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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佳原创】陈寅恪与杨步伟:落花时节又逢君

山佳 佳易博览 2019-10-30


陈家与杨家,是世交。


陈寅恪祖父陈宝箴,因抵御太平军,英勇善战,得到曾国藩的赏识,数次邀他加入幕府,并赠其一副对联:“万户春风为子寿,半杯浊酒待君温。”


杨步伟祖父杨仁山,也曾做过曾国藩的幕僚,又跟随曾纪泽、刘芝田出使过欧洲,家风开明。


年老时,创建金陵刻经处,结缘佛教。


陈父陈三立,与杨仁山关系密切,时常往来。


年少的寅恪,也曾去过南京的杨家。


想当年,并未腾达的黎元洪,也是杨家好友,在此下榻。


年幼调皮的杨步伟,在黎的被子中,藏雪人。


雪化了,自然一片潮湿。


黎元洪拿着尺子,在步伟手心,轻打五下,说她放的雪人,弄湿了他的被子。


哪知,步伟竟抢过尺子,在黎的屁股上还了五下,声称是你的屁股不好,尿湿床的。


黎开玩笑地说,等你长大后,将你的恶作剧告诉你丈夫。


1921年,嫁与赵元任的杨步伟,成为赵家主妇。


一次,赵氏夫妇从美国来到德国。


正在柏林大学就读的陈寅恪,与表弟俞大维做东,请他们看歌剧。


大维在九十高龄,写道——

我最喜欢什么呢?音乐吧!在德国四年,每个月都去听音乐会,现在耳不聪、目不明,却能感觉到身边时常使人心境安宁的音乐……


己所欲,施于人。


将客人送到剧院门口,陈、俞二人却要离去。


赵、杨感到诧异,陈才解释说:“我们两个人只有这点钱,不够再买自己的戏票了。若也陪你们看戏,就得吃好几天干面包。”


赵氏夫妇领了这份情,感慨万千。


赵元任与杨步伟



时任清华校长的曹云祥,宣布研究院四大导师名单: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和陈寅恪。


1926年7月,陈寅恪来到清华,住在工字厅。


9月初,迁至南院,与赵元任、杨步伟夫妇为邻。


那时的陈,还是单身。


他将自己的一半住房,让给赵家使用,他吃住也在赵家。


赵元任日记记录——陈寅恪来,一号住宅正在刷洗,二号住宅是保留给陈的;与夫人和陈寅恪进城,替陈寅恪买家具。


故交情深。


王国维长女王东明,回忆——

赵元任先生夫妇在清华时,是风云人物,无论衣着或行动,都很受人瞩目。当时清华学校的教授,大都是留学回国的,可是太太们,多数是旧式家庭妇女,保守、节俭,在家相夫教子,从不过问外面的事。只有赵伯母——杨步伟女士,与众不同。她也留过学,敢在大众面前高谈阔论。平时,人未进门,爽朗的笑语声已响彻庭宇。


她爱穿洋装,因为身体略胖,所穿丝袜,也要从外国买来才穿得下。这些看在我们晚辈眼里,好生令人仰慕喜欢。那时我真不知道用什么语汇来形容那种感觉,长大后才知道这大概就是所谓潇洒吧。


——赵伯母豪爽又好客,是一位非常使人乐于交往的女主人,因此他们家经常是座上客满。有一天,三哥去串门子,客厅中坐了不少人,陈寅恪先生也在座,赵伯母正穿梭宾客间谈笑风生。等到三哥坐定了,赵伯母说:“今天要讲一个故事给大家听,可是听完了不许笑啊。”


原来前几天,天气很热,陈先生从外面进来,直嚷着好热。赵伯母就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冰水,倒了一杯请陈先生喝。他喝得很过瘾,见到装水的瓶子,觉得既方便又清洁,便问赵伯母瓶子是哪里来的,赵伯母说:“是酒瓶。 ”


第二天,陈先生交代听差去买了两瓶酒。那时瓶子并不普遍,酒很少是用瓶装的,大部分是用坛子盛放的,买酒都要自己用容器去装回来,叫作“打酒”。所以瓶装的酒,多半是好酒。酒买回来了,陈先生却叫听差把酒倒了,瓶子洗干净,送去请赵伯母装冰水。


赵伯母用风趣的言词,揭开这位老友的妙事,使得在座客人都捧腹不止。赵伯母自己也笑得前仰后合,只有陈先生在一旁悠然自若地微笑不语,真是大智若愚啊!


吃住在赵家的寅恪,安之若素。


可见,赵氏夫妇为人真挚,其中更见主妇的善待。


毕竟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即使大学教授,也要有人照料。


有一年,周培源携夫人王蒂,赴美客居赵家。


回国后,友人问王蒂对杨步伟的印象。


王说:“如同家人。”


并补充:“杨先生招呼我,就像招呼她儿媳一样。”


顿时,眼前呈现,一个古道热肠的步伟。


唐筼



寅恪年近不惑,仍无成家之意。


步伟心直口快——你这样下去可不行,怎能老是单身呢?


元任也是一团笑颜——是啊,不能让我的太太老是管两个家啊!


寅恪回答——我愿有家而不管家,现在这样不也很好吗。


可是,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


一日,同为清华同事的郝更生,向陈请教,南注生何人?


并简单介绍横幅主人的情况,听后,寅恪惊呼:此人必灌阳唐景崧之孙女也!


缘分天定。


春日的一个周末,陈见到了唐筼,一位修养高洁、气质优雅的女性。


于是,寅恪与唐筼,开始交往。


同时,也给步伟留下有趣的记忆——

有一天他(陈寅恪)回来说:“我今天和唐女士大谈了半天,现在真是精疲力竭了。我们在一道,总是高谈阔论和逗趣的。”


随着交往不断,互相了解,两人遂定秦晋之好。


1928年7月10日,陈、唐订婚。


7月15日,又在赵家,宴请清华同事与朋友。


席间,还传示了寅恪好友吴宓,用红纸写的贺诗。


庆典至午后四时,方散。


锅碗瓢盆,刀叉筷碟,迎来送往,宾至如归。


赵家主妇,步伟功不可没。


陈寅恪与妻子唐筼、长女流求



清华十年,应是寅恪最为幸福的十年。


周一良在《毕竟是书生》中,描述——

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的学生聚会,陈寅恪作了一幅对联。

上联是“南海圣人再传弟子”,意思是康南海(康有为)是梁启超的老师,而这帮学生又是梁启超的学生。


下联是“大清天子同学门人”,意思是王国维在南书房行走, 在某种意义上是宣统的师傅,你们呢,就是宣统师傅的弟子,与天子是同学啦!


陈是史学大家,出语不同凡响。


想想当时的欢声笑语,应是妙趣横生。


日本侵华战争,七七事变后,陈家与赵家,均开始逃难生活。


1937年,日机轰炸南京,赵家新建的房子,化为瓦砾。


1938年,长沙大火,寅恪寄存亲友家中的书籍,已成灰烬。


战争之际,悲欢离合,寻常故事。


当然,也有开心的事情。


寅恪已去昆明西南联大任教,病弱的妻子及三个女儿,留在香港。


这天,寅恪长女流求发现,采购的菜肴,比平日丰富许多。


原来,赵氏一家赴美,途经香港。


故人来访,喜出望外,而步伟总是令人记忆犹新——

赵伯母性格爽朗,亲自动手切肉丝,刀工娴熟,流求在旁观看,很感意外,赵伯母发现孩子诧异的眼神,笑着说:“别忘了我是大夫啊!”(杨步伟是日本留学生,医学博士。)

还告诫,小心别染上沙眼,因那时去美国必须检查沙眼。


步伟来到陈家,该切切,该炒炒,一点也不见外,真没把自己当客人。


也是巧合,步伟有四个女儿,寅恪也是三个千金,加在一起七仙女。


有步伟的地方,就有笑声,即使面对战争……


1946年6月1日,赵元任杨步伟夫妇银婚,家庭成员合照。

后排右起:卞学鐄、卞赵如兰长女、赵来思三女、赵小中四女、赵新那次女、黄培云(赵新那之夫,中国工程院资深院士、中国粉末冶金学科奠基人)



1945年秋到1946年春,在伦敦,寅恪经英国著名眼科专家诊治并主刀,做了两次手术,视力略有改善,但未能复明。


1946年春,陈乘邮轮横越大西洋绕道美国,对美国医生治疗自己的眼疾,还抱有一丝希望。


正在美国的胡适,拿到陈在英国治眼的最后诊断书,请纽约哥伦比亚眼科中心的专家会诊。


结论是,寅恪失明,已成定局。


船抵纽约,陈心情低落,无心上岸,便留在船舱休息。


在美的数位旧友,特登船看望,其中包括赵元任、杨步伟夫妇。


陈倚在床头,平静地说:“赵太太,我眼虽看不见你,但是你的样子,还像在眼前一样。”


平日快人快语的步伟,此时竟无法开口,只是凄然。


因与陈家世交,寅恪小她一岁,如同弟弟一样——

少年时光,文静苦读;留学德国,干面包一顿,就是一餐;


初到清华,单身贵族,看着他娶妻生女,有了一个幸福的家;


抗战时期,颠沛流离,几度春秋;


如今,苦尽甘来,又见目盲。


落花时节又逢君,人生悲苦,总是飘忽而至。


至此,寅恪与步伟,挥手作别。


一中一美,两个世界两重天。


只是今生,无缘再见。


陈寅恪与妻子唐筼


他人自信的样子不独因为富足,更是因为心中还有另一重非关物质利益的天地——比如哲学、历史、宗教、文学和丰富多彩的艺术,因为呼吸这些人文的空气,人才活得清澈和从容,因为这些人文营养的持久滋润,熏陶习染,人才活得有性情,有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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