤。陪母亲说话,逗她笑。母亲话少,但在三舅母面前,话多。

在母亲会不会过日子的问题上,三舅母跟别人有过一次辩论,声腔朗朗,说母亲其实是很会过日子的人。证据是,能把五个儿子“团拢”大,没饿死他们,那就不容易,那就是功,那就是会过日子。还说起我父亲健在的时候,母亲做的一日三餐,黄金大饼呀,炖鸡腿呀,那个香。还有青菜牡蛎粉条汤,绿是绿,白是白,一看就是好喝的样子。三舅母说,穷日子难过呀,钱多了,谁不会过日子?三舅母的话,让我生出许多感动。

这次辩论,是在母亲的葬礼上发生的。

乡下的白事,规矩极多。其中有不少让人犯糊涂的规矩。孝衫孝帽,上香烧纸,纸车纸马,金童玉女,报庙接旌,联系车辆,燃放爆竹,开圹出殡,等等,以及守夜和无休止地磕头。还要适当关照来帮忙的人,散发烟酒,宴请宾客。等你把这些事情都做完,人也变得疲惫不堪,身心憔悴。回头想想,这些规矩是极有道理的。说白了,就是要折磨你,就是让你疲惫,就是让你憔悴。疲惫了憔悴了,才有悲伤过度的样子,才有“孝子”的样子。在这件事情上,形式,是大于内容的。话说回来,长辈过世,你还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成何体统?

葬礼的仪式需要进行三天。连续三天,我整个人都麻木了。麻木是对的。

从麻木中渐渐苏醒过来,有时候,我还会想到母亲,想到她这一辈子。

母亲这一辈子,让我记忆深刻的瞬间,实在少之又少。

三舅母对我说:“你妈会过日子,就是不太爱干净。”前一句暂且存疑,后一句倒是实情。

在这个问题上,少年时节,我跟母亲有过不少次争执,后来还有过一次激烈的争吵……人已逝矣,这些,就不说了吧。

值得一说的,是多年前母亲的一次异常举动。是我上小学的时候,放学回家,或者是挖野菜回家,肚子饿得紧了,想赶紧吃饭。家里却是冷锅冷灶。母亲在厨房嚎啕大哭。我心里发毛,愣头愣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父亲把我扯到一边,小声说,你妈,想你二哥了。

那时候,二哥在遥远的广东当兵,离开家大概有一年。

这件事,我至今疑惑,母亲想儿子,正常的事,可用嚎啕大哭来表达,怕是不太合乎常理。

还有一件事,似乎也不太合乎常理。某年春节期间,我出去玩了一夜,严格说,是玩到半夜,然后睡到别人家里。天亮回家,母亲怒气冲冲拿了菜刀出来,恶狠狠骂我,说是要像杀鸡那样,把我的脑袋剁了。那阵势,比杀鸡要凶得多。我木在院子里,手足无措。父亲觉得情况不妙,从家里冲出来,照我的屁股就是一脚,小声说,还不快跑!我这才清醒过来,一溜烟跑出家门。

父亲是我的救命恩人。

后来还是父亲告诉我,那天晚上,母亲到处找我,却总找不到,恨恨地骂我到半夜。

在母亲嘴里,我是一个“小野鬼儿”。

可能就是在那件事之后,无论我去哪里,晚上回不回家,母亲不再找我。父亲也是。隔两天回来了,也不问。

这也好。我很自由。在学校之外,去哪,不去哪,没人干涉。我性格中有我行我素的成分,可能就是这样养成的。

记忆中,好像母亲只做家务,从来没有下地干过活。有生产队的时候,她没有挣过工分。生产队没有了,她还是只做家务,连自家的菜地都很少去。

家里养猪,养鸡,都是母亲侍弄。也很辛苦。

母亲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山东的掖县。现在叫什么,不知道。那是父亲的老家。上世纪五十年代,父亲思乡心切,全家迁回山东。不想,没过几年,又迁了回来。原因是母亲跟她的叔婆关系不和,总是爆发战争。父亲无奈,随了母亲的愿,又回到辽南。这样来回一折腾,本来就瘠薄的家底,显得更加瘠薄。父亲常跟我叨咕,刚回来的时候,没房子住,全家只好住进庙里。庙在海边,龙头山下,“破四旧”的时候,给拆了。我记事的年龄,见过残留的地基。我有一个姐姐,就是在龙头山下,“丢了”。父亲说的“丢了”,就是夭折。

父亲在很多事情上都迁就母亲,迁就了一辈子。

晚年的母亲,经常在邻居面前念叨我的好。我很惭愧。离老家远,日常生活照顾不周,只是在物质上,对父母多尽了一点心意罢了。

小时候,我不知道母亲的名字。知道了,怕是也用不上。叫妈就是了。儿子,哪有直接叫母亲名字的?村里人也没有叫她名字的。用的是转称,谁谁他妈,一说,都明白。到母亲去世的时候,需要使用名字,村里人几乎都说不出来。

我十几岁的时候,父亲跟我闲聊,告诉我,你妈,名叫王金红。说完,还从炕头上站起来,扶墙,指着年画上的一溜红字,说,就是这个红。

母亲不识字。她不认得自己的名字。晚年,恐怕她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我这样说,应该符合实情。

我写出她的名字,是为了告诉村里的老亲古邻,也是为了告诉母亲本人,她的名字叫王金红。

母亲对我的感情,如同她当年给我缝的补丁,一块块,都粗针大线。其实她的儿子们,对她的感情,也是同样的粗针大线。

母亲临终前的几天,想他的儿子,一个个念叨。见了面,却很少说话。三舅母说母亲一辈子没养活一个女儿,真是可怜。说完眼泪就下来了。

一辈子,很少有人叫母亲的名字,现在让我再叫一声吧:王金红,生于1924,逝于2010,享年87岁。



主编/制作:林一苇   


作者简介

侯德云:读书人,品书人。作家。

出版《天鼓:从甲午战争到戊戌变法》《寂寞的书》《那时候我们长尾巴》《圆的正方形》《轻轻地爱你一生》《你要深情地看着我》等专著、文集十四部。

主编各种文集数十部。


文者,纹也,万象之表也,《文心》之意,天地皆文章。适有一等人,按著天地本大,我等具小,譬如草木,生于其中,则我与天地一也,一草一木,演化世界,言草木,实言世界。则草木之宗旨,言生活,言花鸟,言人物,言可言之事物,包罗并举,体裁不限,与众共享,并愿广大热心之士加入行列,携手共进。惟此,敬期关注。

微信号:rjcmsh

投稿邮箱:2054324561@qq.com


请继续阅读他的作品

小说||二姑给过咱一袋面||侯德云

随笔||侯德云||红小兵大事记【一】

随笔||侯德云||红小兵大事记【二】

随笔||侯德云||红小兵大事记【三】

随笔||侯德云:语言的美德(草木文学课堂)

随笔||侯德云:自己的声音(草木文学课堂)

他在新书《天鼓:从甲午战争到戊戌变法》里对一些重大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做了重新梳理和解读,深度剖析了晚清国运步步走向衰败及灭亡的历史原因。他说,梳理之后并没有找到什么真理,“而是从此不会受骗了”。



《天鼓》书影。

当当,亚马逊,京东商城有售。

以史为鉴,可知兴替。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