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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首发】山佳:沈从文——我只想造希腊小庙

佳易博览 2018-12-14
导语

沈从文(1902年12月28日-1988年5月10日),原名沈岳焕,笔名休芸芸、甲辰、上官碧、璇若等,乳名茂林,字崇文,湖南凤凰县人,苗族,祖母刘氏是苗族,其母黄素英是土家族,祖父沈宏富是汉族。沈从文是现代著名作家、历史文物研究家。1925年发表第一篇小说《福生》,1926年出版第一个创作文集《鸭子》。沈从文20年代起蜚声文坛,与诗人徐志摩、散文家周作人、杂文家鲁迅齐名。代表作《边城》、《长河》、《中国古代服饰研究》,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因心脏病猝发在家中病逝,享年86岁。



沈从文——我只想造希腊小庙
山佳

沈从文曾告诉他的学生——这世界或有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小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对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庙供奉的是“人性”。

此时,想起数年前,读巴金的《随想录》,印象最深的——当沈从文偶然得到巴金的地址,毅然写信。久病的萧珊看到五张纸的信,含着眼泪说:“还有人记得我们啊!”

巴金感谢老友给妻子最后的日子带来的温暖,这对萧珊而言,是多么大的安慰啊!

真令人心酸!

风雨如晦的日子,“黑帮”老友,不全是众叛亲离,也是门可罗雀。而沈从文找上门,写长信,至情至义。

只有真正经历寒冬考验的人,才懂得温暖的可贵。

 

1949年,被郭沫若称作粉红色文人的沈从文,背负了极大的心理压力,曾经自杀。梁思成、林徽因夫妇邀请沈从文来到他们清华的家休养。此时的林徽因,正在带领团队,设计国徽。她完全有理由对沈从文视而不见,可以置之不理,但她没有。

不久,兆和收到丈夫的信后,回复——
我读了信,心里软弱得很。难得人间还有这样的友情……可是人家对我们好,无所取偿地对我们好,感动得我心里好难过!听说徽因自己也犯气喘,很希望你能够振作起精神,别把自己的忧虑再去增加朋友的忧虑,你的身体和神经能在他们家里恢复健康,欢喜的当不止她一人。

在沈从文精神几近崩溃时,在清华园,梁林夫妇及众多好友,为他营造宁静空间。有时候,人需要的不是物质的富有,而是心灵的慰藉;不是甜言蜜语的左右,而是相互的懂得。

当然,走出心魔,还是靠自己。



1947年,沈氏一家住在中老胡同北大宿舍,四妹充和也来到北平,住在三姐这里。

充和见到——这时的沈家,除书籍漆盒外,充满青花瓷器,沈二哥又大量收集宋明旧纸。三姐觉得如此买下去,屋子将要堆满,又加战后通货膨胀,一家四口亦不充裕,劝他少买,可是似乎无法控制,见到喜欢的便不放手,及至到手后,又怕三姐埋怨,有时劝我收买,有时他买了送我。所以我还有一些旧纸和青花瓷器,是那么来的,但也丢了不少。

1949年,韩寿萱是北大博物馆系主任,沈从文去帮忙,捐了不少东西。从此,他不在北大教书了,转到了文物这一行。妻子兆和说——幸好他转了,转的时候有痛苦,有斗争。他确实觉得创作不好写了,难得很。

人的一生当中,总有一些选择,必须要去面对,不得不有所取舍。


沈从文来到历史博物馆工作。除了在馆里鉴定、收藏文物外,常到午门楼上展览会自愿当解说员,他自己称之为“唯一和人民碰头的机会。”

汪曾祺当年亲眼看见老师沈从文非常热情地向观众讲解的场面,不免唏嘘而叹:“从一个大学教授到当讲解员,沈先生不觉有什么‘丢份’。他那样子不但是自得其乐,简直是得其所哉。只是熟人看见他在讲解,心里总不句有些凄然。“

老友萧乾也曾见过这一幕——
那个时候他在故宫处境不好,一个那么有名的作家,到了新社会反而难处。当时有中苏友好协会、工会之类,挑着人入会。听说就没让沈从文加入,在政治上给他压力。

我跟他有几次接触,彼此的心情都很复杂。有一回我陪外宾去故宫参观,恰好是他在解说,拿一根讲解棍,非常认真。我看了很伤心,觉得这是一个青年人干的事,怎么让他干?我怕影响他,也怕伤害他,躲得远远的,没有上前跟他打招呼。

一个人就像一片茶叶,只有在开水中,才知道自己有多少坚强与从容。
  


史树青,与沈从文同在历史博物馆工作。文革初期,沈从文面对满墙大字报,极为忧愁地告诉他:“台湾骂我是反动文人,共产党说是反共高手,我是有家难归,我往哪去呢?”

一言难尽。

让沈从文震惊的是,写大字报揭发最多的居然是他曾经帮助过的范曾。范曾写道:”(沈从文)头上长脓包,烂透了。写黄色小说,开黄色舞会。“

沈从文在一张大字报中用了八个字来表达观后感:“十分痛苦,巨大震动。”

屋漏偏逢连阴雨,落井下石的人,竟是自己曾经信任的与给予帮助的……

1962年范曾来到历博当沈从文的助手,为编著中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绘插图。此间调动工作,沈从文尽力最多。据知情者介绍,当时范曾天天给沈从文写信,有一次天刚亮就敲沈从文的家门:”昨晚梦见沈先生生病,我不放心,连夜从天津赶来。“

人心叵测。


“文革”期间,与沈从文过从甚密的黄能馥、陈娟娟夫妇说——
那时,范曾画了一个屈原像。沈先生看后,还是善意地指出一些服饰上的错误。范曾指着沈先生说:“你那套过时了,收起你那套。我这是中央批准的,你靠边吧。”记得那是冬天,下着大雪,路上很滑,沈先生走了一个多小时到我们家。他气得眼睛红红的,一进门就讲了范曾的事情。他说,“一辈子没讲过别人的坏话,我今天不讲,会憋死的。”

这是沈从文晚年最惨痛的一件事情,后来他再也不提范的名字。



有关屈原像,在叶嘉莹的文章中提及——
1979年,我第一次回国讲学,来到碧云寺的中山堂,看见一张屈原画像。可能因为我对屈原很景仰,那张屈原像画得也是真好,好像把屈原的感情都表现出来了,而且神情也很像我心目中所想像的屈原的样子。

这张范曾画的屈原像给叶留下很深的印象,只可惜,叶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一位日本游客买起。

欢送会上,南开中文系送叶的礼物,是范曾画的另一张屈原像。

后来跟范曾熟悉了,叶嘉莹对他说——这一张屈原像,跟我在碧云寺看见的那张屈原像比较,我更喜欢那一张。

不知此刻,范曾先生会想起沈从文吗?

而史树青,与叶嘉莹竟是辅仁大学同班同学。1948年,叶去了台湾,而史留在大陆,与沈从文、范曾成了同事。

世界真小。



1974年,“文革”渐进尾声,沈从文找到馆长,谈话中流下眼泪。他希望得到最后的帮助,但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回来后,给馆长写了一封长信——
我应向你认真汇报一下,现在粗粗作大略估计,除服装外,绸缎史是拿下来了,我过手十多万绸缎;家具发展史拿下来了;漆工艺发展史拿下来了;前期山水画史拿下来了,唐以前部分,日本人作过,我们新材料比他们十倍多;陶瓷加工艺术史拿下来了,也过手了近十万件,重点注意在可否供生产;扇子和灯的应用史拿下来了,也都可即刻转到生产上;金石加工艺术史拿下来了;三千年来马的应用和装备进展史拿下来了;乐舞杂质演出的发展资料拿下来了。

人生的长度,是神定的;但宽度,是人定的。

此刻,仿佛听到杜鹃啼血的哀鸣,但上级依旧无动于衷。无奈之下,沈从文离开了历史博物馆,再也没有回去……

1979年,充和回到大陆,见到三姐夫沈二哥——
这次见面后,不谈则已,无论谈什么题目,总归根到文物考古方面去。他谈得生动,快乐,一切死的材料,经他一说便活了,便有感情了。这种触类旁通,以诗书史籍与文物互证,富于想象,又敢于想象,是得力于他写小说的结果。他说他不想再写小说,实际上他哪有工夫去写!有人说不写小说,太可惜!我认为他如不写文物考古方面,那才可惜!

1980年,聂华苓(美籍华人作家)夫妇来到北京,来到沈家——
您不写了,是中国文学的一大损失。
我的小说过时了。
好的艺术品永远不会过时。
现在研究古代丝绸,不是写作的心情了,也写不出来了。


沈先生捧出一叠厚厚的本子,是一片片精美厚朴的锦绣。那是他在漫长艰苦的日子里,用另一种方式而凝练的艺术匠心。

华苓夫妇惊叹得说不出话。

沈从文微笑着,笑得那么自然,那么恬适,无挂,无虑,无求。那微笑透着摸不透的禅机。

1984年6月,北京,聂华苓再见沈从文,没久留,也没多说话——只是要沈先生知道,天涯海角有那么一个人,在为人和写作上,沈从文是她仰望的天空。



黄永玉称沈从文表叔。黄父黄玉书与沈从文是姑表亲,沈的母亲,是黄父的嫡亲姑姑,黄父即是沈的表哥。

黄永玉说——
康生是个有趣味且有点学问的人。可惜做了那么多深刻的坏事,不得世人原谅。他死的那天,报上发了消息,我在表叔家提起这件事,表叔流下了眼泪。
“你哭他干什么?他是个大恶棍!大坏蛋!“
“哦!是吗?唉!中国古代服饰史方面,他关心过啊!……“表叔说。
郭沫若为他那本书写过序,逝世之后,不知他哭过没有?

这里的“那本书”,指的就是《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郭老肯为沈从文的书作序,算不算礼贤下士,不得而知,但沈从文绝对清醒——
我一生的经验和信心,就是不相信权力,只相信智慧。

此时,想起聂绀弩,他的《散宜生诗》出版后,大受好评。一作家问聂,如何请到一高官为他作序?聂顿时雷霆大作——妈的个B,我的书本来是好好的,就叫那篇序搞坏了!

一个人的思想,总是他经历的反映。



缘中有缘。

台湾作家亮轩,时隔四十年,回到大陆,与生母相见。

他在《飘零一家》中写道——
母亲住在十楼,我看到楼梯口有许多已经干枯的花圈,方知原先住在六楼的沈从文先生刚刚过世。进一步又知道,这一栋楼的住户许多都是名人的遗族。……然而除了电梯有人照应之外,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待遇。在我的心目中,沈从文是何等了得的人物,但是包括母亲在内,看来也就是个邻居而已。曾经遇到张兆和女士上楼来看母亲,张兆和跟母亲曾经是同学,一口徽音,十分温柔,我送了一把从台湾带去的兰花给她,她看了又看,说是干了还可以做成干花。另外听弟弟说,沈从文是在家里过世的,要抬出去的时候,电梯太窄,所以,死后的沈从文,是坐着离开他生前最后住所的。


在《从文家书》后记中,兆和这样说——
经历荒诞离奇,但又极为平常,是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多多少少必须经历的生活。有微笑,有痛楚;有恬适,有愤慨;有欢乐,也有撕心裂肺的难言之苦。

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对人无机心,爱祖国,爱人民,助人为乐,为而不有,质实素朴,对万汇百物充满感情。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在积累自己的品质。只有品质,才是永远无法泯灭的。品质无论何时何地,都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沈从文,用他的一生,实践着他的信念——我只想造希腊小庙……这庙供奉的是“人性”。


世界或有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小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对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庙供奉的是“人性”。——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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