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高:“红色公主”孙维世
国家话剧院召开了一个题为“继承维世精神、弘扬国话传统”的研讨会。当我走进会场,第一眼就看到矗立着的孙维世的一张大照片。我像又见到了她,听到了她的笑声,回到了上世纪50年代的那些日子。
在我这一代人的心中,孙维世不是一般的戏剧家,她首先是一位忠诚的“党的女儿”,坚定的“革命文艺战士”,一位高贵的“红色公主”。她是大革命时代的烈士孙炳文的遗孤,是周恩来和邓颖超的养女。她的母亲、小姨、兄妹,全家献身革命,都是老党员。1939年春,她陪伴邓颖超护送周恩来赴苏疗伤,1940年,党中央批准她留在苏联学习。这以后,她在苏联经历了整个卫国战争的艰苦岁月,同时也接受了苏联国立戏剧学院五年正规的戏剧教育,成为一位真正的“红色戏剧专家”。
1950年9月,孙维世导演的第一部苏联话剧《保尔·柯察金》在北京演出。著名演员金山在她的指导下,成功地创造了保尔富有感召力的英雄形象。1952年夏,我和孙维世、金山相识。
孙维世与周恩来(后排左一)、邓颖超(前排左二)等
维世的家有一种我在别人的家里感受不到的愉悦、和睦和情趣。记得她正忙着导演《钦差大臣》时,有一天我到了她家,同每次一样,都是金山先生为我端茶倒水,我和维世坐在一个角落里,低声交谈。金山在另一边叫了起来:“你们不要开小会!”维世朗声大笑,三人便围坐在了一起,我从心里喜欢这一对夫妻。虽然维世大我9岁,金山长我19岁,我敬他们若师长,但我一点也不感到拘束,这是一对情爱深笃的夫妻。
1955年5月,暴风雨来了。一场反胡风的运动改变了我的命运。我被强制搬离青艺宿舍,失去自由一年七个月。1957年,掀起了更狂暴的“反右”运动。我被划入以吴祖光为首的“小家族”右派集团,遭受全国性的凶猛声讨。12月里的一个寒冷的夜晚,在东四牌楼一个小水果店的门外,我忽然迎面碰见了孙维世,我急忙闪身躲避她,却被她叫住了。很冷啊,那晚上。她脱掉手套,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很用力地说:“千万别气馁!千万!”她连续说了许多遍,这时候,我觉得她更像一个大姐姐,叮咛着我。我望着她,点着头。很想哭。
这是我同她的最后一面。1958年4月,我就关进了半步桥看守所。
孙维世与周恩来、邓颖超夫妇
60年代以后,中国的政局发生了巨大变化,中苏交恶。1964年,孙维世凭着一颗“赤子心”,重寻“革命路”。她率先抛弃大城市,抛离大剧院,深入冰天雪地的大庆油田安家落户,和工人结合。她以极大的热情为油田工人的家属们编导了话剧《初升的太阳》,这是她一生最后的一部作品。
孙维世与丈夫金山
她由革命哺育成长,终被革命“吞吃”。她的艺术生涯20年,从一个民间小秧歌剧开始,以一场业余的妇女演出终结。现在已经知道了一部分历史真相:1968年3月1日,公安部门奉中央文革的命令,以“合法身份”逮捕孙维世。她当时正在剧院里打扫院子,从警车上跳下的军人向她出示了逮捕证,围观的群众都很惊骇,她从容地向大家点头告别。警车呼啸着把她送进了监狱,她被定为“关死对象”,受尽了惨无人道的折磨。1968年10月14日,她戴着脚镣手铐死去。她的尸体惨不忍睹,被匆忙灭迹,连一粒骨灰也没有留下。那年,她47岁。
孙维世与女儿小兰
1979年春,右派改正,我重回北京,到南沙沟住所看望金山。20多年不见,他已年近70。我们的重见,很高兴,也很伤感。墙上挂着维世的照片,屋里的陈设和过去一模一样。金山对我说:“我从秦城监狱出来后,找不到维世了。为了纪念维世,像她还活着一样,家里一切都不变。”他的真诚使我感动。
孙维世与任均、王一达夫妇(孙维世的六姨、六姨夫)
1982年7月,金山先生突然病逝。我到北京医院告别室向他的遗体鞠躬时,禁不住泪流满面,悲痛万分。我感到愧疚,金山逝世后,没有把研究孙维世的工作继续下去。不久,《戏剧论丛》停刊了。30年来,孙维世的名字似乎在戏剧界被人们渐渐淡忘了。
孙维世(左一)
然而,文革受难者孙维世,却一直受到海内外历史学者的关注。任均(孙维世的六姨)老人撕心裂肺地呼唤:“杀害她的凶手,一定希望被人忘掉,被人宽恕,才能免下地狱。他们可以用真相换取宽恕。站直了,告诉人们真相,让以后的人都知道真相,他们才可能得到宽恕。杀人的凶手,我想宽恕你们,但你们是谁?是谁?”
鲁迅有言:“石在,火种不会灭。”希望年轻一代不但继承孙维世的艺术遗产,而且将成为历史真相的追踪者。
在你落寞时,困难时,痛苦时,转身而去的,都不是真心的人;只有在你伤心时,需要时,失意时,不离不弃的,才是疼你爱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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