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番茄告急！廉价食物背后的脆弱体系
2022年的英国新闻中，除了女王去世、查尔斯登基、暖气费和电费疯涨、以及首相走马灯式轮替之外，还有接近年底时的“缺鸡蛋”时光——11月至12月间的几个星期，英国各大超市的鸡蛋供应紧张，居民们购物时往往只能面对空空的鸡蛋货架。
嗨，老牌西方国家连鸡蛋都吃不上！这可有点儿讽刺。
2023年初，英国又经历了一轮新的匮乏，这次轮到蔬菜了。
从二月下旬开始，英国各大超市的番茄、青椒和黄瓜等蔬菜都出现短缺，其中以番茄最为夸张。三月初，居住在东伦敦的朋友L君告诉我，他有几个星期都很难买到番茄。“番茄”荒一出现，附近历德（Lidl）超市和乐购（Tesco）超市的货架就空空如也，连带着其他蔬菜也卖得所剩无几。
《曼彻斯特晚报》（Manchester Evening News）在2月21日派出记者去买番茄，结果走遍城里各大超市，也只在乐购的货架上找到了几个番茄。记者略带讽刺地写道：只有平时不怎么受欢迎的芝麻菜还剩得稍微多些。
到了三月第二周，番茄供应开始恢复，但是大超市基本上都采取了限购措施，限制每人只准买三个或五个。一些官员表示“蔬菜荒”会在几周之内缓解，但是也有说法更为悲观：英国广播公司（BBC）引述一家种植协会的说法，预测这轮供应不足将持续到今年五月。
●空空的货架边写着：为了让每个人都能得到他们想要的，每位顾客限购三个。图源：路透社
1
真的那么缺菜吗？
事实上，这一轮蔬菜短缺也许和外界的认识稍有偏差。媒体拍摄到的空空如也的货架大多发生在超市里，而其他渠道并没有发生断货。
3月的第一周，北伦敦的印度朋友Prabhu告诉我，附近的短缺主要发生在超市，而住宅区周边售卖蔬菜的小杂货店里仍然能买到番茄和其他蔬菜。同在伦敦的L君也说，有时候能在附近的小店里，看到好几大筐番茄正在出售。不同于超市，这些小店都是非连锁的个体生意，且往往是由伊朗人、南亚人、西非人、土耳其人等少数族裔经营。
杂货店出售的番茄价格要比超市高出不少。Prabhu说，在超市里，六个一组的小番茄售价为85便士（约人民币7元），而同样一组番茄，附近的杂货店卖到1.2镑（约人民币10元）。随着短缺的显著，杂货店纷纷提高了价格。
●关注食物问题的记者Joanna Blythman在推特转发约克郡一位杂货店主的推文，称独立商店中没有短缺。
●3月13日，伦敦的一家有机商店（De Beauvoir Wholefoods in Southgate Rd, Islington, London）供应的番茄，价格为每公斤4.99英磅（约合人民币42元）和6.99英镑（约合人民币59元）。图片：听听
超市便宜但缺菜，小店贵但不短缺。
《曼彻斯特晚报》在三月初的报道中采访了几位非连锁超市的销售商。他们都表示，如果提高售价，那么无论是进口或本地番茄都不难买到。在他们看来，短缺的原因显而易见：超市不想多给钱。
●3月2日，一位蔬菜水果商的推文：“（看到）我们这些小的独立商贩从各地搞来产品时，超市的买家老板肯定会为空荡荡的货架而感到尴尬。”
2
被超市订单挤压的生产者
超市不想提价的原因，是他们长期坚持的低价采购策略。《曼彻斯特晚报》引用一位受访的蔬菜商的话说，超市早已经签订好一个季度的合同，收购也是提前确定的。而在危机的紧要关头，想要改变他们原先的定价策略实在是太难了。
从1970年代开始，英国的超市系统就建立了一种依赖于长期合同的采购机制：超市以自身巨大而稳定的销售量向生产者施压，以获得价格更低廉的长期供应合同。
这使超市能够比普通商店提供更为低价的农产品，占领市场。但同时，农业生产者的利润也被大幅压缩，使得他们对成本的浮动格外敏感。一旦成本上升，他们就会因为赚不到钱而缩减生产。
●以乐购（Tesco）为代表的英国超市体系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农产品的市场价格。
成本的波动首先体现在能源上。英国的冬天漫长，生产反季节的番茄等蔬菜需要建设大棚，并且往往为了给大棚增温而使用天然气。外有俄乌战争，再加上英国政府数年来糟糕的能源政策，使得2022年以来英国国内的能源价格水涨船高。面临高企的能源价格和一成不变的超市收购价，许多种植户干脆“不干了”。英国国家农民联合会（National Farmers’ Union）表示，今年有10%的种植者直接退出了行业。
近期，一家使用LED大规模培育番茄的生产者在报纸上叫苦，认为政府应该将这个领域作为一种基础设施加以投资。就在几年前，《每日邮报》还报道了这种创新农业的举措，认为这将大幅增加英国本地的蔬菜产量。然而现在这种高投资高耗能的生产方式却成了烫手山芋。
●正在使用LED灯和天然气加热在种植冬季番茄的大棚。图源：oreon-led.com
超市使整个食物供应系统变得脆弱，连不确定的天气因素也被放大。按照英国零售联盟（The British Retail Consortium）的数据，英国冬季95%的番茄和90%的生菜都需要进口。而番茄进口主要来自西班牙和其他南欧及北非国家。这个冬天，地中海一带先是经历了异常的高温，又在初春经历了寒冷天气，使得蔬菜产量大减，间接导致英国的短缺。
尽管有些媒体认为，脱欧后复杂的通关手续和检查拖慢了蔬菜运输和供应是短缺的主要原因。不过如果比较欧洲和英国超市的经营模式，会发现英国超市签订的固定价格的长期订单在欧洲并不普遍。而或许这才是容易被人忽略的关键因素。
3
依赖廉价劳工的蔬菜生产
劳工匮乏也令整个生产环节雪上加霜。
在脱欧之前，英国的蔬菜和水果产业非常依赖持六个月短期务工签证的跨国劳工。他们负责采摘、打理作物等劳动力密集且季节性强的生产工序。而这些劳工中许多是罗马尼亚、乌克兰等地的居民。根据彭博社报道，战前的2021年，英国每年的3万个农业劳工短期签证中有67%发给了乌克兰公民。战事爆发后，随着乌克兰人离境变得困难，要找到农业劳工变得更难了。同时，英国脱欧也为东欧劳工的抵达提高了门槛。
这就造成英国劳动力不足的现状。根据英国国会在2022年发布的农业工人问题报告，以2021年8月为例，当时农业相关的工作在英国有410万个就业岗位，但其中50万个岗位都缺少工人，从种养植、加工到运输、零售。当年的用工荒虽然没有导致蔬菜短缺，但是令包括牲畜在内的很多产品都只能在上市之前提前处理掉。在报告发布的2022年3月，就已经有国会议员提醒，坊间流传着冬季蔬菜的种植面积和产量因为缺少劳动力而下降的传言。没想到一年后，英国真的出现了蔬菜短缺的问题。
实际上不只是英国，整个欧洲的农业系统都高度依赖国际劳工。
乐施会2018年的一份报告称，意大利蔬菜和水果行业中，许多人是急需工作的难民：这一领域充满了“工资远低于法定最低标准”和“系统性违反对工作时间的限制”的情况。《卫报》的华裔记者白晓红（Hsiao-Hung Pai）不久前出版的非虚构作品《再见，奥斯曼（Ciao Ousmane）》描写了意大利的番茄农业是如何剥削移民工人的：“工人每采摘300千克番茄，收获3-4欧元，比最低工资标准低50%。每班常常是8-12个小时，而法定工时是每天六个半小时。”
●意大利南部普利亚大区，一群外国工人正在采摘番茄。 图源：路透社
白晓红在书中指出，这些工人采摘的番茄最终被制成成罐头，就是为了供应欧洲的连锁超市系统。超市的廉价路线再次成为幕后推手：在超市不断压低农业生产商的价格时，节省成本的刀最终砍在了工人身上，而剥削处于灰色地带的跨国劳工正是节约成本的最佳选项。
但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给这些跨国劳工更高的待遇。英国国会的报告虽然给出了包括提供更多签证在内的鼓励政策以预防劳动力短缺，但同时也抱怨：脱欧导致的工人价格上涨，使英国农产品缺少国际竞争力。从长期来看，如果超市继续廉价采购，迫使生产商压低工资成本，鼓励政策也只能是口惠而实不至。
4
超市体系下的社会问题
超市体系的脆弱性和压榨性质，在“番茄荒”中一览无遗。但超市的问题不仅仅局限在农业领域，也深切影响着整个社会。
英国记者乔安娜·布里斯曼（Joanna Blythman）曾经在《英国超市的恐怖力量》（Shopped: The Shocking Power of British Supermarkets）一书中提及，上世纪70年代以来崛起的超市业态对整个英国社会的改变——中间商被消灭了，小杂货店被挤到角落里。与此同时，穷人们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买最便宜的超市产品。超市的价格体系变成了一个可怕怪物，让大家的利润和薪酬趋于边缘化。
无独有偶，美国记者乔治·帕克在《下沉年代》中也注意到了沃尔玛模式的可怕威力。帕克这样总结沃尔玛创始人山姆·沃尔顿的零售哲学：低价买入、低价卖出、高交易量、快速回笼资金。在巨型零售企业的疯狂扩张下，沃尔顿一家的财富几乎是底层30%美国人的财富之和。帕克写道，相比之下，“小城镇变得越来越贫穷，这意味着那里的消费者越来越依赖于日常低价”。
●超市不光提供廉价食物，也提供了廉价的中产阶级想象。正是在超市兴起之后，番茄才能在一年四季稳定供应，在英国人的食谱中占据主要位置。在1950年代，英国工人阶级食用的蔬菜主要是萝卜和大头菜，番茄只是一种季节性或者高价的蔬菜。而如今英国人每年消耗掉50万吨番茄，平均每人每周160克。图为New Smithfield的牛排番茄。图源：Manchester Evening News
无论是农业还是商业，大超市或者类似的大平台采购模式都遵循着类似的逻辑：依靠规模来占领市场攫取利润，但无助于生产环节的真正提升。表面上，消费者固然享受到了廉价的食物，却不容易发现廉价背后的代价：跨国劳工受到剥削，商业形态日渐单一与集中，生产和运输消耗大量能源。
当那些更有自主权，能提供更多职业选择的小生产者和小商人已经被超市排挤出局，结果就是超市系统攫取了一切利润，助长了贫富差距的持续扩大。超市提供的廉价的选择，则让打工人更能够容忍普遍偏低的工资水平。
从这一角度看，超市的廉价蔬菜在大多数时候像是供应给穷人的一种“福利”，只不过这种“福利”的前提是：英国政府从撒切尔时代开始越来越视原有的国家福利为累赘，而相信市场配置能够自发形成“最优解”，结果就是，超市价格变成了某种“穷人福利”。
然而，“番茄荒”却证明，这份“福利”其实也并不如大公司的外观那样稳定可靠。
事情就是如此讽刺：当全英国的超市都找不到番茄，甚至发展成社会问题时，还在供应番茄的却是那些被超市排挤到边缘的小杂货店。除了这些传统的零售模式，英国还有更多崇尚“附近”的消费者运动和食物运动，试图进一步修补社区，增强自主权，减缓超市体系对社会的杀伤力，摆脱这个“怪物”的掌握。事已至此，也许英国人还得庆幸它们没有被超市所挤倒，才能在危机中有所依靠。在触及分配和再分配机制之前，这也是当前最能减缓超市体系对社会伤害的方式之一了。
毕竟，风大浪急时总不能指望制造风浪的人出手。
参考资料 (上下滑动阅读）
https://www.manchestereveningnews.co.uk/whats-on/shopping/went-supermarkets-across-greater-manchester-26297009
https://www.bbc.co.uk/news/business-64743704
https://www.manchestereveningnews.co.uk/whats-on/food-drink-news/the-supermarkets-dont-want-pay-26383380
https://www.express.co.uk/news/uk/1738374/tomato-grower-support-perfect-storm-vegetable-shortages
https://www.dailymail.co.uk/sciencetech/article-4953628/British-tomatoes-available-year-round.html
https://www.dailymail.co.uk/sciencetech/article-4953628/British-tomatoes-available-year-round.html
https://www.bloomberg.com/news/articles/2022-06-17/uk-farmers-look-farther-afield-to-replace-ukrainian-workers#xj4y7vzkg
https://committees.parliament.uk/publications/9580/documents/162177/default/
https://policy-practice.oxfam.org/resources/human-suffering-in-italys-agricultural-value-chain-620479/
https://www.britishtomatoes.co.uk/british-tomato-fortnight-2022
- 这是食通社第 499 篇原创 -
食通社
作者
任其然
自由撰稿人，曾任文化记者和国际新闻编辑。
编辑：王昊
版式：莳梧
扫码打赏，支持原创知食
▼
▼
点击图片，阅读相关文章
▼
回复关键词，了解更多内容
近期热文 | 食物课程 | 农友大会 | 菜市场 | MOSES | 食通社在路上 | 前沿食农 | 小农故事 | 节气餐桌 | 食农活动 | PGS | 种子 | 女性 | 气候 | 日本 | 作者 | 招聘 | 转载
点击「在看」，分享美味知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