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吕恩谈曹禺和郑秀
作者:戴君良
佳易:
此文,如同李宗盛的一首歌,我认识的只有那合久的分了,没见过分久的合……
有些唏嘘,有些惆怅。
吕恩饰演《雷雨》中的繁漪
我与吕恩老师仅有一面之缘。那是2010年11月,我正给凤凰卫视拍摄曹禺先生的专题片,从北京人艺问了吕恩家的电话,想去采访她。听说是谈曹禺,吕恩爽快地答应了。
我们的畅谈从她个人经历开始,上世纪30年代,曹禺在国立戏剧专科学校任教,吕恩当时是该校的一名学生。年届九旬的老人家,面容白净,双目如漆星一般,炯炯有神,对自己亲历过的往事,记得清清楚楚。如今老人家已远行,我们之间的那次长谈,因专题片体裁和篇幅所限,未能在片中尽述,现将曾经的采访笔记整理成篇,以寄内心深深的缅怀之情。
曹禺
吕恩说,她念的国立戏剧专科学校在1935年成立,起初设在南京,1937年,抗战爆发,这个学校就从南京一直往西搬迁,一度搬迁到长沙,后来又往重庆搬迁。1938年,国立剧专在重庆招第四届学生,她是这个时候考进去的。那时候考进去得先试读一个月,之后再考一次。考进去100个人,到试读完毕,正式的学生仅剩60人。
搬到重庆的国立剧专,上了一个学期的课,度过了一个安生的夏天,到了冬天,日本人又来轰炸,校长余上沅先生就决定要搬迁,他去看了地方,在江安。江安,是重庆往长江上游走,在宜宾底下的一个小县城。时间已是1939年的春天,当时长江上根本就没有轮船,只好坐大木船,摇上去。由于晚上没有夜航的设备,长江水流湍急,弄不好要翻船,所以一到晚上大木船就停下来,一路上走走停停,摇了四天,总算到了江安。在吕恩的记忆中,她对曹禺的印象正是从江安开始的。
吕恩说,江安城小极了,只有两条马路,交叉成一个十字。学校搬到这里后,就设在十字路的当中,东南西北的四个城门都能看见,多小啊,可是干净极了,都是青石板路。因为太小了,日本人就看不到那个地方了,他不来轰炸,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念书了。
那个地方什么都没有,也没有电影,大伙就自娱自乐,自己演戏给自己看。师生非常团结、亲和。老师跟学生们一块打球、唱歌、玩。
曹禺
曹禺,我们叫他万先生——他原名万家宝,那时候,很多人都没有家室,男的都是光棍,他有家,有孩子。我去学校上学的头一年,他是我们的教务主任。夏天,穿一件白大褂,戴个草帽就来了,一进学校一路点头,看见我们学生,看见工友,都点头说“你们好”。我们学校有些老师是很讲究的,比方像曹禺的老同学张骏祥,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在我们学校教书,他总是西装革履,戴副眼镜,拿个烟斗,皮鞋擦得锃亮,每天都是这样的。曹禺无所谓,鞋子破了,有个洞,也穿出来,看上去挺滑稽的,有时穿两只袜子、两个颜色,一只黑,一只白的,就穿出来了,我们说他,怎么穿这样两只袜子,他若无其事。但他教书非常认真,有一门剧本选读课,他选好多剧本念给我们听。那时候我们买不到书,他能看到的书,他就拿来,一句一句读了让我们听。讲到哪个时期,就用哪个时期的代表作来给我们念,我们记住了,他就开单子,让我们自己去到图书馆找,看完了以后要做笔记。
他的书教得可谓“情文并美”,比方教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个戏,他一会儿做罗密欧,一会儿做朱丽叶,一会儿又做朱丽叶的表哥提伯,很多人,他一个人都能演。他念的是原文,念完一遍就跟我们讲中文。我们都听得如醉如痴啊,连下课的钟声都听不见——他是两堂课一起上的,中间十分钟的休息都没有,一直听听听,听到他讲完,直到两课完了才放他走。
后来曹禺讲课的名气传出去了,他来我们班上到一半,第三届的学生也跑到我们这儿来听,第五届的学生也都跑来听……一个学校的学生,只要没有课的都来听他的课,教室里头坐满了,连窗户台上都坐着人。他讲得是那样吸引人,把我们这些人都吸引到戏剧界,吸引到舞台上去了。
曹禺
第一个学期结束,曹禺导演了一个戏,这部戏讽刺国民党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当时我18岁,他让我演剧中的官太太。我怎么演官太太呢,心里正为难。他说不要紧,叫我初生牛犊别怕虎。
有一天在台上有这么一段:我吃完了饭,从里头出来,外头,男的抽了烟,就讲时政,女的没事。我就坐在一边,拿个镜子擦点粉。
万先生过来了,说,你擦粉啊。
我说,嗯。
他说,你从哪儿擦起呢?
我说,我的嘴吃油了,我就从嘴上擦起。
他说,不对不对,你没看见?你要好好观察人呢。
我说,怎么了?
他说,女人擦脸不是从嘴上擦起,是从鼻子擦起,鼻子是脸上最高的点,它最容易犯油,所以你要从这儿擦起。
他观察细致得很,我真是佩服他。很多年后,包括我到香港以后,我看到的所谓上流社会的女人,就是这么擦的。
郑秀
后来,曹禺又写了一个剧本叫《蜕变》,写这个戏的目的是为抗战,他预备这个戏让我们班演。他一面写,一面就叫一位同学去他家,拿稿子去刻钢板,刻完钢板以后就油印出来,发给我们念,边念边排。等于说他写一幕,我们排一幕。本来,这个戏在江安演完也就算了,人家重庆听见我们排这个戏,要我们到重庆去演。重庆的剧团很多啊,有好多大明星都在那儿,那个时候赵丹、陶金、白杨、舒绣文都在重庆。我当时很高兴,因为这么一个大戏里头,我居然能够演一个角色。但是接下来我就又为难了,因为我演的那个角色是烟花女子,还要抽烟,有各种不好的习气。曹禺知道了,他又来找我——
他说,怎么样啊?
我说,不怎么样。
他说,这个角色你喜欢吗?
我说,我喜欢,我演不了,我没有这个生活啊,我在上海才十六七岁一个小姑娘,哪有……
他说,你在上海待过是吧?
我说,嗳,待过三年。
他说,你看看我们这个班里头的女同学,哪个像你似的从上海出来的,四川的女同学,你看她,连火车都没有见过,你不是火车都见过了吗?人呢,生在海边,没有吃过鱼,难道那个鱼腥味你就没有闻到吗?上海有一条四马路你知道吗?
我说,我知道,这条四马路叫福州路,每天卖书的,很多书店在那里。
他说,是的,晚上呢?
我说,晚上我没去过。
他说,晚上,这条马路就是神女出入的地方。你看看那个《马路天使》吧,有个戏赵慧琛演的。你能演好,因为你闻到过鱼的腥味。
他就安慰我,后来我演了,演完了以后,张骏祥拍拍我的肩膀:吕恩行了、行了,站住了、站住了,不能骄傲。我说,不骄傲。
以后,他又写了《北京人》,我真正在舞台上站得住的角色,戏剧界开始承认我是一个演员的,就因为这个戏,我演了曾瑞贞。好多老一辈的、同辈的人都觉得有个叫吕恩的,是个新学生,不错。就这样子,慢慢就上来了。这是老师们对我的体惜,我永远记住他们的。
曹禺与郑秀
曹禺的第一个爱人是郑秀,他俩原来是清华同学。两个人性格完全不一样,曹禺在学问上,在自己的写作上非常认真,一个字一个字地抠,可是生活很不在乎,随便怎么样都行的。郑秀的家庭出身不一样,是大家闺秀,讲究仪表、派头,见曹禺这个样子,她看不惯,她要改变曹禺生活上的邋邋遢遢,可曹禺不让她改变,这是一个大矛盾。
他们刚结婚不久,郑秀每天要让他洗澡,把洗澡水放好,把曹禺推进去,关上门。有一天,郑秀也这么推他进去洗澡了,把门关上,听到里头水哗啦哗啦,就不理他了。过了一些时,没声音了,再一看40分钟、50分钟过去了,怎么洗澡洗那么长了,喊也听不见,开门一看,把郑秀气得,曹禺拿个小板凳坐在浴缸旁边,一只手拿了毛巾,毛巾在那个浴缸里这么哗啦哗啦,不是有声音吗,另一只手拿着本书在看。他看看书,睡着了,就不哗啦了,郑秀进去看见他,是这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当时大家听到这件事,都哈哈大笑。
还有一件事情,我是亲眼目睹的。他来给我们上课,冬天穿个棉袍,来上西洋戏剧史,来了以后,他有点抽筋。
我们说,万先生怎么了?
他说,今天不太好,可能我胃不行。
讲讲课,又抽。
我们大伙说,万先生,你不舒服就回去吧,下次再讲。
他说,对不起,我回去了。
结果他去教务处的办公室休息,就把棉袍脱了,一脱,有只耗子就从他肩膀那个位置跳了出来,跳到桌子上了。原来他那个棉袍的里子坏了,四川耗子多啊,冬天冷,耗子就躲在他那个棉袍里头取暖,它钻到里子里头,在肩膀那个位置夹住了,所以一抽一抽的。曹禺吓得叫起来。我们听见,都跑过去看。
曹禺与郑秀及女儿万黛
曹禺和郑秀恋爱结合的时间很短,几年的工夫。我后来因为要演《雷雨》中的蘩漪,我去郑秀家采访过她,有一次我去采访她,就讲到在清华园的那些事。她说,他写给我的情书有这么多。她有一个小箱子,还拿给我看过。“文革”后,我说,你那些信哪去了?她说“文革”期间烧掉了。哎呀,我说你怎么也烧。她说,我害怕拿出来对曹禺不利。她还是对曹禺好啊,所以就烧了。现在那些已经没有了,要不然的话,那些话一定很美丽的。
在清华读书的时候,郑秀比曹禺低两班,是学法律的。郑秀说,当时我对他没什么感觉,是曹禺的才,曹禺的情把我感动的。有一个暑假,曹禺跟她说,我不回去,你也别回去了,我写《雷雨》。郑秀跟家里说,我要在学校里头温功课,不回来了,就没有回去,他们整天就在图书馆写《雷雨》。所以《雷雨》呢,郑秀应该是第一个读者。每天写完了以后,郑秀就回到女生宿舍去,曹禺就送她到女生宿舍,然后回到他的宿舍。她说这个人呢,痴啊,他热情起来,有时候连眼镜都不知道丢到哪了。
1936年,郑秀毕业了,回到南京,这个时候,戏剧学校请曹禺当教授,他们后来又碰到,在南京订婚。婚礼非常隆重,曹禺穿西装,郑秀穿旗袍,当时《雷雨》已经红了,巴金从上海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就送给郑秀一个布娃娃,郑秀抱着这个娃娃对巴金说这是个金娃娃。在江安的时候,巴金来看曹禺,在曹禺家住了一个礼拜,两人每天晚上秉烛而谈,就谈出巴金的《家》由曹禺来改编成话剧,那个时候曹禺与巴金的关系又是朋友又是老兄。
曹禺跟郑秀开始还是不错的,后来出现了邓译生。邓译生有一个暑假到江安来,她妹妹是我同学,跟我一班的,她来看她妹妹,另外她一个表兄也是跟我一班,她住在她表兄家里,这个家的后门是曹禺的前门,一条胡同,她跟曹禺老见面。
那个时候郑秀生了个女儿,叫万黛,她对孩子非常宠爱,老在家里带孩子,曹禺跟邓译生的恋爱关系她不知道。我们这些同学呢,对万先生特别好,我们也知道他跟郑秀性格不合,说这个邓译生对万先生非常温柔,什么都听万先生的,我们也希望万先生好,所以他们谈恋爱我们都默认,就不去管他们。
曹禺与方瑞及女儿万方(右)、万欢
邓译生后来改名叫方瑞,俩人好了以后,曹禺跟方瑞就从江安去到重庆,秘密同居了。郑秀带着两个孩子没有办法了,也到了重庆,她是大学生,可以工作的,去银行里面工作,就一直分开了。
1950年,我那个时候住在北京红星胡同,拐弯过来有一个电影院叫红星电影院,红星电影院拐过去就是金鱼胡同,一天,在金鱼胡同的门口,我看见郑秀带着女儿黛黛。这是解放以后,我头一次看到她,也是离开江安第一次看到她。我就过去叫她万师母,我一叫出“万师……”就想不对呀,他们分手了,我就收住了。我一收回去,郑秀眼泪就流下来了,说,我现在不是你们的万师母了。我挺难受的。我说,你不要哭。她一直跟曹禺没有离婚,不肯离。那时,周总理要曹禺出来工作,两个老婆在新中国不行,让他决定一个,要不然他就出不来工作,那么就找欧阳予倩和张骏祥两个人去跟郑秀说。说了半天,郑秀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从前爱他,我跟他结婚,我现在也是爱他,我成全他,跟他离婚。就这么离的婚。曹禺就跟方瑞公开了。
五十年代,郑秀与女儿万黛(右)、万昭在北京中山公园
郑秀此后一直没有再嫁,心怀着对曹禺的热爱,而且越来越爱。她有时候在我们家,说,年轻的时候我不懂,我那时候对曹禺太厉害了。我们就听着她说。我很同情她,后来我一直跟她来往的。郑秀的父亲是国民党时期很了不起的一个大官,叫郑烈。1949年,国民党逃撤台湾的时候,有包机让她父亲带全家到台湾。她父亲就找到郑秀让她跟他一块去,带两个孩子一块去,郑秀不走。郑秀说,曹禺不走,我不走。她就是没有走。郑秀跟曹禺有两个孩子万黛和万昭,两个孩子都是郑秀带大的,曹禺出一部分钱。
曹禺出来工作后,当了中央戏剧学校的副校长,又当了人艺的院长,我感觉,他跟我们原先这帮戏剧学校的学生,故意有点疏远,他不愿意人家说他有小圈子。他在北京人艺当院长的时候,我在那里当演员,我们就是普通的一个院长跟演员的关系,他可以跟剧院里别的同志关系搞得非常亲密,跟我们总是有一定距离,我知道他的想法,我理解他。
郑秀后来也很了不起,到聋哑学校当校长,她一个大小姐,风里来雪里去的奔波。后来,她在十二女中教英文。两个孩子经常去看爸爸。曹禺对两个孩子还是不错的。
两个孩子大了,在中学,跟我说,阿姨你没事就去看看我妈妈,我妈妈一个人挺可怜的。
我说,好。
我有时候就去看看郑秀。她自己做的什么吃的,就会叫孩子带给曹禺吃。
哎呀,我说,郑大姐,你何必带给他呢,他那里什么吃的没有啊,他比你吃得要好。
她说,你不知道,这是我们福建的菜,他挺爱吃的,他们那里不会做。
她老是这样带东西给曹禺吃。曹禺有时候出国回来也带点东西,什么糖啊,带给孩子。郑秀会拿出来告诉我说,你看万先生带东西给我们了,你要吃一块糖。
她就那么喜欢他,她一直就喜欢着他。
曹禺与李玉茹
“文革”,有一天,曹禺跟我们都关在牛棚,就在我们史家胡同对面一个房子,本来是我们一个做布景的地方,住在里头。早上天没亮,我在外面扫地,曹禺在那里担煤,就看见对面有一个影子走过来。我一开始没有注意,她老站在那不走,我就奇怪了,一看,是郑秀。她从她家走出来到学校,看见曹禺在那担煤,她就不走,她就看着他。后来曹禺看出来了,就进屋了。我还在那里扫地,那时候我们都不能说话了,就看着。她从那边走过来,走到我身边,从我身边过去,我就看到她那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在“文革”那样的年月,她仍旧爱着他。
后来,方瑞去世了,曹禺跟李玉茹结了婚,郑秀大哭了一场。这个郑秀真不简单,我们都知道曹禺跟李玉茹好了,他跟李玉茹登记了以后,就告诉他大女儿,大女儿知道了,想告诉她妈妈,有点为难,她告诉了我。这个事情我也很为难,我怎么跟郑秀说呢,我又找了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姓张,我叫她二姐,也是跟郑秀挺不错的,她说那我来告诉郑秀。
她说,后天晚上我请郑秀吃饭,你也来。
我说,好。
等郑秀来了,我们就吃饭。当然了,大家心里有事要说,脸上是看得出来的。等到饭菜快上桌,郑秀就说,你们别说了,我都知道了。然后哇的一声,就哭。因为方瑞死了以后,不就剩曹禺一个人了嘛,很多人希望他们俩复婚,郑秀是愿意的。曹禺另外有了人,所以就没有复婚。
郑秀大哭了一场,我真是心里难受。也许我封建,对郑秀这个人呢,我挺尊敬她的,她一辈子专情,心里就是曹禺一个人。曹禺一生有这么一个人这样对他,我觉得也应该满足了吧。
曹禺
真爱,是从内心发出的关心与照顾,它没有华丽的语言,也没有哗众取宠的行动,只有在点点滴滴、一言一行中你能感受得到,那样平实,那样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