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佳原创】新凤霞:散落一地的忧伤
小时候,就知道刘巧儿,知道她自己找婆家;
不知怎的,还知道唱刘巧儿的,是新凤霞,评剧艺术家。
长大后,得知她在文革中致残,不能再上舞台了,
心中为她遗憾。
读过她的《我和吴祖光四十年》,忧伤,散落一地……
一
众里寻他千百度
新凤霞,在天津南市贫民区长大。
父母都是受苦人,常说——
我们是睁眼瞎,不认字,就知道吃苦、受罪、认命!
因为家贫,凤霞从小也没读过书,大字不识一个。
6岁时,跟堂姐学京戏。
堂姐名叫杨金香,著名的刀马花旦,个子不高,台下看一般,上了台着实漂亮!
在堂姐的严格教导下,凤霞技艺,突飞猛进。
同时,她也落下一个病根,一到冬天,就起冻疮。
双手、双脚、耳朵边、嘴角,
出泡泡,破了,流黄水。
那是在天津墙子河地道外,每年冬天,去郊外喊嗓子,留下的病根。
14岁,凤霞改学评剧。
1949年,她来到北京,在天桥万胜轩小戏园子唱戏。
之后,在天安门广场,扭着秧歌迎接解放。
为配合、宣传《新婚姻法》,推出评剧《刘巧儿》,
三天不喝茶,不能不看新凤霞。
从此,凤霞家喻户晓。
在旧社会,唱戏的是下等人,没人看得起。
如今新社会,翻身农奴把歌唱。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家有女百家求。
许多进城干部,因为事业,没有成家。
凤霞见了好几个,都不中意。
她心中的目标,是找一个有骨气,心好的,能帮助她的读书人。
老舍先生,常来天桥看戏,了解民间艺人的舞台生活。
凤霞,将老舍先生,视为父辈一样尊敬,说话无拘无束。
而老舍,认为凤霞痛快、直爽、热情单纯。
一来二去,两人成了忘年交。
老舍先生,关心着凤霞的终身大事。
一次,他说起单身作家的朋友,有一个名字,如同一枚石子,投入凤霞的心湖。
电影《莫负青春》中的两首歌,凤霞耳熟能详。
演出中只要加上一段,立刻招来满堂座。
歌曲的作词,就是那位单身作家吴祖光。
于是,凤霞变着法儿,从老舍那里了解吴的家世、人品及作品。
非常认可,非常向往。
可惜,无缘一见。
终于,在北京东城霞公府文艺处楼上会议室,一位青年人发言。
个头不高,浓眉大眼、细皮嫩肉、高高的鼻梁,
满头黑发,还有点卷花,那么自然秀美,
身穿着浅灰色布列宁制服,声音洪亮,语言风趣,
标准的北京话,亲切质朴,不时引起一阵阵掌声,
会场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他,就是凤霞心中的男神,吴祖光。
老舍先生介绍,两人相识,进而交谈。
和蔼可亲的态度,令凤霞目不转睛。
他跟我有缘,凤霞认定。
果不其然,因为《刘巧儿》,凤霞成了名角。
祖光应约,为《新观察》杂志,采访凤霞。
两人相谈甚欢,祖光称赞凤霞直爽,
并称稿写出后,请她看看,以作修改。
此时的凤霞,非常难为情——
我不认字,看不下来……
两人道别,祖光的身影,驻在了凤霞心中。
全国青联代表大会召开,指定凤霞发言。
实在为难,第一时间,凤霞想到祖光。
电话中,她请吴来家细谈。
如约而至,凤霞好感动。
一个说,一个记,第二天,稿子写好。
口传心授,祖光指导着凤霞……
机会不容错过,了解了,看中了,就当决定。
凤霞鼓足勇气,面对祖光——
我想跟你……说句心里话行吗?”
说吧!
我想跟你结婚,你愿意不愿意?
祖光,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
站起来,停了一会儿,像大姑娘一样,脸轰的红了!
小声说——
我得考虑考虑!
这下,伤了凤霞自尊心,自言自语——
唉!我真没有想到,这像一盆冷水从头倒下来呀!是我没能看准了人。
此时的祖光,用很有分量的语气说——
我得向你一生负责。
他的慎重,使凤霞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1951年,两人结婚。
祖光买了一张小巧漂亮、红木雕花大理石面的书桌,旁边还有一个摆满了书的书架,
他告诉凤霞,这是为她学习和写作用的。
从小闯荡江湖,目不识丁,受尽苦难迫害,
如今拥有一个温馨的家,还有书桌、书架……
凤霞如在梦中,感慨万千。
祖光出自书香门第,爱好、习惯及朋友圈,对凤霞是陌生的。
盛家伦,音乐界的前辈,从他那里,凤霞知道了演唱技巧,发声呼吸力度的运用,演唱上运用声带科学换气;
黄苗子、郁风夫妇,在美术、书法练习方面帮助凤霞,尤其祖光去外地拍电影,他们两人解答凤霞的不懂之处,推荐看一些相关的书籍。
他们是祖光的好友,也成为凤霞的良师益友。
凤霞出身贫苦,亲戚朋友上门,祖光总是热情相待。
老伙伴们,总是翘起大拇指,称赞——
凤霞嫁了一个好丈夫,一点架子都没有!
婚后的她,在祖光的指导下,读书,看报,写日记……
三个天使(长子吴钢、次子吴欢、女儿吴霜)的相继到来,家中欢声笑语萦绕。
凤霞出身清贫,遇上祖光,无疑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事情。
相遇时,凤霞已是大名鼎鼎的“评剧皇后”,身边不乏追求的社会名流。
回首往事,女儿吴霜说——
我爸爸是她遇到过的男人中最体贴的,最把她当做一个平等的人来对待的。像她过去交往过的高官贵人是俯视她的,但我爸爸更多是平视甚至是仰视她,因为她是伟大的演员,爸爸是真正的文化人。
二
衣带渐宽终不悔
1957年3月,祖光多年的老朋友,周扬、夏衍、田汉、阳翰笙等,他们都来说——现在党要开展整风运动,号召党内外同志给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我是点火来了……
他们都积极点火。
对于党搞运动,祖光是一点经验都没有。
空气,一天比一天紧张;
报上的消息,一天比一天吓人。
科技界的大右派向党进攻,
民主党派中的大右派向党进攻……
凤霞终日,提心吊胆。
读报学习,不知不觉就读不下去,心猿意马;
有时,连手都拿不住报纸,念不成句子。
吴祖光是个真诚直心人,从小家教就有爱国责任心。
在会上,他说出自己心里话,反倒成了戏曲界头号大右派,名字上了报。
这场灾难,凤霞做梦也想不到。
好好一个人,事业心那么强,对党这么忠心耿耿,
提出的意见,是真心帮助党整风,出于爱国心,
竟被看成是右派分子!
反革命?
凤霞,绝不相信。
一天,文化部刘姓副部长,召见凤霞。
他直言——
吴祖光坚决与人民为敌,是戴上右派帽子的反革命,一切都完了;你新凤霞年纪轻轻,跟着他只有倒霉,再也翻不了身,没有好日子了。
紧接着,让凤霞跟祖光划清界限、离婚。
此时的凤霞,正当而立之年,大好青春。
如若听从领导指示,和祖光离婚,也许会顺水行舟,如沐春风。
俗话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凤霞是唱戏的人,但有一个坚定的信念——
我不干,我不能听人家骂我水性杨花,以后怎么做人?!
当初,我主动愿意嫁给祖光;
现在,他在政治上受到严重打击,要是我再离婚,他怎么受得了?!
王宝钏等薛平贵十八年,我等祖光二十八年!
凤霞铁了心,跟定了祖光——
保护我们家,这是我的权力,再高的政治重压,我也不怕!
最终,因凤霞没有与祖光离婚,也被戴上右派帽子。监督劳动,不上报,照常工作。
回望历史,黄永玉感慨——
反右了。
反右这个东西,我初时以为是对付青面獠牙的某种人物的,没料到最后罩住我许多熟人,我心目中的老师和长者、好友、学生。我只敢在心里伤痛和惋惜。在我有限的生活认识中颤抖。
1958年的一个晚上,不可避免的时刻,终于来到,祖光被送走——
不知道具体的地方,叫带四季的衣服,到了那儿我会随时来信。
家中的顶梁柱,不知去向,更不知何时归来。
在剧院,凤霞也是四面楚歌——
剧院领导都是整我的,很多老伙伴带着幸灾乐祸的目光看着我。
半天,凤霞说不出一句话。
祖光看着妻子,开导着——
对人总要想人家好处,对事往大处看,不要小心眼儿。你是个演员,要心胸宽阔,我不在家也是给你锻炼学会管家料理一切的机会。我把给你看的书都放在你用的书架上了,需要先读的放在上层……
天塌下来了。
比天塌了,还难过!
凤霞的两条腿,直发软,心好像都空了。
舞台上,唱过送夫离别的选段;
现实中,在新社会,亲身体验着,什么是生死离别。
祖光走了,凤霞转身关上大门,
一个人趴在大门上,痛哭一场 。
家中双方父母,七老八十;
长子还没有上小学,女儿还不会走路。
老的老,小的小。
从前,都是祖光张罗;
如今,只能靠凤霞独自挺过——
肩上这么重的担子我要挑起来,一定要向祖光负责,政治上他受了这么大的冤屈,这个家无论多么苦、多么惨,我也决心为他保住。
我是个演员,在台上演了多少贤妻节妇!虽说我比不了她们,可我这时是个受难丈夫的妻子,我了解他,保护他就是应当的。
祖光走后的第二天,凤霞把三个孩子交给婆婆,安排了两个家(还有娘家)的生活,就搬进评剧院宿舍,过集体生活。
练功、排戏、演出 ,一切有序。
平时把钥匙交给传达室,有出有入,有交代。
每月回家一次,给老人送家用,看看孩子。
人心叵测,凤霞如是说——
我这么做,是防止有人在生活上造我的谣,破坏我的名声。我是演员,又年轻无知,难免招来是非闲言碎语……我得为祖光保住人格。
收到祖光的信,是全家的喜事。
他去了北大荒,那儿的艰苦寒冷,人所共知。
冰天雪地,劳动一天,手、脚、脸都冻破了。
可是祖光在信中,总是那么轻松——
一双棉鞋放在地上,睡到天亮鞋穿不上了,原来是粘在冰上了,要用热脚把鞋焐热了……
紧张愉快的生活感受,祖光详尽告诉妻子,
他的乐观精神,感染着凤霞,给她力量。
在剧院,凤霞总挨批斗,但她一点也不自卑,什么事都硬硬气气,理直气壮做人——
剧院让我演出,主要是我多年演主角,我拥有观众,剧院用我,为是是完成剧院的经济收入。观众要看戏,每个戏我还必须上场。但是,不让我演党员、英雄人物。
有时,凤霞也会为不能演主角难过,向祖光发牢骚。
祖光回信——
为了出名去争名永远争不到,不为出名你用心努力去创造,名自然是你的,一个艺术家可千万不要为了出名争利去创造……
一个搞艺术的人,艺术道德很重要!首先就是:不追求名利,不嫉妒人,事事不抢先图出名。
得到祖光的帮助和鼓励,凤霞也学着乐观自信,迎接那些不公平和不愉快。
三天两头,凤霞请母亲同住宿舍,是为镇住那些不正派、企图破坏她名声的人。
游园会,凤霞与母亲、三个孩子一起去,开开心心——
生活负担重,我仍要过得好些,不愿叫那些整我的人,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每过一段时期,凤霞就把孩子的手,放在信纸上画下来,写上名字。
这样,祖光也就知道,孩子们慢慢长大了。
三年困难时期,一些日常用品,定量供应,连蜡烛、卫生纸都不好买。
凤霞总是每月邮寄一木盒食品——牛奶糖、罐头、肉松,以期丈夫保重身体。
毛衣、毛裤、毛背心、毛袜子,一针针一线线,穿在祖光身上,暖在凤霞心上。
最有意思的,还是凤霞的信。
有些字,她不会写;干脆,她就画出来。
比如演出劳动实在太累了,胳膊肿了,“胳膊”两个字不会写,就画出粗肿胳膊。
祖光来信说——
在我们的紧张劳动中,看到我的信最多,人家很羡慕我,但我给他们看你的信,写的字好坏不说,那些好玩的画太逗了……
可以想象,因为凤霞,遥远的北大荒,欢快的笑声。
生活中的一切,凤霞都写信给祖光;
祖光就像老师,批改学生作文一样,红字密密麻麻。
虽不在一起,但天天通信,时时有消息。
点点滴滴,心更亲近。
三年中,无尽的思念,无尽的诉说……
三
昨夜西风凋碧树
终于,祖光回到了北京。
那天,凤霞带领三个孩子,把四合院装扮一新,贴满“欢迎”字样的剪花、剪字,喜气洋洋。
之后,家里除了弟弟妹妹们、凤霞的父母来过,没见旁人,一封信也没有。
虽无人理睬,但妻儿老小团聚的气氛,也使祖光幸福。
凤霞尽量托人买些好吃的,虽是困难时期,可一家欢乐,比吃山珍海味还要美。
本以为家人团聚,日子走向安定正常。
1966年,文化大革命来了。
腥风血雨,打砸抢,随时都有,处处可见。
祖光被隔离审查,夫妻分离。
从1966年到1975年,祖光不知转了多少地方,经历了多少灾难的日夜。
从不许通信,到可以通信;
从不许见面,到可以让孩子看看爸爸。
甚至,祖光得了重病,动手术,都不许和家人见面。
自1967年分开,至1974年春节,凤霞去天津团泊洼农场探亲。
七年,两人头一次见面。
百感交集。
文革中的凤霞,同样被劳改、隔离审查、批斗、打骂、日夜不安,关押时不许熄灯,只许脸朝窗子,不许脸转身向里,一个姿势睡觉,灯光照着,日夜不安地过被打骂、批斗的生活。
年年,月月,日日,凤霞患上高血压。
而且,她还不能休息,分配在人防战备组深挖防空洞,一直挖到1975年6月。
七年,潮湿、寒冷、迫害……
1975年12月,凤霞左肢失去知觉,行动不便,不能再演戏了。
对于一个从小学戏、唱戏的演员,太残酷了!
当年,即使在关押中,干校劳改中,
凤霞一直练唱,活动腰腿,准备上台。
如今,一切付诸东流。
这种痛苦,一般人是无法体会的。
凤霞急得要命,简直不想再活下去——
早晨一睁开眼,我就愁这一天怎么过,我盼望有人来看我。祖光为我安排亲戚、朋友来我们家同我聊天,我在精神上得到了很大的安慰。
此时,又是祖光,他置来纸笔、颜料、墨、砚,凤霞开始画画。
渐渐的,凤霞对绘画有所精通。但由于毛笔字缺少功夫,所以每幅画需祖光题字,才能成为一幅完整作品。
凤霞当仁不让——我画画,你题字。夫妻画难得:霞光万道,瑞气千条。
祖光,从小练就一手好书法。
曹禺都夸奖——
我们作家里边,就是祖光的字是写得最漂亮的。
祖光自有选择,画得好的,才入法眼,才会题字。
他还鼓励妻子,写下幼年生活和演戏的经历,充实思路,丰富生活。
奇迹发生了。
凤霞离开舞台、失去用武之地后,以笔作为她宣泄情怀的武器——幸而致残的是左手——不停地写了起来。
这么多、这么快,这样引人注目。
作为丈夫兼老师的祖光,尤感欣慰——
依我看来,一个自幼与文字绝缘、民间艺人出身的艺曲演员,有这样表现的,实在是前所未见。不仅空前,而且绝后;因为今后将不会再有这种类型的民间艺人了。
她是我的妻子,我曾鼓励过她识字、读书,但是在短短的十几年取得这样丰硕的成果,实在是我始料不及的,深深感到这真是个“异数”,新凤霞大可列入行传。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飞去了。
秋天的落叶,它们没有什么可唱,只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
1998年4月12日,凤霞离开了这个世界。
从此,祖光变得沉默木讷,继而三次中风,不良于言。
次子吴欢说——妈妈和爸爸是一个灵魂。
最后五年,父亲祖光的痛苦程度,远超他一生所经历的全部磨难。
2003年4月9日,祖光离开人世。
数天后,祖光的骨灰与凤霞骨灰合葬于万佛陵园。
吴欢在给父母的挽联上,写下——
贺家父永生霞光万道,喜先母有伴风月同天。
突然想起泰戈尔的一首短诗——
大地微凉,季节的心事由绿转黄,如何收拾散落一地的忧伤?
她是我的妻子,我曾鼓励过她识字、读书,但是在短短的十几年取得这样丰硕的成果,实在是我始料不及的,深深感到这真是个“异数”,新凤霞大可列入行传。——吴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