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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渊冲:功利、道德境界间

佳易博览 2018-12-13

佳易:

 

冯友兰先生的人生四境界——

 

我们可以把各种不同的人生境界划分为四个等级。从最低的说起,它们是: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

这四种人生境界之中,自然境界、功利境界的人,是人现在就是的人;道德境界、天地境界的人,是人应该成为的人。前两者是自然的产物,后两者是精神的创造。自然境界最低,往上是功利境界,再往上是道德境界,最后是天地境界。它们之所以如此,是由于自然境界,几乎不需要觉解;功利境界、道德境界,需要较多的觉解;天地境界则需要最多的觉解。道德境界有道德价值,天地境界有超道德价值。

清华大学哲学系的章煜然说,自然境界如《庄子•逍遥游》的“越人断发文身”,功利境界如《孟子》中“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利于吾国乎?”的梁惠王,道德境界如说“王何必曰利,亦曰仁义而已矣!”的孟子,天地境界如《庄子•养生主》中解牛的庖丁。

 

写《曹孟德论》的浙江大学历史系的王树椒说,不自觉地觉得曹坏,是自然境界,从魏的观点称曹是治世能臣,是功利境界,从汉的观点称曹是乱世奸雄,是道德境界,从历史的观点看曹,是天地境界。


许渊冲(中),李肇星(右)


“杨振宁是1957年获诺贝尔奖,王希季是70年代(长征一号)火箭首射成功。我是2014年才得奖,比振宁晚了五十(多)年啊!”


93岁的许渊冲鹤发白眉,声如洪钟,中气十足。


8月22日,外文局礼堂,中国翻译协会为获得国际翻译家联盟“北极光奖”的他举行了盛大的授奖仪式。和他年龄相仿的昔日西南联大同窗杨振宁和王希季皆到场祝贺。


因为前两年动过手术,许渊冲上台时步伐较慢,耳力也不算好。但只要一开腔,就有震撼性的“音效”。


“他不是因为耳朵不好才大嗓门,他大学一年级嗓门就这么大了!”杨振宁说,“我们3个人分别在文学院、理学院和工学院,并不太熟。那时候我们就有很大分别,我和王希季活动范围小,许渊冲就不一样,他很活跃。西南联大当时的漂亮女孩儿,他都追过!”


坐在舞台正中的许渊冲没有听清,待身边人凑近耳朵解释方才明白。他摆摆手,脸上露出坦荡的笑容。


这一天,他或许等待了一辈子。


作为和傅雷、钱锺书同时代的资深翻译家,许渊冲已经出版了120多本译作和翻译理论,涵盖中英、英中、中法、法中4种类型。“精通这3种语言,能够互译,而且有作品出版。能做到这点的,全世界绝无第二个。”这是他平生最为得意、屡屡自夸的一点。他翻译《楚辞》、《诗经》、《西厢记》、《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等经典,被誉为“20世纪下半叶中国典籍翻译历史上的丰碑”。


这些赞赏许渊冲笑纳了,但他更乐意抓紧时间,做点实事。授奖仪式上,简单致谢后,他便把演讲变成了个人翻译理论和心得的分享。从《诗经》到毛泽东诗词,一首一首地讲解许译的妙处。讲到畅快处,会把短袖的袖口还往上撸,或者手掌啪啪地碰到麦克风。


“你们看看,这像是一个和共产党同龄的人吗?”授奖仪式上,最后发言的嘉宾、中国翻译协会会长李肇星问。


——任何时候,只要谈起翻译,耄耋之年的许渊冲便成了李肇星口里说的ageless。


许渊冲(左二,翻译终身成就奖)和老同学聚会(左一为朱光亚,两弹一星功勋科学家;左三为杨振宁,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左四为王传纶,金融终身成就奖;左五为王希季,两弹一星功勋科学家。)


授奖一周之后,记者前往他在北大的家中拜访。他兴奋地拿起手中的《李尔王》英译中手稿:“朱生豪和卞之琳的译本有他们的优势,但他们翻的没有玩笑味儿,而且卞之琳太强调对等。比如这句‘那篱雀养大了杜鹃鸟,自己的头也给它吃掉’。我翻成‘麻雀喂大了小鸟,小鸟要咬它的头’。‘篱雀’和‘杜鹃鸟’虽然字面是精准,但谁知道这句话是表达什么意思呢?实际上它说的是,李尔王养大了女儿,现在女儿却要来对付他。只有翻出‘小鸟’才能表达这个意思啊!”


“翻译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到这个年纪还在翻译莎士比亚,一定有着强大的思想支撑。他在我心中就像是普罗米修斯,永远进行着自己的事业。”和许渊冲相交甚笃的翻译家许钧说。


与他相伴了半个世纪的夫人照君则对我说:“许先生,是一个奇人啊。”

多年来,他是翻译界的“少数派”。他的“过度”意译风格长期不被人接受,甚至被斥为“乱译”;倡导译诗要押韵,也和国内多年流行的分行散文诗译背道而驰。


率性、张扬的个性,也让他在崇尚低调的翻译圈子里“独树一帜”。他在自传《追忆逝水年华》中大方罗列出了国内外对他的各种赞誉;在散文自选集里称“三美”、“三化”理论达到了西方对等论无法达到的高度。即便是翻译界的泰斗傅雷,他也认为并非不可逾越:“可以拿我的《约翰•克里斯托夫》和他的比,整本水准绝对高过他。你随便摘10段出来,我不怕。”


授奖那天,《北京周报》记者刘云云和同事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位闻名已久的老前辈。在他们眼中,许渊冲就是一个特别活跃的老头。“他能把古诗词的意境翻译得那样美好、纯粹,绝对是一个非常、非常聪明的人。只有聪明的人才能有如此强大的联想功能,才能博闻强识,并且自如地在两种语言之间进行切换。看得出来,他已经被压抑好久了,自己的理念终于得到了国际上的认可,有种‘终于翻身了’的感觉。”

 

1941年,许渊冲在西南联大读大三时摄


一章一句都是真性情

多年来,翻译界强调译文要尽量在形式和内容上忠实于原文。许渊冲的翻译却不拘泥于原作,讲求再创造。“西方语言里,英、法、德、俄、西语90%可以对等,但中国语言和西方语言的对等只有50%。怎么办呢?”他认为译文可以和原文不对等,“要发挥译语优势”。还认为翻译是两种语言和文化的竞赛,译文甚至可以超过原文,“文化交流的目的是双方得到提高。”


这种“优势论”和“竞赛论”,成了他在翻译界最受质疑和诟病的一点。陆谷孙、王佐良、冯亦代、许钧等翻译家都曾公开和他唱反调。


他与王佐良发生过一次论争。法国诗人瓦雷里的诗《风灵》描述了灵感的稍纵即逝,西南联大学长王佐良的翻译是:“无影也无踪,换内衣露胸,两件一刹那。”许渊冲诘问:“前面两句没问题,两件一刹那是啥意思?”他译成“无影也无踪,更衣一刹那,隐约见酥胸”。


“王佐良说我这个‘酥胸’的译法是鸳鸯蝴蝶派,他们就强调对等。“他们讲究对等,不光内容,形式也要对等。问题是他们光是把剑亮出来,刺下去,我是把剑根也拿出来了。我是内科派。我这次得奖,就是‘内科派’对‘外科派’的胜利!”许渊冲用手比划出刺剑和拔剑的动作。


他们之间的争议是否影响到二人交情?许渊冲对此沉默了片刻。“不好说。我申请北大的博士生导师,王佐良说和我‘意见不同’,就压下来了。他认为我是错的……从1992年一直到1995年王佐良去世前半年,《中国翻译》都不登我的文章。”


此后,许渊冲与江枫有关翻译中形似与神似的论战被称为最“火爆”的一场争鸣。江枫主张翻译应先形似而后神似,而许却认为在形似与神似统一时,译文可以形似,在二者有矛盾的时候,译文应该神似。


南京大学教授许钧和许渊冲已有二三十年的交往,曾就许的“优势论”等观点和他有过专门争论。但许钧认为,这种争论很有意义。“许老先生敢说敢想,非常好。到现在他给我寄书,都会写‘许钧小兄雅正’。我可比他小33岁呵!这些争论从没有影响到彼此的交往。”


不少人读《逝水年华》,既觉得痛快,又感叹此人毫不自谦,语气狂放。有人描述,这本回忆录给人感觉“在人情上,他似乎不是中国人。倒有点像是从新大陆来的……他非常重视感情,又难说谙熟‘人情’。狂作文章信手书,一章一句倒都是真性情”。


在“北极光奖”授奖仪式上,许渊冲则谦逊地说,“这不是我个人的荣誉,是属于全体中国翻译者的。”


“这次国际上承认了,如果国内还有反对的,还可以驳一驳。我不怕辩论。真理是越辩越明的。”在家中受访时,许渊冲告诉我。话语体系里,还隐约带着过去年代的痕迹:“我现在能‘打倒’他们,说明我是有道理的。”

  

1942年,许渊冲在美国援华志愿队(飞虎队)做翻译时所摄


“诗译英法惟一人”

 

From hill to hill no bird in flight;

From path to path no man in sight.

A lonely fisherman afloat,

Is fishing snow in lonely boat.

——柳宗元《江雪》,许渊冲翻译

 

几年前,美国总统奥巴马提出他的全民医保改革议案时,许明将这首《江雪》寄给了他和一个共和党议员。那个共和党议员本来准备随大流,和其他“同党”一起对医保议案投反对票。但在读到《江雪》后,非常欣赏其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独立精神,随之做出了独立于党派之外的选择,改投了赞成票,最后医保议案以微弱优势获得通过。奥巴马知道后很高兴,还给许明寄了信件和照片,说许明是他的“厨房内阁成员”。


“你说文化的力量有多大?它看不见、摸不着,没法像数学那样精确计算,但是中国文化的魅力,经过我的意译,就能让西方人感动。”《江雪》的英译者、许明的父亲许渊冲说。


相对于“优势论”的学术争议,许渊冲在中国诗词的翻译成就上,早已得到了国内外的公认。但这条路的探索,却是从挨批斗开始。


1950年代初,他被说成是“名利思想”、“白专道路”,每年都要受到批判。由于曾在陈纳德麾下当过翻译,差点被打成国民党特务。幸好审查了一年之后,得出“个人英雄主义思想膨胀”,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结论,才幸免于难。接着是“反右”,“翻译的路子一下子全堵住了,只剩翻译毛泽东诗词这一条路。”


有一次在烈日下陪斗,又热又累,度日如年。许渊冲忽然想起了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就默默地背诵,并在心里试着将其译成英文。


“说来也许叫人难以相信,我一译诗,就把热、累、批、斗全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眼里看到的仿佛只是‘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心里想到的只是‘略输文采,稍逊风骚’。等到我把全词译完,批斗会也结束了。”


毛泽东的《为女兵题照》中有句“不爱红装爱武装”,他把“红装”译为“powder the face”(涂脂抹粉),把“武装”译为“face the powder”(面对硝烟),恰好表现了“红”与“武”的对应和“装”的重复。谈到此处时,他说灵感很重要,但灵感也来自于生活。“这个‘face the powder’就是我大二时看英文报纸记下来的。”


1980年代,许渊冲开始致力于把唐诗、宋词、元曲翻译为英法韵文。已故宾州大学教授顾毓琇赞誉许译:“历代诗、词、曲译成英文,且能押韵自然,功力过人,实为有史以来第一。”


例如“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他翻成“You can enjoy the grand sight,by climbing to a greater height”。


“这个有对仗美,而‘千里’,你要翻成li或者miles,都不好。把‘楼’翻成floor或者storey,都不是那个感觉。诗意全没了。”


在不违反求真的条件下尽量求美,这是许渊冲一贯的坚持。“贝多芬甚至说过:为了更美,没有什么规律是不可以打破的。”


最熟悉的例子莫过于“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苏联人听了没觉得好。“因为他们不像中国人,不理解月亮是代表团圆的。他们没这观念。如果照字面翻,那确实是看不出美来。”许渊冲认为自己翻成“床曾经在如水的月光中,于是我也沉浸在乡愁中”,是一种再创造。“译成外文,必须为外国读者着想!”


语言学家吕叔湘曾专文提出,诗歌翻译成诗歌不好,不如译成散文。许渊冲认为,如果把诗歌翻译成散文,就会破坏唐诗原有的风格。后来吕叔湘接受了他的观点,并邀请他重新合编《中诗英译比录》,“原先这本书只收录外国人翻译的中国诗歌,后来把我的译作也收进去。吕先生的学者风范,真是令人敬佩。”


许渊冲近乎固执地坚信,原诗押韵,译者便有责任译成韵文。但在后现代诗风盛行的当代,押韵被视为腐朽,批评家和不少现代诗人指责“因韵害义”。因为不同意押韵,王佐良没有加入唐诗300首的翻译队伍。


有年轻学子读过许渊冲翻译的唐诗,直言“译者风格尽显,而诗人风格全无”,且韵脚过于重复。许渊冲回应:“艾略特说过,个人的才能有限,文化的力量无穷。个人的风格是个小问题。比如李白,我觉得只有我才传达了他的风格,你也可以说那是我的风格。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宣扬了中国的文化。”


尽管争议很难有定论,但他的学生余石屹觉得有一点是能说明问题的:“目前看来,西方采用中国人翻译的书很少。许先生在这一点上是不错的,他的译诗在国外出版了不少,有的被选进了大学教材。”


许渊冲的自我点评更加狂傲:“不是院士胜院士,遗欧赠美千首诗。”他说在一生的重要关头,他没有考上公费留学。“假如我也去了美国,那20 世纪就不一定有人能将中国古典诗词译成英法韵文了。”


《山西文学》主编、作家韩石山曾在某报发表文章批评《许渊冲的自负》。许渊冲也以《是自负还是自信》,进行有理有节的回答。结果投到同一报纸,对方却未予发表。老先生坦荡荡地找到韩石山,说“要不发在你们《山西文学》上吧?”韩慨然说“好啊好啊”。于是两人成了朋友。韩还书写“春江万里水云旷,秋草一溪文字香”的条幅,送给这位忘年交。


我在许家客厅里看到了这幅字,许渊冲笑道:“呵呵,他这话看不出是褒是贬,意思颇有些暧昧!”


不过韩对许的心悦诚服并不止这一桩。


1998年暮春,德国艺术家组成的交响乐团来京演出,演奏了著名作曲家马勒的《大地之歌》。乐曲的第二章和第三章分别名为《寒秋孤影》和《青春》,并特意注明是法国诗人戈谢根据翻译的中国唐诗创作。


现场听众中不乏专家,却无人能辨别出这两章究竟取自何首诗作。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李岚清指示:“一定要尽快把德国艺术家演奏的两首唐诗搞清楚。”


许渊冲回忆,中国诗词学者研究了一年,毫无结果。他注意到《寒秋孤影》作者的德文歌词署名是Tschang Tsi:“这是张继。”他随即找出戈谢的《玉书》进行中法文比照,再按照这位印象派女诗人惯用的“拆字法”逐一分析诗中句子:由第一句的“霜”字猜出是“月落乌啼霜满天”,第二句的“心上秋”合成“愁”是“江枫渔火对愁眠”,他由此断定第二乐章是张继的《枫桥夜泊》;又根据“玉虎”合成“琥”而猜出“玉碗盛来琥珀光”,并断定第三乐章是李白的《客中作》。


一桩文化悬案终于被破解。韩石山提及此事时说道,“这是要真功夫的。”


 1949年,西南联大校友会成员在巴黎欢迎到访的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右二),左一为许渊冲

 

“你说生活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回顾我这一生,小学是全市最好的小学,中学是全省最好的中学,大学是全国最好的大学。不过我在这些最好的学校里,只是一个不上不下、时高时低的中等人物,也就是‘人中人’。”


“我不是一个好学生。那时我们都崇拜那些不怎么学习、但成绩也很好的学生。觉得那才叫厉害。”许渊冲回忆,大一英文期末考试,两个小时,杨振宁只用了一小时就交了头卷,成绩是全班第一。而物理和微积分课的考试,不是100就是99分,“无怪乎他小时候就说将来要得诺贝尔奖了。这不是天才吗?”


他在回忆录中不吝笔墨地描述母校西南联大。在那个战火纷飞却群星璀璨的年代,这所学校几乎聚集了全中国的精英。


外文老师叶公超讲《生活的目的》时,先要学生朗读课文。学生才念一句,他能说出学生是哪省人;学生念得太慢,他就冷嘲热讽,叫人哭笑不得。许渊冲在别人念时没听,只顾准备下面一段,所以念得非常流利,满以为不会挨骂了。不料叶公超却问:“你读得这么快干什么?你说生活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生活的目的在上一段,我没有听,自然也答不出。他就批评我只重形式,不重内容,这对我是一个很好的教训。”许渊冲诚恳地自省。


闻一多讲《诗经》,刘文典讲《史通》,罗庸讲唐诗,浦江清讲宋词,冯友兰讲哲学,柳无忌讲西洋文学,萧乾谈“创作与译诗”,卞之琳谈“写诗与译诗”……这些都奠定了许渊冲的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洋文化的根基。而他毕生追求的“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翻译准则,则来自于朱光潜和钱锺书的言传身教。


受朱光潜的熏陶,他奠定了诗译的理论基础:不但要写景,还要传情。不仅存义,而且存音。把原文译成英法文时要尽可能押韵,使诗歌保持其情义音形,来胜过现代散体的译文。


1978 年初的诗歌译坛仍然是分行散文一统天下。许渊冲把毛泽东诗词的译文和译论一同寄给朱光潜请教,后者在信中说:“意美、音美和形美确实是作诗和译诗所应遵循的。”这给了他很大的鼓舞。


“1983 年我到北大任教,朱先生那时87岁了,还亲自来看我,赠我一本《艺文杂谈》。书中说道:诗要尽量地利用音乐性来补文字意义的不足。又说:诗不仅是情趣的意象化,尤其要紧的是情趣的形式化。我从书中找到了译诗‘三美论’的根据。”


钱锺书留给学生许渊冲的印象不仅在于其才智过人、妙语迭出,还有“成为一代宗师之后,谆谆嘉勉后人”。1980年代以来,为了诗词翻译中的问题,他屡次写信向钱锺书请教。后者都不吝回复点拨。“文革”后,有同仁见许渊冲翻译苏诗,还曾以“翻译老古董”作评。钱锺书回信第一句,就把汉诗西译称为“壮举盛事”,给了许渊冲无穷的动力。


“我最佩服钱锺书的就是他能‘化平凡为神奇’,了不起。他说中文是duo(二重奏),西方文化是duel(决斗),中国强调和谐,西方强调对抗。这个说得太对了!在记忆力上,我可不如钱锺书。他太强了,过目不忘!”


收到许渊冲寄去的英译《李白诗选一百首》,钱锺书回信,笑称“可惜李白不懂英文,假如活到今天,一定会和你(许渊冲)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但钱把传真看得重于求美,认为翻译不是创作,这和许渊冲的意见不同。“钱先生说:这个问题我说服不了你,你也说服不了我,还是各自保留意见吧。可见他的学者风度。”

 

1950年,许渊冲(左)在罗马


“他是个特纯的人”

授奖归来,那座透明的“北极光”奖杯即被搁在许家卧室书架的最上层,不踮着脚、不经人介绍,几乎意识不到它的存在。


比起奖杯,许渊冲更亲近的是书桌上的绿格白底稿纸、放大镜,和一台看不出年代的长城台式电脑。


如今他的作息如钟表一样规律:早上9点左右起,到阳台上做操——做的还是“马约翰操”,那是西南联大最好的体育老师留给学生的“遗产”;吃完早饭,开始翻《莎士比亚全集》;午睡起来后,看看报纸,便骑着自行车去宫门了。


年过九旬的老人,因为骑车已经摔过两次。“劝过他别骑,不听。这么大的年纪,爱喝冰绿茶,爱吃甜食。像个孩子。”夫人照君的埋怨里,有着一股疼惜。


她说,老伴儿晚上7点看完新闻联播,晚饭后一定出去散步。回来以后就“来劲”了,继续翻译,直到深夜。“有时他会半夜里坐起,打开电灯,把梦里想到的东西写下,生怕第二天忘记了。”


“我现在也不用功啊,一天才1000字。要是用功,早就不干了。只是觉得有趣才干。这也就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许渊冲轻描淡写地说。


提起杨振宁在授奖大会上的“爆料”,他毫不躲闪地回敬了这位老同学:“杨振宁调侃我,不过他比我强啊,他都找了两个(夫人)了,我还是一个,哈哈。”


出版自传《逝水年华》时,许渊冲已是八旬老人。他在书中大方地写自己与同学小林的“阳宗海之恋”,对一位叫如萍的女子的刻骨思念,以及在巴黎与外国女郎的甜美邂逅、温柔缱绻。


夫人照君对此毫不介意,“那时候他风华正茂,那些也都是在我们之前的故事,很正常啊。”她向记者展示他们相恋时的黑白照片,“许先生年轻时又高又帅,五官又好,很潇洒!”


1959年2月许渊冲与夫人照君在北京合影


她说自己从家庭背景和生活习性上,和许渊冲其实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我是抗日英雄家庭出身,留苏以后考上人大。当时完全是被他的才华倾倒……他个性特纯,不是表面一套、心里一套那种。”


北大畅春园的许家,一套70平米的简陋居室。其中最惹眼的陈设,莫过于满满当当的书架。就连层层叠放的老式行李箱里,摆着的也是书籍资料。客厅的沙发对面,有一张搭着蚊帐的小床。许渊冲每每看书、翻译过后,便在此歇息。


“最开始译罗曼•罗兰的《哥拉•布勒尼翁》,(千字)才9块钱,那时候月工资是150块钱。解放前是需要我倒贴钱去翻译出书的,解放后翻译第一本,得了500块,很满意了。后来千字变成20块,到90年代初还是。这得怪西方,因为英文和法文德文太像了,互译很容易,所以翻译不值钱。重印就更不值钱了,大概千字几分钱,奇低无比。要不是我有教书的工作,光靠翻译肯定饿死。”


如若不问,老人对这些也不会多提。照君说,“中译英和中译法的稿酬用的是版税计算,许先生拿10%。但这些书印数少啊,说起来钱也不多。”


那像企鹅出版社那样的国外大社,稿费应该不少吧?


“对,他们给的高多了。90年代给过16000英镑,可也让国内出版社拿了,我们一分钱没拿着。这回清华出的《从诗经到毛泽东诗词》(暂名),许先生这一辈子的精华都在里头。精装书定价要一百多块吧,他一分钱稿费也不要,权当做贡献了。”


如今的许渊冲爱读《参考消息》,常看《海峡两岸》。早年在西南联大受到的自由民主思想熏陶,现在被包裹在一颗浓烈的爱国心里。他在授奖仪式上提起美国插手南海事件,在书中也写道,“现代西方文化的缺点正是见利忘义、以强凌弱,所以天下不得太平。”


在他看来,美国在罗斯福当政时还是重义的。“到了杜鲁门,日本便成朋友了,日本可不是可靠的。珍珠港事件时,‘利义合一’的时候,他们取义。到后来不合一,便取利了。安倍现在居然说,轰炸广岛是不对的,慰安妇也是自愿的。这个太坏了。经过这么多年,我觉得,我们(政府)还是对的。”


他心里时刻怀揣着“赶英超美”、希望中华文化成为世界文明主流的焦虑。他引用杨振宁的话:“‘我一生最重要的成就是帮助克服了中国人觉得自己不如人的心理。’英文和法文是英美人和法国人的最强项,中国人的英法文居然可以和英法作家比美,这也可以长自己的志气,灭他人的威风了。”


由于“反右”和“文革”,一耽误便是二十余年,他在心里琢磨:“小平同志号召,到20世纪末,人均国民生产总值要翻两番。我打算出20本书。这样才能挽回中断20年的损失。”结果在20世纪末前,他已经提前完成了翻两番的目标。“走我这条路的人多了,中国文化就是世界一流了。”


他一直铭记老师冯友兰提出的“四重境界”:“我现在,应该是在功利境界到道德境界之间吧。什么时候,道德境界变成自然,那就是天地境界了。可是,世间有几人能做到?”

 

许渊冲与夫人照君


 走我这条路的人多了,中国文化就是世界一流了。


怀念先父梅贻琦校长——梅祖彦

跑警报——汪曾祺

生命只是偶然——陆谷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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