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回顾|阿彼察邦:家与光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被认为是当代电影最具原创力的声音之一。他的前六部长片以及短片和装置为他赢得了国际官方的声誉和无数奖项,包括2010年戛纳电影节的金棕榈奖(《能召唤前世的布米叔叔》)。在“家与光”,他在上海的首次公开讲座中,他将结合作品介绍自己位于泰国东北部的家乡,以及作品与家乡的风景的联系。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 |上海讲座《家与光》
时间:2017年5月28日(周日)14:00-16:00
地点:黄浦区花园港路200号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三楼小剧场
主讲人: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导演、艺术家)
2017.5.28 14:00~16:00 @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
【注,文中“(照片)”字样表示当时阿彼放了照片在屏幕上,其他括号内文字同理】
我们先从“家”这个概念说起,在我过去的人生中,有很多不同的家。我最开始、也对我影响最深的家乡在泰国东北部。大家都知道,环境将决定一个人是谁,也决定了一个人的作品,我的电影也是如此。在我的家里可以找到很多自己童年、少年时的踪迹。
我家乡的名字叫孔敬。十几年前,那是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城市。如今它发展得很快,有了机场,有了大学,也有很多百货公司,以及各种各样的建筑。
(照片)这张照片是四十年前拍摄的,是我父亲、我哥哥和我本人。我们在那里等待和尚,准备把食物分给他们。家的不远处是医院,是我父母工作的地方。我最近也回了家乡,去医院周围拍了照片。医院周边出现了很多其他的房子,但医院的主楼并无太大变化。(照片)大家看到的这片池塘和它周围的长廊,就是我儿时玩耍的地方。这个长廊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样子。医院里的患者在这里等待,中午在这里饮食、打盹。长廊给我留下了久远的影响。这些患者和人们他们的生活节拍和韵律都仿佛是慢动作回放。在医院这一空间中,时间的概念非常特殊。
(照片)这是我母亲当时在医院工作的办公室。办公室的桌子上放着显微镜和听诊器。通过使用我母亲的医疗设备,我对微生物、寄生虫和心跳的声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后来,我也非常喜欢游弋于灯或者光之类的概念之间。我很幸运自己成为了电影创作者、制片人,我实现了这一构想。
(视频or动图)这一幕是《布米叔叔》电影中的节选,我当时回到池塘边拍下了这些。电影当中,布米叔叔是以单细胞生物形态出生在池塘里的。有意思的是,这张照片中可以通过机器调节颜色,我最后都忘了它本来的颜色是什么样子。大家可以想象这如何拉长为一部电影。
(照片)这是我母亲的诊所,我母亲现在85岁,仍然一天在那里工作三小时。左边的挂历上是国王,挂历是之前经常发的。君主通过发挂历的形式让自己出现在家家户户。现在挂历越来越少,但我们依然可以在楼宇海报与广告牌中看到皇室家族的存在。一个家乡没有国王或皇后是一件很难想象的事情。
(照片)这个场景在两部作品中出现,一部是《恋爱症候群》一部是《极乐森林》。
孔敬这座小城也是我发现电影的地方,四十五年前,那里有很多电影放映厅。(照片)照片中的建筑是离我家最近的放映厅,后来被改造成了拳击场。在后来我回去就不在了。泰国有各种各样的电影上映,有香港的、印度、好莱坞的,当然也有泰国本土的。当时我特别喜欢看灾难片,包括火烧摩天楼、海神历险、地震之类的。它们代表了一种相应的视角。泰国的鬼片我也很喜欢,它们代表了另一种视角。有意思的是,在这些放映厅中没有任何欧洲电影。它们只能通过录影带找到。(照片)剧院、放映厅慢慢消失之后,我也看了很多录影带中的欧洲电影,到现在也有很多收藏。这些真的物有所值。我看的电影比较杂多,但无非是三样东西的结合:鬼怪、神话和科幻。在我眼里,这些杂乱的电影还是有相通之处的。
说到最喜爱的东西,纪念碑(注:这也是阿彼察邦上海个展的名字)是其中之一。(照片)这是我们当时非常腐败的一个总理,沙力的雕像。他是军人出身。我每次回家都会看看这个雕像周围是否还有人献花,每次的答案都是有。过往的独裁者在死了之后依然受人敬重、崇拜,甚至有人献花。这在我眼里是故乡非常奇怪的一个逻辑。(照片)恐龙的塑像也有人献花。这是一片小湖边的恐龙塑像。孔敬是我们那边第一个发现恐龙化石的地方,所以有很多恐龙的塑像。恐龙可以算是当地的吉祥物。
(照片)这幅图里更多的其他献花的地方。政治、考古、故事传说所带来的踪迹,构成了我对国家、城市和小镇的记忆。
(地图)这里你可以看到孔敬,它在泰国的东北部。它有着悠久的历史。我们和老挝、柬埔寨有着同样的源头。在种族清洗的时期,泰国中央政府仍然用各种方式统一整个国家。当时还有许多起义。
上世纪五十年代和七十年代末期,紧张局势达到高峰。共产主义通过中国、越南,通过湄公河传播到了泰国。(照片)所以小时候我们总是被教育去憎恨自己的邻国。当时有个警戒小孩的传说:如果吃了越南人煮的面,(peeeniiiiis)就会变小,我就一直没吃。此外,老挝的Lao在本地语言中也和过时、稀少联系在一起。当时就有许多类似的联想。我到曼谷上学,我也不是很好意思告诉同学自己来自东北部。因为他们知道东北部是和老挝接壤的。
本地的很多记忆最后构成了我未来作品的灵感来源。我常常从小镇出发,沿着湄公河河岸,在老挝和泰国的边境拍摄作品。(照片)大家看到的图片来自2007年拍摄的短片,《发亮的人们》,是用超8mm胶片拍摄。当时两天都在船上沿湄公河行进,我也招了很多本地人来做演员、群演。两天时间,我们复制了几年前我父亲的骨灰洒在河中的场景。这是印度教的仪式。当时许多演员和其他剧组成员都很希望添加一些虚构元素,把这一真实的家庭事件融入到电影里的家庭情境中。(这句真的听不清……)
后来09年我在很多城市出差,也到过一些村庄。这些村庄便与《布米叔叔》这部电影相关。布米叔叔可以回溯最初的起点,可以记忆很长的时间。但是这个村庄的人不愿意记忆太长的历史。当时这里泰国的军队和一些共产主义的农民产生了冲突。美国给予泰国经济支持,让泰国抗击共产主义。军队占领村庄之后,发生了杀戮、强奸等种种罪行,直到今天也没有人来承担这些罪行的责任。(照片)我与当地十几岁的孩子交流,他们没有亲身经历这样的暴行,但是从祖上听说了相关的故事。这些故事一代代流传。我收集来自这些年轻人口中的故事,用虚构的方式描绘成相关的记忆,最后汇集出电影、短片、书等,其中也包括《布米叔叔》。
这些村庄中很多村民、孩子会去大城市甚至是国外工作,比如有人会去韩国、新加坡、加拿大等地工作、生活、学习。但我对于留在家乡的孩子更感兴趣。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外面旅行。当时村庄什么都没有。比如,孩子们可能为了远离有毒的水,要以各种方式避开。整体上来说,这些又构成了相关的故事,以及梦的载体。我们曾经想象过梦想的交通器是什么样子,于是就有了各种各样的草图。(设计图)这是我们当时交通工具的雏形。(图中交通工具)这是我们手造的,从上面仔细看,可以发现很多裂缝和胶粘的缝隙或者是木的框架。这和未来各种器械平滑无缝的设想还是不一样的,相对比较原始。冬天的时候,这架飞船里非常温暖。大家喜欢在里面玩乐、饮食、睡觉。我们在这里一起阅读的一本关于构建未来的小说中提到,在农业社会,人们都是被光控制(作息睡眠)的。这个项目是我对睡眠这一行为的持续热情的延续。
(图片)当时有很多受到敬重的高僧,他们以冥想为主要的修行方式,在与世隔绝中获得涅槃。他们到了丛林深处冥想,从而获得最终的修行。他们都强调一点,闭上眼睛之后,会产生各种其他想法或是幻觉。泰国东北部土地比较干燥,不适宜种植很多庄稼和粮食,所以那时候我们就希望通过梦来想象很多东西,去超越自己的生活。而抵达梦的唯一方式就是闭上自己的眼睛。
(图片)这是我当时在一处离湄公河不远的地方发现的一个极富魅力的人。他当时在家乡不太舒心,逃到老挝做僧人,之后又回到泰国,把自己变成了当地镇上古鲁级的人物。他有很多雕像和塑像,有的关于动物等其他形象的具象描绘。他有一百多尊肖像画,不像其他闭眼修行的人一样,他完全睁开双眼。他睁开双眼的肖像画对我来说就是一种反叛的代表。顺便一提,从他的肖像画中可以看到很多男性的侍从,以及他的妆容,你可以看出来他一定是gay。他当时被怀疑是共产主义者,所以遭受牢狱之灾,他很多反叛传统的塑像就被摧毁了,军方怀疑他在塑像里面私藏武器。就像是我刚才所说,出生在东北被当时的人认为是一种负面的特征,而同性恋、贫穷同样是负面的、消极的特征。所以他将宗教作为一种赎罪或是复仇的方式。
这个庙宇从来都没有获得国家的承认,这也标示了它的独立性。它也一定程度地映射出当时泰国东北部的历史状态,这是一种在动荡中不断发展的过程。很多动物和人的雕像,一方面是自由奔放的,另一方面也是受重重禁锢的。14年我也创作了一部作品,《烟花(档案)》,里面将庙宇中所有的塑像、雕像进行了梳理,在去年的上海也有展出。可能在座很多人没有看到这个展,我在这里邀请大家一起来回顾一下(短片)。
(图片)我们再回到刚才说的庙宇,这是一座主要卖纪念品的楼。
(图片)我们可以看到,在它的顶楼,玻璃罩子罩住了木乃伊,这是庙宇的创始人。他们自己已经成为了庙宇中的雕像,他们也拒绝离开。同时,这也成为一种历史的写照。泰国的历史充满了不同势力之间的争端与冲突,导致了很多死伤。1932年,泰国从君主专制转向君主立宪制,当时有很多军事政变。14年5月时的军事政变导致了整个泰国陷入军事独裁统治中长达三年。任何军事统治下的反叛和抗议以及其他很多象征意义的文字都会被禁止,比如读乔治奥威尔的《1984》会入狱,许多剧院表演者也被捕入狱。所以在那种痛苦之中,闭上双眼可能才能想象一个更加美好的现实。
(图片)这张图片来自我的作品《幻梦墓园》,拍摄于我的家乡孔敬。其中讲到了我的家园和梦。我对人们在做梦时大脑的过程十分感兴趣,《幻梦墓园》描述的就是人睡眠的症状。
《幻梦墓园》之后的表演项目《Figure Room》则强调了一种转变。从光亮到黑暗的变化预示着我们闭眼后在黑暗环境中萌生的幻想和梦,我们从中获得对历史和叙事的理解。从医院到湄公河,我在寻找一种独特的藏匿于视野之外的地理语境,那是一种即使睁开眼睛也处于黑暗中的境地。在《布米叔叔》中的东北部的洞穴便在这个方向有所探索。这让我想到了柏拉图的洞穴。在洞穴里由火、阴影以及太阳光线构成了另外一个现实平面。柏拉图洞穴描绘了对阴影和现实的混淆——两种现实交错产生的幻觉。
与此相似,电影也是重现时间的机器。我们在作品中将两个时间机器进行了叠加。幻梦墓园的两位主演,也在里面进行了睡眠状态的表演。(视频)这些很难文本化,希望大家通过视觉观赏自己体验里面的感觉。灯光投影到移动的幕布上,象征着孩子们语言学习的一步步的过程,从现实到抽象;又是电影形式的进化,从原始的洞穴发展到现代,伴随着不同生活方式的试验。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影院所扮演的角色正是现代意义上的“洞穴”。
我们将光线投影到幕布与烟雾上面,烟雾上的显影构建了关于鬼魂的概念。这也说明了我们的视觉形象的脆弱之处,也象征着自己感知的状态,向我们展示了流动的梦幻。一般在观影时我们注重的是二维的图像,而这种表演激活了图像和观影者之间的空间。在去年我也专门就这个作品在做很多工作,包括一些表演和装置,来研究睡眠和梦两种概念。我们仅仅用火光和阴影来描述睡眠和做梦,以此强调构建图像的过程。我想以此探究那些形成图像的基本元素,去寻求我们的祖先第一次在石壁上构建“电影”时的来源。
(图片)这个作品叫焰火或是风扇。这件生命体对于我就像是一个透风的飞船。它描述了那个绿色的夏天,故乡被昆虫、热气和烟雾笼罩,又被群山包围。热让我们舒适的同时具有威胁性。火球是一个不断运作的有机机器,扇叶不断吹走这些热气,同时又让火熊熊燃烧,这样的火即使在梦中也不会熄灭。
(图片)这是一个装置,一个投影在玻璃幕布上。它也在香格纳画廊展览。
这个作品是我最近的作品,Invisibility(注:不知道翻译为《隐形/影形》恰不恰当),这同样是利用阴影元素的作品,属于《幻梦墓园》之后的延伸。从影片中的表演到这部作品,只是以一种不同形式的展出。这部作品也在上海展出。作品中强调的是阴影和光线之间的关系,我们可以从不同的维度去理解和感受。通过不同的层次与规模,它创造了幻觉与情感。这部作品也强调了感知和记忆之间的关系,当时我们运用了很多假的森林、房间和纪念碑之类的道具,两个电影主演也参与到这个表演中。我们更多想要探索的是一种处于可见的与不可见、事实与虚构、空间和虚无之间的强烈对比。(视频)
对我来说,睡眠就好像是去电影院一样,只不过是我的精神在场。这种梦中的分镜剧本似乎是比影院更佳的体验。我们的置身其中,获得更多、更直接相关的信息——它们往往来自我们的记忆。我相信在未来集体性睡眠是可以实现的。技术的帮助可以使人们在睡眠时同步,将信息通过睡眠状态进行传递。电影也可以通过这种方式传递到大脑中,不需要任何摄像机一般的其他技术手段。我觉得在制作影片过程当中,会有许多神游的鬼魂。而拍电影就像是一个驱魔的过程,它召唤着我去对记忆进行加工处理,也让我认识我自己与幻觉的关系。
最后我想以关于幻觉的描述来作收尾。我常听从僧侣的意见,它们总是会强调感知的概念。打个比方,当我们和人讲话时,我们看的是对方鼻子、眼睛、嘴唇三个部位,其他部位以及面部细节其实都是模糊的。我们不可能同时聚焦到太多细节或者五官,而大脑会根据你所看到的眼睛、鼻子,进行加工,从而形成整个全脸的画面。在全脸画面之上,我们又添加了情感的判断,表示喜欢或者不喜欢。
每个人不可能同时做两件事,比如不可能同时又思考又看东西,同时闻气味又判断喜欢与否。比如开车时有一辆车插在你前面,那你的第一感觉是这个动作:一辆车插进来了;第二你才会觉得不爽,会去咒骂,这一切都是短暂的瞬间中大脑的协作。这些工作一件一件接连发生,最后形成了我们认知感知的事实与现实。
感知的另外一层概念是,它表示你对现实在时间单位中做出的响应。与冥想的方式相同,它都关注对时间内在运作的认识。比如《黑客帝国》中,所有雨滴、子弹的时间其实都是关乎时空相对论的描绘。电影是一种最原始的状态,它把每一个动作切成每秒24格画面来播放,这就是我们所说的一种最接近的模拟现实的情况——而我们只是在这个基础之上加上了帧或者格的概念,包括电视的帧,手机的帧等等。
如果我们记住这一点,我们就会发现整个制作的过程比完成的结果更加有趣。因为它在不断地质疑这个框架关乎现实的意图,然后现实在我们的脑海产生回音与映射,作用于我们实际上没有框架但被戴上框架的记忆。摄像机让我们唤醒了对天性的感知;而制作电影就像透过显微镜寄生虫和微生物一样,可以调节景观中的颜色。
我觉得光和记忆不是固化的而是可塑的概念。通过故事的讲述与历史的形成,我们塑造了记忆与光。有时我们会用各种设备来形成我们的记忆,比如看演唱会用手机来拍照摄影录音,发ins 用各种滤镜来调节色彩,最终固化为记忆中相对稳定的结构。而我们真正的体验却并不是固化的。我们的身体、大脑在不断的转换、更新的过程中。我们认为我们的身体和思维模式是固态的,但其实他们并不是这样。就像我们眼前的灯光,灯泡似乎是常亮的,但是如果看它的光谱测定,观察它的波动,我们就会发现它一直处于闪烁的过程中,一秒钟这种波动可能发生了几万亿次。所以构建出了灯一直明亮的幻觉。人也一样,人也处于元素不断变幻的过程中。而电影将一秒切成24格。我们应该庆幸,我们目前还处于电影制作早期的阶段,在未来还有很多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是无穷尽的。我们曾经从无声发展到有声,从黑白过渡到彩色;而现在我们从模拟向数字转变,从二维向更多维度转变,这同样令人激动。
最后,我想告诉大家,在你拿起照相机拍摄的时候,先问一下自己,看到了什么,框架中是怎样的内容,并领会这个框架之中简单性与复杂性的融合。
注:讲座内容版权归主办方@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 所有
文字整理:寒枝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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