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佳:幸福着,遗憾着——记物理学家吴健雄女士
1973年,周恩来总理接见物理学家袁家骝及夫人吴健雄。周公说:“你们是华人中杰出的代表,为世界的科学作出了贡献,是我们华人的骄傲,是全世界华人的骄傲。”他又风趣地说起袁家出了三个“家”:政治家袁世凯,文学家袁克文,科学家袁家骝。
据载,1915年9月16日袁世凯五十七岁生日,儿孙跪拜,袁公见一老妈子抱一稚龄儿,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家人答:“是二少爷新添的新少爷。”袁公问其母是谁,家人答:“他母亲现在府外,因未得总统许可,不敢进来。”
这孩子就是薛丽清所生的袁家骝。
袁家骝的父亲是袁克文,系袁世凯次子,生于汉城,生母系朝鲜金氏,人称“袁门子建”。他自述“六岁识字,七岁读经史,十岁习文章,十有五学诗赋。” 袁世凯对其期望甚殷,教育亦严。
薛丽清,艺名雪丽清,袁克文昵称她“雪姬”。那句“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高层”,就是携她泛舟颐和园昆明池所作。
当年那位稚龄儿袁家骝,后来成为了吴健雄的终生伴侣。吴健雄也曾笑谈,她的父亲、叔父都参加过倒袁的二次革命……
真是世事变换。
诸多疑问,萦绕其中。走近吴健雄,走近这位美丽、端庄的物理学家,倾听她的往事,倾听她的幸福,她的遗憾……
一
1912年5月31日,吴健雄出生在江苏太仓浏河镇。父亲吴仲裔,母亲樊复华,两人育有二子一女,健雄居中。儿女这代,是“健”字辈,后一个字是以“英雄豪杰”顺序命名——长子健英,女儿健雄,幼子健豪。由此,我们对“健雄”这个颇具男性化的名字,就了然于胸了。
父亲吴仲裔,曾就读于南洋公学。这是一所由盛宣怀倡议,在1896年开始创立的学堂,主要为培养通晓外语、懂得技术的新式洋务人才。
吴仲裔在这个开放的环境中,开始接触西方国家传来的自由、平等思想,阅读了许多有关人权和民主的书籍……
1913年袁世凯就任临时大总统,独揽大权,党同伐异,导致“二次革命”。年轻的吴仲裔积极参加反袁斗争。二次革命败北,回归故里。
吴仲裔开办“明德学校”,取自于“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自任校长。妻子与他一起共事,帮他处理学校事务。为了鼓励乡民送子女来上学,不但学杂书籍免费,还教些缝纫、刺绣、园艺等实用课程。他要以知识教育,消除乡里的闭塞和愚昧。
吴仲裔与妻子相亲相爱,志同道合。他为妻子改名“复华”,就是取自孙中山所言——“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健雄说,看到有些夫妻矛盾重重,总觉不可思议。因她的父母相濡以沫,这为日后她与袁家骝的伉俪情深,找到了源头。
父亲勇于任事、开风气之先的作为,让健雄引以为傲。
吴仲裔为孩子们购买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百科小丛书”,并讲述科学家的故事。这使得健雄从小就对奇妙的自然知识,感到兴趣。特别是父亲亲自拼装的一台矿石收音机,更引起健雄的着迷,向往着外在的广阔世界。
健雄回忆自己的童年,认为那是一段“美好而快乐的生活”。
1959年5月,健雄写信给胡适先生——
我一生受我父亲和您的影响最大,可惜我父亲在今年正月三日在上海故世,家兄健英亦在去年六月去世,从此生死永别,言念及此,肝肠寸断,泪不自禁矣。……
健雄认为,父亲虽然没有到过国外,但是各方面的观念和思想,都十分有见识。自出国后,她再也未能见到父母。但在国外多年,见人无数,也一直觉得,没有几人比得上父亲。
1988年健雄回到浏河,主持父亲百岁冥诞纪念会。为纪念父亲创办明德学校,她捐款100万美元设立纪念基金,以每年的利息,奖励优秀老师和学生。
二
健雄说过,在一生中影响她最大的两个人,一个是她父亲,另一个则是胡适先生。
1929年,健雄以优异成绩从苏州女师毕业,保送中央大学。她念的是师范,按规定要先教书服务一年,才能继续升学,但由于当时规定并没有那么严格,因此健雄在这一年当中,并没有去教书,而是进了中国公学读书,因而有机会成为胡适的得意门生。
胡适教授中国思想史。一次试后,胡适阅卷,他对同事说,从来没有看到一个学生对清朝三百年思想史懂得那么透彻,于是给了她一百分。在场的杨鸿烈、马君武二人也说,班上有一个女生总是考一百分。于是,三人各自把此学生名字写下来,,结果均是“吴健雄”。
1936年,胡适赴美参加哈佛大学300周年纪念会,后又到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与在此就读的健雄等人长谈。
第二天,健雄又收到胡适的来信,授以她治学的秘籍——
凡治学问,功力之外,还需要天才。龟兔之喻,是勉励中人以下之语,也是警惕天才之语。有兔子的天才,加上乌龟的功力,定可无敌于一世。仅有功力,可无大过,而未必有大成功。
你是很聪明的人,千万珍重自爱,将来成就未可限量。这还不是我要对你说的话,我要对你说的是希望你能利用你的海外住留期间,多留意此邦文物,多读文史的书,多读其他科学,使胸襟阔大,使见解高明……做一个博学的人。
凡第一流的科学家,都是极渊博的人,取精而用弘,由博而反的,故能有大成功。
字里行间,可以看出胡适对健雄的期许甚高。
信发出十多天后,胡适忽然想到信中的一个字母“M”系“A”之误,又去函更正。胡适这一字不苟的精神使吴健雄受了“很大的启示”。
又一次,胡适外出旅游,见到英国物理学家卢瑟福的书信集,知道健雄专攻物理,特地买下寄给她。
1962年2月22日,健雄夫妇回台参加“中研院”院士会。此时的健雄,正是国际物理界成就斐然的风云人物。健雄对自己所取得的成就,总不忘恩师的嘉惠。她说她的研究成果“不过是根据胡先生平日提倡‘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科学方法”。
二人安顿好行李,立即赶往胡适宅院,看望恩师。
在座的,还有先来一步的吴大猷(后出任台湾中研院院长)。健雄开起吴大猷的玩笑——你是饶毓泰先生的学生,饶毓泰和我都是胡先生的学生,在辈份上来说,你应该喊我“师叔”的。
众人哈哈大笑,相谈甚欢。
1962年2月24日,下午五时,胡适参加宴请院士酒会。在致辞中方完,尚站着送客人,心脏病发逝世。……
健雄亲眼目睹这一惨剧,“悲痛万分,泣不成声”。
两天前,师徒其乐融融;而今,已是阴阳两隔……
翌日,健雄到殡仪馆瞻仰胡适遗容,“全身发抖,悲伤尤甚”。
胡颂平(胡适秘书)在《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中,谈及1962年2月24日——
问:“吴健雄是中国公学的同学,送她一本《中国公学校史》吗?”
先生说:“好的,你送她一本。午饭时,我和他们谈起《师门五年记》;他们从外国回来的四位院士(吴大猷、吴健雄、袁家骝和刘大中),也送他们每人一本。”
《师门五年记》,是中国公学的学生罗尔纲所作。胡适说,“我现在自己出钱把这个小册子印出来,不作卖品,只作赠送朋友之用”。1958年12月17日,胡适六十八岁的诞辰,凡是去南港中央研究院给他祝寿的人,均送一本《师门五年记》。
罗尔纲后来感怀——这部小书之所以感动人,之所以给适之师看得起,就因为它不是对适之师歌功颂德,而是把他那颗煦煦如春阳爱护学生、栽培学生的心报道于人间,使人启迪,使人奋发。
1965年7月,健雄夫妇抵台,到胡适墓园行礼献花,神情黯然。在胡适纪念馆,健雄又见到了那封珍藏多年、胡适先生传授她治学秘籍的书信。此次回台之前,健雄特地找出,寄给师母,师母随即交给纪念馆,赶在健雄回来时展出……
三
1936年,健雄得到叔叔资助,到美国读书。当她到达旧金山时,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已开学。
一个叫杨的华裔学生,是中国学生会会长,告诉健雄——两星期前,这里也来了一位中国学生,是学物理的,可以带她参观物理系,那位中国留学生就是袁家骝。
看来,健雄脚上拴着红绳呢。
袁家骝带着健雄,逐一参观。当时的柏克莱,虽然并不像哈佛、耶鲁、哥伦比亚等名校历史悠久,但吸引了一批具有顶尖水平的物理学家,有发明和建造回旋加速器的劳伦斯,有后来被誉为美国“原子弹之父”的奥本海默。
健雄很快发现,柏克莱有着无可抗拒的吸引力,因此她决定留在柏克莱,也和袁家骝成了同学。
健雄才貌出众,又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爱穿中国的高领旗袍,更显女性的柔媚,加之她的气质典雅,成了男生们歆羡的焦点。个性上,她相当开朗,和男同学一起,毫不忸怩作态。当时还是众多爱慕者之一的袁家骝也记得,健雄个性相当爽快,有时她和袁一起在图书馆看书留到很晚,也并不在乎。
但健雄并不是一个言行高放的女孩,在她沉潜慎言的行止之下,有着一颗热情炽热的心;对人生、对未来、对自己和爱情,她都是充满憧憬而且期许很高。
1941年8月,健雄在写给女友阿蒂娜的信中,说起了当时她和袁家骝的关系。健雄和阿蒂娜那年计划在暑假中要去离旧金山不远,风景秀丽的太浩湖度假。
——在假期中,我希望利用整个上午来念书,只有下午稍晚和晚间才和你一起,不知你介不介意。
——袁先生十分想见我,但是我实在分身乏术。如果你不介意,也许我们可以请他和我们一块度假,他确实是一个相当沉静不多话的人。
袁家骝虽出身世家,但自幼勤奋努力,谦和诚恳,待人有礼。幼时在老家河南安阳读书,十三岁时到天津上南开中学,后入燕京大学攻读物理。在燕大校长司徒雷登的帮助下,得奖学金赴美深造。
袁家骝乐于助人。在柏克莱国际学舍,东西坏了,同学均找他帮忙。这得到国际学舍主任的欣赏,也给健雄留有很深印象。
在太浩湖,阿蒂娜一看到袁家骝,就对健雄说:“基基(中国话姐姐的外国口音),这就是适合你的人。”
朋友们均认为,健雄作了正确的选择,袁家骝是她的合适伴侣。
1942年5月30日,健雄和家骝结婚,这一天也正好是健雄阳历30岁生日的前一天。
婚礼是在家骝的指导教授密立肯家中举行。由于时值二次大战,加上太平洋战争已爆发,吴、袁两人在中国的亲人都不能来参加,因此婚礼由密立肯替他们主婚。
婚礼简单而隆重,正是健雄和家骝希望的样子。婚礼之后,密立肯太太特别为他们在花园中,举行了晚餐宴会,吴、袁二人在美国的许多同学好友,都来出席盛会。当时也在加州理工学院求学,担任中国同学会会长的钱学森,还替他们的婚礼拍了一部八厘米的电影。
1942年9月19日,健雄在寄给阿蒂娜的信中——
在三个月共同生活中,我对他(袁家骝)了解得更为透彻。他在沉重工作中显现的奉献和爱,赢得我的尊敬和仰慕。我们狂热地相爱着。
家中的许多事,多为健雄作主,但她对丈夫,又有种天性的依赖。每遇到棘手的事,她总对人说“等家骝再说”。
她常向人夸耀:“我有一个很体谅我的丈夫,他也是物理学家。我想如果可以让他回到他的工作不受打扰,他一定会比什么都高兴。”
1943年10月2日,健雄寄给阿蒂娜的一封信——
我们的公寓有一个大壁炉,家骝买了一大捆柴火,他说我是爱斯基摩人的后代。我们在家中升了几次火,坐在升火的壁炉旁边,感觉到:家是如此的安逸和舒适。
家骝是一个言语谦和、处事仔细而有耐心的人,为人温文有节。在工作成就的高峰期,由于忙碌和年轻气盛,健雄难免恣意主观一些,而家骝的体谅和退让,令许多朋友都佩服他的脾气和修养,两人感情相当融洽。
家骝在金婚岁月谈感受时,一派绅士风度地说:“夫妻也如同一个‘机关’,需要合作,婚前要有承诺,婚后要协调。”朋友评论家骝一贯以太太为荣,说:“不管健雄去什么场合,拎照相机的人总是袁先生!
四
1957 年初,健雄和与她合作的四位科学家,用β衰变实验,证明了在弱相互作用中的对称不守恒。
这一实验结果,验证了两位华裔物理学家杨振宁和李政道的“宇称不守恒”理论,帮助这两位科学家荣获诺贝尔奖。这是华人科学家第一次登上诺贝尔奖的领奖台。由此,在整个物理学界,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1957年10月,担任普林斯顿高等研究所所长的奥本海默,为此还特别举行了一次晚宴,邀请吴健雄和杨振宁、李政道等人参加。奥本海默表示,这次“宇称不守恒”定律有三个人功劳最大,除了杨、李之外就是吴健雄,他特别强调不可忽略吴健雄的贡献。随后在晚宴时,奥本海默特别安排吴健雄坐在他身旁,显示出对她的赏识和照顾。
健雄对于自己没有得到诺贝尔奖,多年来从未公开表露过意见。
有很多人为她抱不平,其中就有1988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与吴健雄在哥伦比亚大学有长期同事情谊的史坦伯格。在他看来,没有吴健雄的实验结果,杨、李二人的理论只能是一种构想,吴健雄的实验结果改变了这一切,吴健雄应该当之无愧地与他们共同分享诺贝尔奖。
1989年 1月,她在回复史坦伯格的一封信上,除了恭贺史坦伯格1988年的得奖,也对于史坦伯格在信中,以及在《科学》杂志文章中对她成就的赞扬,表示深受感动和极为感谢。
健雄在信中说——
像你这样一位近代物理的伟大批评者,所给予我这样一个罕有的称赞,是比任何我所期望或重视的科学奖,还要更有价值。我的一生,全然投身于弱相互作用方面的研究,也乐在其中。尽管我从来没有为了得奖而去做研究工作,但是,当我的工作因为某种原因而被人忽视,依然是深深地伤害了我。
诺贝尔奖获得者杨振宁、李政道对此最为清楚,如果没有吴健雄的实验,他们不可能那么快获奖,甚至不可能获奖。所以,他们对她总怀有深深敬意,几次诺奖提名吴健雄,并且只要吴健雄在场,总是推她坐首席位置。
记者曾与健雄的儿子纬承,谈起1957年的诺贝尔奖。
纬承说——母亲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这件事,也似乎没有显出任何抱怨之情。除了诺贝尔,她创下了许多女性方面的纪录。例如,她是哥伦比亚大学第一位女性普平讲座教授。的确,有很多人都认为,母亲有资格获得那一年的诺贝尔奖,但是即使对她有什么不公平,她仍会继续她的研究工作。
五
1947年2月,纬承出生于普林斯顿。此时的健雄已是一个高龄产妇了,生产的过程拖了一天一夜,结果还是剖腹产。
新生的婴儿,带给健雄很大的快乐,她以初生儿子的名义,给好友阿蒂娜写信——
母亲在医院中住了三个多礼拜,流了许多血,并且需要两次输血,她很虚弱,但是恢复得很好。
1948年12月,在给阿蒂娜的信中,再次提到儿子——
纬承现在快两岁了。他很顽皮和淘气,喜欢招惹别人。但是他是我所知道最讲道理的孩子。周末我回家时,他总是在屋里跟着我。甚至不肯出去玩,因此他得到了“妈妈的男孩”的名字。
有了孩子的健雄,仍是积极地进行原子核物理研究。
由于父母工作都很忙,纬承从幼时起,就多半是自己料理饮食和生活,因此也养成他较独立和寡言的个性。由于母亲是如此成功又出名的科学家,这给了他不少的压力,他有一次亲口对妈妈说“做她儿子并不容易。”
纬承十五岁时,健雄说——我不知道纬承会不会成为一个科学家,但是我确实知道,他只知道很少的中文,而这是很不幸的。
纬承高中毕业,袁氏夫妇请杨振宁去和他谈未来的选择。杨说,看未来的趋势,加上父母都是做物理的,建议纬承或可考虑改念生物科学,并且可以离开纽约到耶鲁或其他学校去。后来纬承还是进了在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念的也是物理。
纬承也说起——
父母从来没有强迫我做物理学家。母亲从未做出任何的暗示,要我跟随她的足迹,甚至她也从来没有表示过,我已经是一个物理学家了。她总是让我做我的天性最适合做的事情。我喜欢数学和理科,于1967年和1977年在哥伦比亚大学获得物理学学士和物理学博士的学位,是我自己选择了物理,作为自己的事业。
在指导教授的眼中,纬承是个性超级谨慎的人。
1974年,纬承和露西结婚。1977年,袁氏夫妇、儿子纬承和儿媳露西,开始了一次大陆之行。
这是儿子第一次来大陆,而他有了想学中国话的念头——
如果我会中文,我的父母会很高兴的。但他们并不强迫我去学中文。要知道在我生长的那个年代,美国国内的中国人并不像现在那么多。我父母工作很忙,我和他们一般只能周末见面,而我的保姆是美国人。当我八九岁的时候,父母曾送我去学中文。
对于儿子,可以说法文,却不会说中文,健雄曾表示过她的忧虑——十分奇怪的是,他可以学会法文,但是却忘掉了他的中文。我所有的朋友都有一样的问题,他们的孩子也都忘掉了中文。
1978年,儿媳生下女儿婕塔。健雄对孙女十分疼爱。平时在外一向举止高雅的她,有次向老友说起,在家中,她如何和孙女爬在地上玩耍。听得那位老友,大为意外。
长大后的婕塔,曾是耶鲁大学一份文学刊物的一员,毕业后,在《纽约》杂志担任社论编辑助理。
儿子眼中的健雄——
无论她是多么伟大的物理学家,在我眼里,她首先是我的母亲。我当然认为她是一名称职的母亲,只不过和其他母亲不同罢了。在我记忆中,她总是很忙,但一旦看到我,就会对我问寒问暖。我并不认为母亲“喜欢”烹调,但只要有时间,她更愿意在家做饭。
丈夫家骝也对妻子的厨艺津津乐道,特别指出:狮子头、鸡、炒青菜和馄饨,是健雄的代表之作。这时的健雄就会笑着补充:狮子头一定要放马蹄粉,才嫩才好吃。
六
“中国人还是中国人。”这是建筑大师贝聿铭对健雄的评价,“健雄不涂胭脂不搽粉,似乎是老式的中国女性,其实你与她一谈起来,才知道她脑筋新得很,什么最新的东西她都知道。”
的确,健雄的衣着举止,行事为人,外在形式上是中国的,内在精神更是中国的。她从小读古书,她一直觉得中国的古书有许多地方很深刻,很有道理。
儿子纬承也认为——母亲对科学非常的开明,总是关注该领域的最新成果。她对变化始终抱有乐观的态度,而不是像很多人那样把“还是过去的好”挂在嘴边以自我安慰。她的这种人生态度主要得益于早年的一位老师。他对她说:“你学习太用功了,你不能只永远专注于自己的领域,这样会局限你的思想。”我想,这些话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健雄的朋友们都说,她的意志力和对工作的投身,使人联想到居里夫人,但她更加入世、优雅和智慧。
1960年,健雄给一位老友写信——刚才有人来电告诉我,明天是中国旧历新年。每逢过年过节,总不免怀念家乡,尤其老父长兄均已先后过世,老母年老多病。
我们流落异邦,无论如何成家立业,心中免不了怅惘无固……
1965年,香港,健雄和叔父吴琢之、弟弟健豪见面。叔父从小疼爱健雄,当年就是他资助健雄留学美国。1936年,叔父去柏克莱探望健雄后,两人第一次见面,此时的叔父,已是不能行动的病人。近三十年了,恍如隔世,母亲已在1962年去世……
远方的游子,归来了。
1973年,家骝、健雄夫妇第一次回大陆。谈话中,周恩来总理向健雄表示歉意,她父母的墓碑被破坏了,使她无法祭拜……
而今,在香港见过一面的叔父和弟弟也因受迫害,去了另一个世界,无处话凄凉。
在天津,家骝与健雄夫妇,特地拜访了六婶陈徵(丈夫袁克桓是袁世凯的六子)。袁克文去世较早,家道中落,家骝当年出国留学,袁克桓资助过他。家骝和健雄夫妇对六婶很敬重,见面的时候还是老礼儿。
之后不久,陈徵就带着外孙李立中到了美国,这中间不无家骝、健雄夫妇的帮助。
1981年,陈徵的四女儿家菽,希望回到天津,跟妹妹家芯近一些。家骝与健雄,曾写信给当时主管科技工作的领导。后来,家菽全家从南京迁到天津,家菽被安排在天津建筑设计院工作。在天津期间,家菽设计了食品街、旅馆街、服装街等,都是当地有名的建筑。
七
对于生命时光的流逝,健雄感怀——
我今年八十岁,想想看,八十年很快便过去了。一个人真正能够做事的时候 ,还是中间的青壮年时期,头上是小孩子,到老了退休,精力也稍差了,也还有老年的困难,因此在青壮年时,应该多努力一下,不要以为来日方长。
故人恰似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
1997 年2月16日,健雄在纽约病逝。叶落归根,家骝亲自护送妻子的骨灰回大陆,安葬于苏州太仓浏河。
健雄的墓园,就在明德学校紫薇阁旁,墓体设计,由贝聿铭担任顾问。
紫薇阁的一楼,是明德学校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展品包括健雄的祖辈、父辈勤俭办校的说明等史料。因建在一棵紫薇树旁,又因健雄的乳名叫“薇薇”,故取名“紫薇阁”。
2003年4月5日,纬承亲手把父亲的骨灰盒,放入母亲的大理石墓穴,家骝与健雄合葬在一起,长眠于紫薇树下。
1990年5月18日,经国际小行星中心批准,中科院紫金山天文台将国际编号为2752号的小行星命名为“吴健雄星”。
星星依旧在闪烁,见证着健雄这位杰出女性,她的往事,她的幸福,她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