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鲁迅《纪念刘和珍君》
网络上最近有人用拟古文笔写道,庚子年春,荆楚之地有大疫,使得染病者数万,万幸医警无私无畏,万民竭力同心,终战疫得胜,可见中华文明“龙魂”不死,风雨而立,保民安康。以古语寄今情,可以理解,但是湖北作为多地交汇之处,于如今疾速之信息社会,疫情更是猛于虎。我们总是将愿景寄托于传统中国文化中的的戮力同心、无私无畏之“龙魂”,可是现实中权力竭力掩盖并宣称的八个大字“人不传人,可控可防”俨然已演变成“一城血泪,无限辛酸”的惨剧。“龙魂”飘摇,茕茕孑立,不知安能护民康泰否?疫情笼罩之下,我与大多数人一样日日被阴霾洗面,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新冠肺炎的数字,确诊人数多少,死亡人数多少,我周围的小区感染人数又是多少。可是试想一下,我们这些固守在家里的武汉之外的人是否真的能理解疫情所带来的苦难呢?不,我们不了解。真正的苦难不是看着日益被禁锢在家的自己的烦躁不安,也不是对当前疫情之下权力不作为的愤懑无力,甚至不是看到死亡数字增长的恐惧与叹息。我们这些局外人其实并没有置身于苦难,即使那些身处武汉城内的人们也并不一定真正了解苦难。因为单纯的苦难没有意义,只有敢于直面苦难所生发出来的勇气才可被表彰为意义!在这所有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大疫面前,我们仍然看到一群人们选择了逆行,心急如焚,星夜赶路,奔赴武汉。如顺丰快递小哥汪勇,在大年三十除夕夜,不怕感染毅然充当起了金银潭医院的“专职司机”,为了心中的善良与大义,组建扩充志愿者队伍,与公司、企业、烧烤店甚至与政府不停地对接协商,当然吃了不少闭门羹,也经历不少辗转曲折,最终他的团队成为了武汉金银潭医院的“后勤服务保障中心”,一个平凡的快递小哥撑起了武汉最后的体面。美团外卖小哥李丰杰,在大年三十回到孝感家之后,便遭遇了武汉封城,作为小组长的自己,因不放心自己在武汉的同事,心挂医院护士能否吃得上热餐,毅然决定回武汉。客车停了,高速封了,不要紧。大年初一他以步代车行走了五十公里回到武汉,并且至今一直在为医院的医生护士送外卖和生活用品。更不用说呼吸科医师彭银华,29岁的年纪,因在一线连续抗疫被感染,救治27天以后,生命戛然而止,而他还有一个怀孕6个月的妻子......
平凡的人们敢于逆人潮而前行,在他们身上,我才真切地看到了“龙魂”的力量,但是这种直面国难负重逆行的勇气从何而来?
一、疫情国难之下,如此多的逆行者挺身而出的心理是什么?
梳理一下多数对于这些逆行者采访的答案,我们会听到他们较为一致的口吻:“哪有什么从天而降的英雄,我们只是挺身而出的普通人”。我相信真正促使逆行者们前进的绝不是利益驱动,因为任何利益都不如生命来得珍贵,如果要问他们是为了什么,我想他们也是答不出来的,大抵或说一句“本能吧”。而这种本能应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所孕育出来的,历经千世万世依然绵延不绝的“龙魂”精神,哪怕遭受风霜,一息尚存,“龙魂”也依然挺拔,如此多的逆行者即是明证。
追根溯源,所谓的“龙魂”就是中国文化之道。这些普通人之所以敢当逆行者,不过是因为他们识得了中国文化的真谛——以身殉道!西人文化讲究宗教,甚至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西方文化的发源—希腊文明也是希伯来宗教文化的产物,西方人遇到天灾人祸会通过向上帝祷告来寻求力量,通俗一点讲,西方人有种“依托上帝,人得喜乐”的观念,即从心理而言的角度而言,西方人会把苦难交给上帝,相信上帝自有安排,这正是所谓的“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因此他们不需要心理负担,他们的勇气是神给的,用神启的力量来对抗人间的灾难,这就是信仰神的力量。可是中国文化却不然,中国文化里的神并不是超验的神,中国的神具有人格化。因此,太平盛世之时,人们甚至有种是可以跟神做交易的感觉,可求升官发财、仕途顺利和绵延子孙。但是当大厦将倾的危难之际,中国人会有着可超越世界各族人民的团结之力,众志成城,挽狂澜于既倒。这是为什么?正是因为中国文化中没有超验的神的存在,所以危难之际的中国人只能靠自己,说到底,中国人只有自己一具赤条条的身体,只能从自己身体的力量出发来与苦难抗争。中国人除了身体之外没有精神力量的依托,只能从自己身体的力量出发来发展出超越自己的人格状态。这就是西方文化讲究基于“意识”的“道成肉身”的外在超越,而中国文化讲究基于“身体”的“超凡入圣”的内在超越。在这疫情之下,哪有从天而降的英雄,只有挺身而出的普通人,意义就在于此。太平盛世,普通人就是普通人,也有着自己心理的小计算,也有着人性中的各种弱点,也有着不那么高尚道德的时候,这就是人性,可以理解;可是当疫情国难当头之时,这些中国传统文化养育着的普通人是会义无反顾地站起来,保护自己的亲人孩子和自己的国家。毋宁说,在这种意义上,中国人自己就充当了神的角色,毋庸置疑,中国人是很“现实”,甚至现实到最后发现自己只有一个身体,这就意味着中国人是一个无论如何苦其心志、饿其体肤都必将自力更生的民族,因为身体之后没有神的怀抱,当退无可退之时,唯有进取,中国人的勇敢在这里生发出来。这就是以身殉道,身体力行靠自己。因此,从心理学的视角来看,中国人的民族脊梁是从中国文化所蕴含的身体心理生发出来的。这与我刚在心理学报上发表的文章《中国神话中的具身心理学思想探索》中所揭示的中国人的心理机制是一致的。二、我的这篇具身心理学思想的文章,对于揭示中国人的民族脊梁有什么益处?想到对心理学的初衷,其实我们都一样。无论是已经跨考到心理学专业的我,还是对心理学感兴趣的你,对心理学都应是带有着一定的超脱利益的想法。作为一个普通人,我们想要在心理学中寻找人生意义,也想要在心理学中感受到真真切切的人文关怀,更想运用心理学做出一些有益于人民的事情。但是跨考进心理学之后,我所看到的全然不一样。我很少看到能温暖到我内心的心理学研究,更多的是没有温度的理性的心理学解读。心理学中,什么最热?认知神经科学热,高科技实验工具也热,什么脑电ERP、近红外摄像仪、眼动和功能磁共振成像装置,还有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高科技设备都在不停地涌入心理学研究抢占了话语权的位置。我并不否认这些高新科技设备的确能对揭示人类的心理机制起到作用,但是我们必须明白,这作用是辅助佐证,而不是强因果关系。不能用研究生理的东西来揭示心理机制,通俗的话来讲,不能通过研究动物的方法来研究人。如果真是这样,那人存在的意义在哪里?
当我开始着手我自己的心理学研究之时,本着“做科研就是要豪横,要敢于不按套路出牌”的指导思想,我决定从我自己真正感兴趣的点出发来写我自己信奉的文章。结合我在做的具身认知的方向和中国文化的兴趣点,我决定着手探索从中国文化中挖掘出“具身心理学”思想进而帮助中国人建立一个理解自己心理的路径。中国文化上下五千年,可称得上博大精深,该从何处入手呢?我记得鲁迅先生说过:“倘欲究西国人文,治此则其首事,盖不知神话,既莫由解其艺文,暗艺文者于内部文明何获焉”。我想,如果从中国文化的源头——神话,开始探索中国人的心理机制,前人未曾涉猎,且应该是一个有意思且有意义的开端。
中国神话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女娲补天”的神话故事,《淮南子·览冥训》记载女娲是如何炼石补天的,“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鸷鸟攫老弱”。民间相传,补天的石头缺了关键的一块,这时,女娲竟以自己的身体变化之,并最终化为无实体的神灵与天同寿。“女娲补天”的神话可以推出华夏儿女独有的“以身殉天下道” (《孟子·尽心章句上》) 的大无畏精神。以心理学的视角来看,现在的逆行者不顾自己安危,为救亡其他国人奋战在一线,这种“以自己身体“殉“中国文化之道”的“龙魂”精神是共通的。笔者又尝试从中国的经典著作《易经》、《淮南子》等其他国学子集中提炼出中国式哲学蕴藏着的一条闭环路径,即身体−男女−阴阳−道−身体。具体细论,“身体”一直是中国历代哲人讨论的热点问题,每一代人都会对“身体”这个元素进行时代背景的挖掘与升华,因此形成了很多不同的论述。比如,“身体发肤, 受之父母”中“父母”即为“男女”的别称,在这里身体等同于男女;“至阴生牝, 至阳生牡” (《淮南子·坠形训》)中祖、妣二字与“男女”亦为异名同义(《释祖妣》),因此,在这里,男女有等同于阴阳;老子又言道:“玄牝之门, 是谓天地根”, 故而阴阳与道又乃是不二之物; 更有王夫之言道“即身而道在”,因此,在这里,道与身体又合流于同一。所以,中国古人是从根身的心理出发,发展出我们所熟知的儒家、道家等传统文化,并最终又回归到了一个身体。可见,中国传统文化的世界里明明白白只存在一个身体。中国的“身体”就是道。引申至这次疫情国难的背景之下,就意味着中国人的“道”就是以自己身体的力量来迎战疫情的勇气!同时我的文章对于中国人“身体”心理机制的挖掘,也尝试为费孝通先生著名的家国天下的“差序格局”社会观提供了一个心理学的根,那就是身体,简单来说,“差序格局”的社会观是以“具身心理”为依托的。费孝通先生《乡土中国》给予我们的是中国人为人处事的民族性,但是心理学是从更基本的心理机制的演变上给予中国人的人性以根本的奠基,中国人的具身心理就是中国人文化的根。如果要问,我的这篇文章的意义是什么?我可以尝试回答,我的文章揭示了中国文化养育下的中国人的内在心理机制,能为普通的中国大众弄清楚自己的文化之根在哪里?自己的力量之源又在哪里?如何成为一个有“龙魂”的中国人?那就是中国人的“具身心理”,就像女娲以身补天神话一样,有龙魂的中国人在大灾难面前,一定是勇敢大无畏的,因为中国人背后没有一个超自然的上帝给他撑腰,只有依据自己身体的力量和进而发展出来的家国天下。中国人退无可退,只能靠自己,靠自己的身体的力量来面对一切困难。这就是“以身殉天下道”。天行有常,浩浩汤汤,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以治则吉,强本节用,养备而动,制天命而用之,循身道而不贰,此乃中华民族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龙魂”!中国人总是被他们之中最勇敢的人保护得很好,愿我们每个人都能有着在灾难大疫面前逆行的勇气。
现在是彩蛋时间:附上心理学大牛叶浩生老师的写作稿和小视频。
我虽然身处瑞士,但是我跟大家一样都自觉在家里隔离到如今。应我学生的邀请,现在就心理学研究的意义这个问题,写几点看法。我学生写的这篇心理学文章虽然是探索性写作,但是也尝试为普通的中国人理清了中国人的心理之根是什么,是身体,而身体具有意志,具有力量,身体就是道。疫情当下,最美的逆行者就是用身体践行这种身体精神的大无畏者,“以身殉天下道”,这就是中华民族龙之魂,中华民族的脊梁。心理学研究的意义应在于此,即根本目的应该是通过心理学的研究来挖掘中国文化的活力、潜力和智慧,为中国人的为人处事奠定心理学基础。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其义应是,无论科学技术如何发展,我们用西方科学技术的目的是为了更好的揭示中国人的心理模式,为中国人寻找心理之根,而不是用西方科学技术工具、西方文化背景中的人的定义,来解释中国人的心理。这不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而是全盘西化,长此以往,中国文化之根,势必非断不可!在这里,我作为一个七旬教授必须大声疾呼,我们心理学必须要关注中国文化,文化是心理学的根!只有懂得心理学史,才有可能成为一个心理学家,否则就是一个技工!从中国文化的视角来看,历史是研究人性的学科,其是以人性去探究人性,而心理学是研究人性的科学,欲以科学性来探究人性。当今心理学之大弊端在见“规律”而不见“人”,心理学是“人学”,相比于从心理学科学实验中归纳出抽象的一般规律,心理学更应该以人为主体,摆脱严肃的物理式的科学教条,揭示现实中的人性的复杂,而不是妄想以实验控制下的想象中的人来反映活生生的“人”。从西方文化的视角来看,心理学的科学共同体应该是也只能是心理学史。因为心理学人只有熟读各家各派历史的嬗变,才能建构出属于这个心理学共同体语境中的心理学理论,因为心理学理论是心理学理论之间互相定义的,科学理论不是日常经验的概括,而是前有理论对后有理论的基本演绎。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心理学史家波林才指出:“一种心理学的理论若没有历史趋势的成分,似不配称为理论。心理学家只有知道了心理学史,才算是功行完满。”从中国人的视角来看,中国人不像西方人那样对超人的上帝和非人的人工智能有着强烈的兴趣,中国人的兴趣点一直是有烟火气息的人间的兴趣。假如一个西方人快死的时候,他会想向上帝祷告,祈求回到神的怀抱,但是中国人临死之时只会想着青史留名,流芳百世,到历史中找寻自己的永恒。正如龚自珍所言,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在中国,历史的重要性是一个存在论问题,历史在,人就在。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历史就是中国人的信仰。在这里我想告诉我的学生,历史就是中国人的信仰,中国人是活在历史之中的,身为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研究人的心理,不能不熟读心理学史,不能没有坚定的“史学”信仰!疫情当下,有两个职业应该是不可或缺的,一个是医生,另一个就是心理学人,我们的职业与医生应有着有着同等重要的地位。因为医生负责救治病人的身体,而心理学负责救治人的心理。从身体的病痛来看,我们没办法经历病人的苦难,但是从心理的苦闷来看,我们与那些病人一道置身于苦难之中。因此,疫情当下,权力可以或缺、媒体可以噤声、知识分子也可以缺席,但我们心理学人却不能失职。这是我们心理学人的社会责任。值得赞赏的是,在实践层面,我们这些心理学人已经开始想方设法做出一些身体力行的工作来,比如我的学生贾林祥等人在做的疫情之下的心理干预课程和努力,还有其他心理学教授组织的疫情之下的心理复建课程等等。但是没有好的理论,也难有好的实践。在理论层面,我们这些心理学人有责任做出一些能揭示中国人重要或特有的深层心理机制的研究,来帮助中国人找到自己的根,寻找到我们国人在灾难大疫面前,挺身而出、屹立不倒的力量。
现在疫情仍然严峻,我们还需在家里等待,在此表达一下我的祝愿:
鲁迅《纪念刘和珍君》
荀子《天论》
费孝通《乡土中国》
龚自珍《龚自珍全集》
基辛格《论中国》
方方日记
网络信息
等等
原文:苏佳佳, 叶浩生. (2020). 中国神话中的具身心理学思想探索. 心理学报, 52(3), 386-3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