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佳原创】吴祖光——那些无法言说的痛
人到中年,对所谓的帅哥、美女,仅是一笑而过;
但对经过岁月磨砺的老人,倒是情有独钟,一读再读。
吴祖光,印象深刻。
气质中,弥漫着正直、刚强。
愈老弥坚。
一
吴祖光,乃是一代才俊,素有“神童”之称。
他自幼喜欢京剧,二十岁时便初显创作才华。
以浓郁的诗情和雄健的笔力,写出抗战戏剧《凤凰城》、《正气歌》及《风雪夜归人》、《少年游》、《捉鬼传》等名剧。
《凤凰城》,成为抗战期间上演最多的戏;
《风雪夜归人》,甚至遭到国民党当局明令禁演。
1941年1月,祖光在香港《文汇报》上发表文章指出——
一个民主的国家,所贵就在言论、学术、思想的自由。操之于少数人的事前审查,远不如交给广大的读者与观众予以公平的裁判。
1957年3月,祖光多年的老朋友,周扬、夏衍、田汉、阳翰笙等,他们都来说——现在党要开展整风运动,号召党内外同志给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我是点火来了……
他们都积极点火。
祖光是个真诚直心人,从小家教就有爱国责任心。
那天的与会者,只有马思聪(音乐家)、金山(演员)等五六个人。
会上,祖光谈到一些没有文化、没有专业知识的低能干部,高高在上,领导一些专家、有知识的、高水准的优秀人才的现象。
发言被前辈田汉先生,加了一个标题:《党“趁早别领导艺术工作”》,在报上公开发表。
这成为祖光反党的铁证,被打成“右派”,
并且注明,是反革命右派分子。
二
妻子凤霞,深恨过周扬、田汉、夏衍、阳翰笙、金山等人。
因为就是在他们的动员下,祖光发言提意见,说了他们也说出过的话。
结果是,他们仍旧当官,可祖光成了右派。
一个骗局!
祖光倒是释然——
他们虽革命功劳大,也是读书人,对解放后如何建设国家,对知识分子如何,心里也不明白,现在不是社会主义改造吗?谁都没有经过,他们不随着也自身难保,恨他们也没有用……人的品格不能只看一时一事,运动是一时,有个水落石出如何做人……
好名声是一笔财富,它的价值是任何数字都无法表达的。
释然归释然,兄弟姐妹也受影响。
两家的弟弟妹妹,都受到了株连。
祖光的弟弟祖强,被选派到前苏联学习音乐。
五年的课程,三年后,第一次回国。
正赶上反右,不让走了,参加批判吴祖光的大会小会。
一天,与哥哥祖光,在家门口相遇。
两人抱头痛哭,可什么话都没法说。
后来,周公(周恩来)发话——
留学生不要搞反右了,让他们回去。
于是,祖强返回前苏联,继续深造。
多年后,读到有关文章——
据说,当年内定的戏剧界大右派,是田汉。
经过几位前辈们的连夜筹划,决定引“祖光”出动。
友谊是一艘船,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可以载两个人,在浊浪滔天的时候,只能一个由一个人乘坐。
姑且听之。
三
祖光成了右派,妻子凤霞因不愿与丈夫离婚,也无故被戴上右派帽子。
颠倒黑白、编假造谣、莫虚有种种罪名,扑天盖地。
凤霞冤屈,每天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可祖光神态自然,安详镇定,读书看报,一切照常。
1958年早春,离别的一天,到了——
不知道具体的地方,叫带四季的衣服,到了那儿我会随时来信。
祖光把行李打好,他看看在床上的父亲,告别满头白发的母亲,亲亲还在熟睡的小女儿,又望望睡在床上的两个儿子。
祖光外表,平静无事,但内心翻涌不息,无人知晓。
祖光走了。
他是孝子,最惦记的是年过七十、病在床上的父亲。
父亲吴瀛,字景洲,曾先后担任清室善后委员会顾问、国民政府故宫博物院接受委员、国立故宫博物院秘书等职。
1933年,日军占领我国东北,为保护国宝,决定故宫中的重点文物南迁。
吴瀛临危受命,毅然担任押运重任,历尽艰辛,为保护国宝,做出卓越贡献。
吴瀛,曾将一生收藏的文物字画,捐献给故宫博物院。其中古代一些金、银、玉、瓷及吕纪、石涛、郑板桥、八大山人、文徵明、唐伯虎等人的书画均为国宝,有连城之价。
四
祖光结婚后,将父母从上海接至北京,一家人住在四合院内。
承欢膝下,其乐融融。
1957年,祖光被打成右派。
家人一直瞒着年迈卧病的父亲,母亲甚至封锁了报纸。
祖光从北大荒的来信,也不敢给老人看。
儿子不见踪影,杳无音信。
对此,经多见广的老人,十分敏感,也不多问,只是郁积于胸。
新愁旧病,1959年,老人病逝。
三个电报打到北大荒,都不准祖光回来。
母亲大家闺秀出身,平日里为人处世,沉静自安,无丝毫慌乱。
这次,她坐立不安,急切盼望长子祖光的归来。
一次次,领着孙子、孙女来到胡同口,望眼欲穿……
只是落寞而归。
弟弟妹妹都来了,唯独祖光没到。
父亲最爱祖光,关山阻隔,祖光千言万语,又从何说起?
无处话凄凉。
五
祖光因言“惹祸”,妻子凤霞不离不弃。
1966年,文化大革命来了。
腥风血雨,打砸抢,随时都有,处处可见。
文革中的凤霞,被劳改、隔离审查、批斗、打骂、日夜不安,关押时不许熄灯,只许脸朝窗子,不许脸转身向里,一个姿势睡觉,灯光照着,日夜不安地过被打骂、批斗的生活。
年年,月月,日日,凤霞患上高血压。
而且,她还不能休息,分配在人防战备组深挖防空洞,一直挖到1975年6月。
七年,潮湿、寒冷、迫害……
1975年12月,凤霞左肢失去知觉,行动不便,不能再演戏了。
一代风华,就此从舞台消失。
妻子的伤,是祖光永远的痛。
1998年4月12日,凤霞因脑溢血,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祖光回忆——
我们的晚年不是完全没有矛盾的,有时矛盾还十分尖锐。那就是每次我看到她艰难辛苦的走路或作什么吃力的活动时,立刻联想她受害时的情景,不免愤怒地责骂那些人……每当这时她一定立即反对我这样责骂。我不得不愤怒地责备她破坏我的“言论自由”……我竟完全没有想到这是她出于对我的关怀,怕我“闯祸”。
好友郁风贤姐在悼念凤霞寄自澳大利亚的悼文中说:祖光啊,她无时无刻不在为你担心!生怕你在人前在纸上胡说八道,再惹祸端。
——这篇怀凤短文,写写、哭哭、停停,历时半月才匆匆写就。生平没有写得这么困难,这么吃力过。在凤霞天天坐的座位上、书桌上,清晨、黄昏、灯下,总恍惚凤霞仍旧坐在这儿,但她却真的不再回来了。她是由一行灵车、警车护送从常州直接到北京八宝山的墓地的,她永远不再回家来了。
情意深深的文字,也是祖光起起伏伏的心情。
2003年4月9日,祖光离开人世。
最后岁月的他,沉默木讷,三次中风,不良于言。
时光,是否已带走,那些无法言说的痛?
好名声是一笔财富,它的价值是任何数字都无法表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