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爷爷的农谚
爷爷家中行四,1933年出生,幼时亡母,少年丧父,历经荒灾。从来是个庄稼汉,也曾做过弹棉郎。晚年多梦,梦里与群鬼上街行游,每每魂魄返家,方可梦醒。日愈久,行愈远。忽一日,魂不再返。我曾梦里捉魂,返乡穿田,却是家门不识,悼魂无歌,盘桓碰壁。醒时忽忆起几句老农谚话,是我童年启蒙,于厨间,于田野,于村庄,四季流转,人情劝勉。1厨房:火要空心,人要实心我幼时留守乡下,与爷爷奶奶共同生活。奶奶是当家人物,常去到外乡儿女身边。于是,我的一日三餐,早晚梳洗,多由爷爷照护。乡下老屋那时尚可称作新房,是阖家为父亲结婚起盖的二层洋楼。二楼为婚房,却是常年闲置的,我与爷爷奶奶同住在一楼。厨房独立在院内,窝于前院的东南角上,小小一幢,青瓦木门,十平米未到。跨进厨门来,当中先见得靠着南墙围了一道半人高的曲形矮墙,开口朝东,向着灶台,矮墙里头专用来存放柴火。说是烧柴火,其实木柴少见,多是庄稼秸秆,有稻草、油菜杆、大豆杆子、棉花杆、芝麻杆子……全都耐心地捆作着椭形小枕头,整齐叠放着。在我乡下,曾经是一年四季吃得不同,烧得柴火也不尽相同。灶堂里的草木灰,将来还要还田,是四季也在这灶台里循环。后来知事,才晓得农家的许多哀乐苦怨,也都围绕在这小小的灶上。●2019年,已经闲置的老厨房。●2018年,爷爷在院子里扎油菜杆子。爷爷的一天是从烧火开始的,精瘦驼背的一个小老头,蹲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划一根火柴,有时需得两根,先点燃一小把蓬松的稻草用以引火,再正式地往灶膛里塞草秆了,大约两团草秆即可煮开一大锅水。再用水瓢舀水,一瓢又一瓢,将四只水瓶逐一灌满。我喜好把头耳探上灶边,听那水瓶装水的响儿,真是连声音也是暖呵呵,由响脆渐而变得嗡沉,将装满的时候最是听得人满意欢喜。灶台上头开了一片亮瓦,熏熏腾腾的白汽拉开了一日三餐的序幕。我也学着爷爷来烧火,趁他去井边洗菜,帮倒忙地把灶膛里塞得满满当当,果然熄了火,厨房里呛满了烟。爷爷笑骂我这是烧人厨灶,在往常可是大恶。然后将灶膛清出,重新引火,念了一句“火要空心,人要实心”,给我注解:空心的火才能烧得旺,实心的人才讨人欢喜。我懵懵懂懂,仔细省察烧火的动作,琢磨那句“火要空心”。从此,更是常常蹲守在灶前,先是看火,再是添火,终于有一天,也可自己引火了。幼时初识字,遇见难字常常只读半边,“火要空心,人要实心”的话,我也只学得半句,烧火擅长,做人难为。●爷爷在厨房里做饭。东边是老灶,西窗下是后来置办的煤灶,早些时候烧煤球,晚近置换了接罐子的煤气灶。老灶专用来烧水煮饭,煤灶多用来炒菜下面。我虽喜好在爷爷厨间忙碌的时候跟前跟后,他却并不嫌我麻烦,不呵斥也不使唤,灶间看火一事只是我自寻的热闹。倒是有一次,爷爷神神秘秘,引我到西窗下,端着一只花瓷小碗,拿汤匙将盐、味精、白糖各舀小勺进来,又倒进些酱油、陈醋,最后冲进温水,滴两滴麻油,哄我说道这是“神仙水”,喝了能够长生不老。我看着他黝黑满褶的脸庞,心里十分怀疑,但那笑容又十二分的诚恳讨好,于是还是听话地喝下了,竟然也是有滋有味。村里玩伴来寻,我一样神神秘秘地将之引进厨房,依样画葫,炫耀这碗“神仙水”。成年后,却听大姑回忆往事,少时家境困难,几个小孩贪零嘴,爷爷就是调这“神仙水”来安抚小孩。那时可是连麻油都没有,给我的配方,已是升级的版本了。但味精却不可少,无论神仙水还是人间菜,总得捏几粒放进去。对于味精的钟情,记载了他成长年代对肉类和鲜味的渴求。我成年后,曾经试图扔掉家里的味精罐子,爷爷委屈得不行,骂道“我就是死了,都要吃味精!”●院里的小菜园,刚冒芽头头的小青菜。小小的厨房,简静安定,爷爷在厨房里多是默默地忙活,对待每样食材厨皿,如宝如珠,似有亲情。他经历过持久的饥饿,所以知晓三餐有常的好。他对我的疼爱慷慨,不是大鱼大肉,是小青菜才冒了芽头头,就舍得采下来,烫到面里给我吃。那菜芽儿才指甲盖大,像是一颗一颗绿色小心,鲜嫩可爱。那时日,他在厨间东奔西走,我跟在后头左顾右盼,千眼万眼,默默习得了下厨的流程和关键。许久以后,当我第一次执刀掌勺,脑里描画、手里模仿着的就是爷爷下厨的模样。几道家常小菜,味道竟也相近八分。思乡思亲之时,自可下厨慰藉。●我的口味喜好,爷爷最为明白和关心。2018年,爷爷下水塘扯菱角泡儿,给我做蒜蓉菱角菜。2堂屋跟人赛做田,不跟人赛过年堂屋墙上有玻璃壁画,画上是黄山迎客松,左右有联:“居之安山明水秀,人之和天长地久。”壁画下头是长条案,条案上面供着观音、弥勒,摆着三五牌座钟。条案下方是一张四方八仙桌,端端正正,赫赫有威。这八仙桌平常日子藏进三分之一在条案底下,日常三餐另在一张小方桌上。只有除夕中秋这样的团圆大节,或是亲戚贵客临门,才正经拉出八仙桌。要是村里有红白喜事,流水宴席,家里的八仙桌则是要借出摆席的。我对“上桌吃饭”的“上”字是具身有感,实在八仙桌又高又硬,小孩子真是要爬上去的。桌上又有东南西北,男女老少的位置分明,十分讲规矩论大小。那是大人们的饭桌,我们小孩子不叫多说话,要懂得尊敬,小心筷子打手。但那尊敬是男客们的高谈调笑,女宾们的殷情布置。我只记得自己坐在长板凳的边边上,荡着双脚十分的无趣味。但幸好,我是贴在爷爷身边,他的筷子是调转一个头沾一点白酒,让我嘬一嘬,看我每每被辣得脸上皱起,总还觉得好笑。爷爷记得与我不同,晚年神智口吃皆不清晰了,见了我也无新话,却总像忽然想起一般,开始念叨以前带我去吃席。那红白喜事多是各家一席,常是男人上桌,女人帮活,小孩子家家该端碗饭去边上玩闹。“你从小就不贤惠,没个规矩大小”,那么小小一个小丫头,偏偏挤着爬着要上桌。三岁看老,他说着说着,脸上又气又笑,最后颤着手指着我,叹骂一句“你呀”。继而又是沉默了。我是坚持不喜八仙桌的,念爱我们那小方桌和与之相匹配的“二号板凳”。二号板凳是长板凳的迷你版,又比小板凳高一些,总之我们家管之叫做二号板凳。我坐上觉得十分舒怡,脚能落地,肘能贴桌。爷爷奶奶也好带着二号板凳去井边择菜洗碗,乃至端到后门坐着和村人闲话聊天。而我们各坐着二号板凳围在小饭桌边吃饭时,竟似一般高了。二号板凳,是我们家的平等板凳。●2013年8月,爷爷在小方桌上搓肉圆;2016年春节,爷爷收拾八仙桌,他与奶奶的长条板凳已经更换为有靠背的藤椅。我小时候吃饭,如有米粒掉在衣襟或是饭桌上,爷爷不多责备,但会伸手用指尖捏起放进自己的嘴里。我逐渐懂了羞耻,不喜这动作,吃饭学会珍惜和小心,掉了米饭也忙快自己捡起。成年后,有过那样的情形:碗里小半碗的饭是决计再吃不下了,碗边掉了一粒米,却习惯性地捏起放进嘴里。叫人看见,先是脸红,又是眼红了。在爷爷的讲述里,曾经农家一粒米,能够重如须弥山。奶奶出生是邻镇地主家的小姐,上有长姐和两个哥哥,下有一个幼弟。抗战时期,家里逃难,唯有奶奶留给奶娘,她从小姐变成了童养媳。但她是那样厉害炽盛的女子,长大后决意退掉了和养兄的亲事,后来相中了我的爷爷。他们成亲时,攒十斤米,一包白糖,一桌酒,白手结了姻缘。那一年,只把白米煮稀粥。爷爷指着墙上高挂着的太爷爷的黑白照片,相上是个清秀的儒生样子,从前当过账房先生,爷爷和他生得很像。“你太太教过的,跟人赛做田,不跟人赛过年。”他确是信奉这句道理,勤恳伺候土地,谦逊侍弄庄稼,终于人世太平,做田的人也有田,劳而可获,熬来了年节有余的时代。但太平人世又进展得那样快,时代再次更迭——他本已见识过了那样多的不同时代。地力原是有限,人意要随世迁。田地原是他的天地,但他却得离开田地去闯天地。于是,背着棉弓下南京,扛着矿铲上内蒙。他和奶奶要为家庭谋生计,要给儿女闯未来。终于女儿出嫁,儿子成家。那些庄稼、棉絮和矿石,压弯了他的脊柱,修作了这所房子,我在这里出生。年过花甲,他返土归田,始终还是庄稼人。他早已积劳沉积,肠胃累病。吃药时最为吝啬,三餐省作一餐,一片掰作两瓣。他所经历的时代,塑造了他的身体和肠胃。●爷爷采蚕豆,奶奶剥蚕豆;爷爷做饭,奶奶监工。奶奶爱洁,有时刁钻,连爷爷扫地时扫帚贴地的角度也要一番纠正。爷爷有次实在不耐烦,又瞧见我在旁边窃窃地笑,气得扔了扫帚,指指奶奶,指指我:“真是一生命苦,老来还要伺候你们老小两位小姐”。话是这般说,睡前总要给奶奶剥桂圆干,蒸桂圆水,总是记挂着年轻时候的“难过年”。●爷爷每天给奶奶剥桂圆干,蒸桂圆水。每晚上,爷爷在堂屋里帮我洗脚,我坐二号板凳,他坐小板凳。有时给我讲故事,从日本鬼子上山到八路军渡江,共产风的时候他缴族谱、藏洋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