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同时hxotnongd”,致谢原作者
[译者按]
长期以来,由于地缘和文化因素,我们对乌克兰的当代艺术所知有限。战争的爆发将世界的目光引向乌克兰,也让这片土地上的各种声音、情感和表达充分地展现和释放。正如作者在文中所言,战争为人性带来损害,但也是考验和激发。而艺术也是一样。战争时期的艺术不再平行于现实延伸,而是直刺入现实的血肉和神经,用相似的痛感唤醒人,连接人。对于乌克兰的艺术家来说,或许在这个时刻,艺术毫无保留为他/她们展现了自己的全部局限和潜能。
本文根据作者和Nathan Jeffer翻译成的英文译出。作者Alisa Lozhkina目前也正在策划一项名为“乌克兰:爱的证据”的慈善活动,将展出超过35件乌克兰当代艺术家的作品。
早上六点钟的湾区,鸟鸣婉转,紫藤繁茂。这是我开始过上双重生活的第二周。我的肉体吃喝,睡眠,在平静的加州;而我所有的心绪和思想都牢牢地拴在我的祖国,我的乌克兰。
一直以来,我都希望自己的人生和政治离得越远越好。我是一名艺术家和策展人,为美术馆策划展览,也写书。然而,如果你也出生在乌克兰,那么远离政治将是一种不可及的奢望。政治总有办法攫取和占据你的生命,对我和我们这一代乌克兰人来说,事情总是这样。我十岁的时候,苏联解体。2004年橙色革命爆发,那时我在读大学。32岁的时候,我投入乌克兰亲欧盟示威运动,成了一名积极分子。紧跟着那一场革命来到的是克里米亚被俄罗斯吞并,以及在顿巴斯的战争——所有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我能够想象的,苦难的极限。但此刻,年届40的我坐在美国家中的沙发上,不停浏览脸书网站的消息。在乌克兰,脸书是人们普遍使用的社交平台。一生中,仿佛我还从来没有离开过祖国这么长时间,离得这么远,而这个网站,即便它问题重重,此刻已经成了联结我和乌克兰的一条生命线——同时,还有我的社会生活,我的艺术家、批评家和策展人同行们。“我听到爆炸的巨响”艺术家和策展人Asya Bazdyreva在脸书上发布了这样一个令人揪心的帖子。同一时间,艺术家Borys Kashapov给我发来短信:“Alisa,好像有爆炸发生。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我当然知道。普京的军队正在向乌克兰发动入侵。6月22日
四点整
基辅遭到轰炸而我们被告知
战争开始
这是二战时流行的一首苏联歌曲最开头的几句。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八十年后,基辅竟然又一次遭到了轰炸——而这一次,发动轰炸的侵略者是俄罗斯,在帮助乌克兰“去纳粹化”这个荒谬至极的借口掩饰下。从童年时起,老师会反复和我们讲1941年的德国法西斯有多么狡猾,他们总是在深夜里对我们发动突袭。甚至,在古老的印度史诗《摩呵婆罗多》中,那些部族之间的殊死血战,双方也总是信守天明开战、日落休战的传统。然而,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俄罗斯的空袭总是在夜晚发动。乌克兰的人民在寒冷的掩体里颤抖,一连几天,彻夜不眠。这是俄罗斯打击我们士气的计策。但它只证明了乌克兰人民的坚韧。“我必须承认,你们的人民是真的无所畏惧。”这是我在加州的一位八十多岁的邻居亲口对我说的。在乌克兰,平凡的人民手无寸铁却能直面迎向俄军的坦克。那么,乌克兰的艺术家呢?他们会无助吗?会脆弱吗?答案是不。越是在危机时刻,我们越要紧握艺术之根:它巨大的能量,向来让独裁者心惊胆战。身陷于全球性的灾难之中,被迫成为战争的人质,即便如此,艺术家们仍然没有停止创作——无论是在防弹掩体中,还是在欧洲边境长长的难民队伍中,他们迅速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并开始探索新的表达。乌克兰的互联网仍在运行,艺术家们用它来为自己的作品找到新的观众。最近一幅在网络上广泛流传的绘画就出自战争期间乌克兰艺术家Catherina Lisovenko之手,描绘了一位身披希腊长袍,一手抱着孩子的母亲,她另一只手举向天空,竖起中指,仿佛在对看不见的敌人说不,拒绝成为他们的牺牲品。而她手中的婴孩也不再是类似题材中平静吮吸母亲乳房的形象,而是直视画面之外的观众,同时举起小手,同样竖起了中指。Catherina Lisovenko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就和她的孩子一起离开了乌克兰。波兰的一个艺术驻地为她们提供了临时庇护。“战争最腐臭的下腹部,是它的非人性。”在恐惧和危险中穿越乌克兰边界后,她在脸书上这样写道:“在他们(敌人)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在抹杀我们的人性,他们一边说乌克兰有纳粹主义,一边焚烧我们的城市和人民。”社会处于如此动荡之中,平时的粗话现在也成为了有力的语言武器。侵略开始的几日,一个迅速被传播的迷因(meme)主题是保卫蛇岛的乌克兰士兵在怒斥:“俄罗斯军舰,去见鬼吧。”一则视频像野火一样在网络蔓延扩散:它记录了乌克兰士兵面对劝降嗤之以鼻,随后,他们的信号就被切断了。现在,几乎每一个人都会脱口而出这句话,人们用它来问好和告别。敖德萨艺术家Igor Gusev把它融入自己的作品《第三次世界大战》。Igor Gusev选择了一幅19世纪的俄罗斯绘画,伊凡艾瓦佐夫斯基的名作《第九层浪》作为再创作的底本。在原画描绘的惊涛骇浪之上,Igor添上了一艘长着腿的军舰,旁边写着“俄罗斯军舰滚去见鬼啦。”这就是作品的标题。就像纳粹的罪行为德国古典诗歌和瓦格纳的音乐蒙上了阴影,人们对于这个同样诞育了希特勒的文化传统的信念开始动摇。现在,不可能不对“俄罗斯高雅文化”发出同样的疑问,该如何面对这样一个同样诞育了斯大林主义和普京主义,诞育了根深蒂固的帝国主义思想的文化呢?就在战争爆发前不久,Igor Gusev从泰国回到乌克兰。他相信乌克兰最终会获得胜利。虽然他的日常语言是俄语,Igor现在转而用乌克兰语给我写信。对他和许多其他类似的,说俄语的乌克兰人来说,使用俄语已经是不可想象和不能承受的了。在普京授意下,对乌克兰文化遗产的第一波毁灭性打击对准了伊万基夫的Maria Prymachenko美术馆。Rymachenko是一位杰出的二十世纪艺术家,她笔下那些洋溢着神奇想象力的生灵已经成为了乌克兰的象征,俘获了无数观众的心。现在,这些绘画已经被毁坏。乌克兰绘画艺术的另一位代表人物Danylo Movchan和妻子Yarina住在利沃夫。目前,这座城市还算安全,Movchan夫妇几乎将所有时间都投入了创作。他们将现实中苦难和希望的种种图像,结合进他们一直以来在作品中探索和发展的基督教象征语言。在Prymachenko美术馆被毁之后,Yarina和Danyl创作了一系列题献给Maria Prymachenko的绘画。Danyl将Prymachenko笔下那些奇妙而具有威胁感的生物重新施以乌克兰国旗的颜色,让它们直面一个小小的黑色人形发动攻击。这就是俄罗斯今天在乌克兰人心中的形象:黑暗,渺小,又可憎。2014年是顿巴斯战争的高潮,从那一年起,哈尔科夫本地艺术家Artem Volokitin开始创作《奇观》系列绘画。他描绘了烟花盛放的景象,告诉我们自从顿巴斯遭受炮火侵袭后,就连美丽的烟花都会引发当地人的恐慌。Artem和他的妻子,艺术家Tatyana Malinovskaya目前和他们的五个孩子一起躲在哈尔科夫的一处掩体里,这座城市日复一日地轮番承受着俄罗斯火箭弹的袭击。当炮击开始时,哈尔科夫的一些艺术家在Ermilov艺术中心,也是这个城市最大的美术馆的地下室里避难。不幸的是,这座美术馆位于城市中心的自由广场,这里恰恰就是俄罗斯炮火攻击的核心目标。Arsen Savadov,乌克兰最负盛名的画家和摄影家之一,现在每天都要走遍基辅市中心,观察记录每一个检查站。在1990年代,他曾经潜入顿巴斯的煤矿,说服了这些坚硬如铁的矿工们换上轻飘飘的芭蕾短裙,和他一起完成了一场挑衅性的、强有力的表演《顿巴斯巧克力》(1997),该作品随后成为了乌克兰当代艺术的经典。Savadov用剃刀般锋利的摄影图像刺入乌克兰的煤矿、墓园和停尸房。虽然以《顿巴斯》系列创作享誉艺坛,但他一直都是个地地道道的基辅人。面对眼下的黑暗现实,Savado选择和他的家乡基辅留在一起。在基辅那些已然荒凉的街道上,他发现了许多其他人看不到的故事。比如,那座建于苏联时期的Krasnaia Zvezda(红星)酒店,它位于市中心的Yaroslaviv Val大街上,多年来一直处于“重建”状态。从几年前开始,酒店的窗户上纷纷挂起了老照片,作为一个艺术项目。为了通风,地方行政又在窗子上打了洞。今天,这座摇摇欲坠的苏式风格的老酒店,连同那些挂上苏维埃革命前老照片的窗子,以及穿过照片的孔洞,正是乌克兰陷入历史黑洞的一个有力写照——二十世纪,一个普京企图在今天重现的世纪,也是乌克兰受苦受难的一个世纪。Savadov将他拍摄的这些酒店窗子的照片上传到网上。“光荣属于乌克兰”,在给我的信中,他写道:“只要我们能阻止这怪兽。”在第聂伯罗,犹太裔艺术家Nikita Shalenny已经投笔从戎,成为当地武装防卫力量的一员。他没有时间创作,整日忙于运送人道救援物资、救助难民,以及准备应对下一波俄军的袭击。来自哈尔科夫的Darya Koltsova在战争前夕搬到敖德萨,在这儿安了她的新家。早在2014年,她就开始了装置系列《防御理论》的创作。这一系列的灵感来自战时人们为防止玻璃被震碎而在窗户上贴的胶带形状。今天,在每一间乌克兰的公寓窗口,这些由胶带构成的几何形状已经无处不在。这给了Darya新的力量去继续她的创作。就在几天以前,她历尽艰辛穿越了罗马尼亚边境,计划下一步去往西欧——至于在哪儿等着她的会是什么,她并不知道。许多人在逃亡,特别是那些有年幼孩子的家庭。艺术家Borys Kashapov,也就是在2月24日的凌晨给我发来短信的那一位,几乎是立即决定带着他的妻子和四岁的女儿离开这个国家。他的妻子Lesya Kulchinskaya是乌克兰最大的艺术机构,平丘克艺术中心的策展人。在入侵发动的几周以前,人们就开始收拾所谓“紧急行李箱”,当然,大多数人并没有真正做好战争的准备。Kashapov全家在匆忙中迅速打包离开,没时间注意自己究竟在行李箱里装进了什么玩意儿。结果是,他们的行李箱几乎像是件作品,在诉说这些富于创造力的人们在遭遇战争时又有多么手足无措:被打包进来的有一卷卫生纸,一件过家家的礼服,一根蜡烛,一把锤子。Kashapov全家是幸运的,他们最早一批赶到罗马尼亚边界,Kashapov在慌乱中甚至连护照都忘了拿,即便如此还是成功入境了。在难民营里过了几天之后,全家人转移到布加勒斯特,当地的艺术家帮助他们找到了一个临时庇护所,供给他们平时所需。Lesya和Borys,就像逃离这个国家的近两百万乌克兰人一样,现在要问自己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基辅艺术家Nikita Kravtsov长期生活在巴黎。我们在2月23日通了电话,我给他的艺术家书《蘑菇战争》写了序,我俩都在等着它出版。这本书重溯了乌克兰现代主义艺术家希尔西·纳布特(Heorhiy Narbut)1906发表的经典插画,以著名作家Andrey Kurkov改编的一则民间故事作为脚本。故事的情节相当简单:一个和平的蘑菇世界被嗜血的豌豆沙皇入侵。几乎是直白地影射了现实。在Kravtsov的书中,故事的结尾又恢复和平美好。但是在现实中,没有人知道战争会如何结束。从冲突爆发的最初几日开始,Nikita Kravtsov日以继日地工作,绘制招贴,组织抗议,在电视节目上呼吁。而最近,欧洲艺术界对乌克兰同行给予了极大的慷慨和支持。他们为乌克兰艺术家提供了驻地,津贴,以及包括食物和文件在内的各种形式的帮助。但这些援助也仅仅局限于那些成功逃脱的幸运儿。绝大部份乌克兰艺术家仍在这个国家,被困在极度的危险之中。此刻是湾区的早上六点,每天我都在这个时候醒来,给家里打去电话。我的母亲正在离家不远的地铁站里躲避空袭,晚上也只能睡在那里。“别叹气”,她写信给我说,“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就会好起来。时代会变,一切都会过去的。”她的名字是Nadezhda,意思是“希望”。离她不远的地方,她的婆婆,我94岁的祖母Olena Lugova还留在自己的公寓里。1937年,在斯大林恐怖清洗的高潮中,她的父亲被枪决。她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1960年,作为历史学家和乌克兰科学院的成员,她发表了一篇文章,在乌克兰首次公开指出这个国家事实上被俄罗斯帝国所殖民的状态。为此,她被剥夺了发表文章的权利五年之久。在我的整个童年时代,伴随我成长的是祖母对一个独立、幸福、繁荣的乌克兰的梦想。而随着我长大成人,这个梦想渐渐被现实所击破。几个星期以前,我的祖母感到身体极度不适。为了保护她的心脏,我和母亲决定向她隐瞒战争的事实。我们骗她说电视和收音机都坏了,并嘱咐我们的亲戚朋友不要和她提起有关战争的话题。虽然听力衰减,祖母在夜里仍然会被空袭的声音惊醒。我母亲试着劝她相信这不过是个噩梦而已。这是我唯一期盼的事情——这一切不过是场噩梦。来源 ↓↓
https://lareviewofbooks.org/short-takes/a-suitcase-a-candle-and-a-hammer-ukrainian-artists-face-the-russian-invas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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