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佳:如果你对一个工作本身没有爱,就没有办法放心力与精力进去,往往会做不成,势必对自己失望,你得找到你爱的东西。从这个角度看,张伯驹先生是幸运的,他找到了他的所爱。有人说过这样的话,张伯驹这名字,要么不知道,只要知道了,就难以忘记。
的确,当我偶遇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读到《君子之交——张伯驹与我父母交往之叠影》,难忘。1969年5月17日父亲(章伯钧)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父亲死后,母亲(李健生)一而再、再而三地恳请搬家。好不容易给了建国门外永安里的两间一套的单元房。“自搬到建国门,我就清静了,谁都不知道新地址。可是,你能猜想得到吗?是谁第一个来看我?”狱中十年,我曾一千遍地想:父亲凄苦而死,母亲悲苦无告。有谁敢到我那屈死的父亲眼前,看上一眼?有谁敢对我那可怜的母亲,说上几句哪怕是应酬的话?我遍寻于上上下下亲亲疏疏远远近近的亲朋友好,万没有想到张伯驹是登门吊慰死者与生者的第一人。“几年不见,老人家身体已不如前,头发都白了。脚上的布鞋,满是泥和土。为了看我,从地安门到建国门,不知这二老走了多少路。”“伯钧相识遍天下,逝后的慰问者,你们夫妇是第一人。此情此义,重过黄金。”
告辞的时候,张伯驹握住母亲的手,说:“李大姐,我们都得活下去。”张伯驹是从一张报纸上,读到了章伯钧先生去世的消息。翌日,夫妇二人即去东吉祥胡同10号看望章氏家人。已经搬家。接着,张伯驹四处打听李健生的新住址,可一点线索也没有有。后来,张伯驹找到一古董店的店员老樊,托他去打听。老樊假托要和李健生核对章伯钧生前所欠账目,人家才把地址写给了他。任各种潮汐的潮涨潮落,张伯驹都一如既往地守着做人的根本,过着他那份生活。张伯驹的一生见过许许多多的昂贵之物。而我所见到的昂贵之物,就是他的一颗心,一颗充满人类普通情感和自由的心。他的一生,比捐献的文物生动得多;他的为人,更比国宝珍贵。我和他相处,感受到的是人的气息和光泽。而这,才是永恒的。1972年1月,陈毅元帅的追悼会,毛公临时决定参加,向井岗山的老战友送上最后一程。仗剑从云,作干城,忠心不易,军声在淮海,遗爱在江南,万庶尽衔哀,回望大好山河,永离赤县;挥戈挽日,接尊俎,豪气犹存,无愧于平生,有功于天下,九原应含笑,伫看重新世界,遍树红旗。七十二字,透着超凡脱俗的韵味,毛公低声吟诵,连声称赞,并问张茜(陈毅夫人),张伯驹来了没有。张茜告知其近况,张伯驹由于政治原因不能参加追悼会,毛公转身关照周公为其解决生计问题。当时的我,只知有一人,有一联,引起毛公关注,至于姓氏名谁,印象不深。似水流年,原来我曾与他“相遇”,只是少小无知,读书走马观花,擦肩而过。20世纪30年代,张伯驹在丛碧山房寓所花园留影,寓所原为李莲英旧宅。说起两人的交往,是在1956年,陈毅从上海调到北京,北京政协推荐了精通围棋的张伯驹,和他下棋。虽说一个是元帅,一个是名士,但彼此间志趣相合,品位相投。两人不光喜欢下棋,而且都很喜欢诗词。陈毅去世前,还嘱咐妻子,将他的玉质棋子,送给张伯驹。1956年10月,陈毅在广州中山大学,专程赶到陈宅,探访了陈寅恪。最融洽的倾谈,是有关《世说新语》一书及魏晋士人清谈与风骨的话题。陈毅的“平常之心”立现,两人对艺文的探讨,一下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几天后,李稚甫来访,陈寅恪感慨地说,没有想到共产党里有这样懂学问的人。陈毅说过——在外国时,人家对我这个部长、副总理不起敬,说我是元帅、诗人,肃然起敬。陈毅与朱师辙私交也甚好。1962年,陈毅寄给朱师辙一信。信中,陈毅盛赞朱师辙“十余年而著述精勤,垂志不衰,他日秉史笔者当首书先生可断言也”,自谓“有志艺文,但苦于行役和外务,业余捧场而已已”。其文心与诗心,跃然纸上,性情毕现。肺腑知音,天心有缘,想来人生有许多东西已经注定。1956年,张伯驹出于赤诚的爱国心,从30年蓄藏的书画名迹中挑出八件精品无偿捐赠给国家——晋陆机《平复帖》卷,唐杜牧《张好好诗》卷,宋范仲淹《道服赞》卷,蔡襄自书诗册,黄庭坚草书卷,宋吴琚杂书诗帖,元赵孟頫章草千字文、元俞和楷书。伯驹虽然拥有偌大家业,但在生活上简朴得令人难以置信。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穿丝绸,也从不穿西装革履,长年一袭长衫,而且饮食非常随便,有个大葱炒鸡蛋就认为是上好的菜肴了。他对汽车的要求是,只要有四个车轮而且能转就行了,丝毫不讲派头。从1927年起,张伯驹开始收藏名画,至1957年止,前后整整三十年,且以知识丰富、独具慧眼闻名中外。张伯驹曾对女婿楼宇栋,聊及一生鉴藏书画事时说,人生在世,爱国是大事,决不能糊涂,小事满可不必计较。无偿捐献国宝,张伯驹认为,这是平生最可欣慰的一件事。可1957年的到来,一顶“铁冠”落在了他的头上。二十年后,刘海粟与张伯驹两人闲谈,话间海老问起“当年戴上右派帽子后,有何感想?”先父任过直隶总督,又是第一批民族资本家,说我是资产阶级,有些道理。但是我平生不会赚钱,全部积蓄,包括卖字的钱,都花在收藏上了。这些东西捐赠国家之后,我已成了没有财产的教授,靠劳动吃饭。戴什么帽子,我倒无所谓。一个渺小的凡人,生死得失,无关大局。但说我反党,实在冤枉。而且担心:老张献出这么多国宝,换了一顶铁冠,传到海外,对党的威信不利。本想见见周总理、陈总,一吐为快,后来饱受打击歧视,见领导人已极难,我又不愿为个人荣枯浪费他们时间,一拖就是四年。……1961年,去吉林离京前,陈公派车接我到中南海,问到生活、写作、爱人作画等方面有什么困难,十分细致。然后询及去东北后的打算。我说可以教诗词、书法和古画鉴定。陈公说:“这正是你们当行的事情 。关于右派的事,有些想不通吧?”我老老实实地说:“此事太出我意料,受些教育,未尝不可,但总不能那样超脱,做到无动于衷。在清醒的时候也能告诫自己:国家大,人多,个人受点委屈不仅难免,也算不了什么,自己看古画也有过差错,为什么不许别人错送我一顶帽子呢?……我只盼望祖国真正富强起来!”陈公说:“你这样说,我代表党谢谢你了。你把一生所收藏的珍贵文物都献给国家,怎么会反党呢……我通知你们单位,把结论改成拥护社会主义,拥护毛主席拥护共产党。”1961年,张氏夫妇来到长春,张伯驹任吉林博物馆副馆长,做鉴定文物的工作。据博物馆的同志说,张伯驹毕竟是张伯驹,一双法眼是无人能比的,多么复杂难辨、争议不休的东西,是真迹还是赝品,皆待他一言而定。其实名家字画很容易鉴别真伪,要鉴别必须看过真品,看得越多,越有经验。仿效的、假的也要看,以及哪个朝代和名家所用的纸、墨、颜色和各种印章都要细心研究分析记在心里,鉴别时一看便知了。还有,前代名家作品也要尽量知道传到何人,落于何方,有的知道而找不到的,也要随时留意查明。张伯驹说一口河南话,潘素说的是江浙普通话;张伯驹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潘素则极善应对客人。老夫妻做人做事处处依礼而行,并不因为是大右派而谦卑,也不以门第、名望而骄人,因此,门庭并不冷落,再说他们家的茶叶都是顶好的,潘素沏茶又特别讲究。张伯驹和朋友,如吉林大学于省吾教授等人每周相会,多谈金石、书画、传闻轶事、学术考证、风俗、 游览、各种掌故,并把这些内容录存起来,取名《春游琐谈》。1967年,张伯驹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隔离审查八个月,被迫从博物馆退职,送往吉林舒兰县插队。但公社拒绝收下这个已经快七十岁、不会劳动还要靠公社养着的老人。夫妇两人只好辗转回北京。原来的住处已被别人占上了,只留了一间十平方米的屋子。这样,曾经拥有稀世珍宝的夫妇,一下成了无粮票、无户口的人。靠着亲戚朋友的接济,勉强度日。不知过了多久,先生遭到了一生中最为艰困的时期,他从吉林回京暂避时,也来见访,当时已非复昔年光景。因户口不在北京,口粮自成问题,因而有时在小寓留饭,粗馔劣茶,先生亦不嫌弃,仍尽主客之欢。我因无力相济,只能将所节省的粮票,邮寄先生,聊当濡沫。对此,他也还要笔札相谢。那时读了他的信,真是心中感到难过得很。但又想,如先生之为人,对国家对人民是无愧于怀的。在1969到1972最困难的三年中,我曾几次去看望他,除了年龄增长,心情神态,和几十年前住在李莲英旧宅时并无差异。不怨天,不尤人,坦然自若,依然故我。即使四合院已成大杂院,即使夫妇二人被挤到东头的一二间屋里,即使原有的好一些的家具(书案、琴桌、书架……)一无所有……还记得吗,张氏夫妇去看望章诒和的母亲李健生,正是在1969年。而那时,也正是他们夫妇最窘迫的时期……直到1972年,张伯驹才受聘于中央文史馆,有了工资,缓解了生活困顿。无心插柳柳成荫,也许就是送陈毅元帅的那副挽联,毛公看后,嘱咐周公安排所致。1978年,张伯驹得到平反,恢复名誉。其中宋振庭,起了重要作用。宋振庭兴趣广泛,博览群书,是党内少有的文化人。他为人热情,诚恳厚道,喜欢与画家、收藏家交朋友,口碑极佳。1961年夏天,画家傅抱石与朋友到东北写生。宋振庭尽地主之谊,接待了他们,从此与傅抱石相识。此后数天,宋振庭与傅抱石多次畅谈,他对傅抱石的画作了一针见血的评论。傅抱石听了,整衣鞠躬,说:“你是我的老师”。他俩成了一见如故的朋友。傅抱石激动之下,一口气画了两幅画,送给他。傅抱石走后,对家人说:“没想到,东北竟然有这样的人物!”傅抱石回南京后,情不自禁地写了一首“十字令”,形象而逼真地描绘了自己的感触:“一见如故,两心相印,三生有幸,四体不安,五内如焚,六欲皆空,七情难泯,八拜之交,九死不悔,十分向往!”当年,就是宋振庭(时任吉林省委宣传部长),将张伯驹请到吉林,任博物馆副馆长。1982年张伯驹去世,宋振庭送挽联——爱国家,爱民族,费尽心血一生为文化,不惜身家性命;重道义,重友谊,冰雪肝胆赉志念一统,豪气万古凌霄。张伯驹自幼喜爱京剧,七八岁时,就看杨小楼的《金钱豹》。真正迷上京剧,是刚过而立之年,他向余叔岩先生学戏。二三十年代的余叔岩,是京剧老生行的泰山北斗,时人均以一亲颜色为荣。谭鑫培表演《乌盆记》,外国公使对慈禧太后说,“戏词没听明白,但从他悲婉的唱腔中,感觉到一个幽灵在哭泣。”余叔岩一直用心观摩谭鑫培的演出,充分发挥他学后的心得,并与自己的特长相结合,他还多方学习诗词书画以及音韵方面的知识,向博雅精深发展。与杨小楼,梅兰芳并称三大贤。余派艺术讲究一个“余”字:简洁含蓄,富于凝聚力,耐人咀嚼和寻味,余音绕梁,余味无穷,因此更擅长演唱苍凉悲壮的剧目。京剧界常用“云遮月”的说法来赞美余叔岩的声音美,就是说他的嗓音主要不靠宽度取胜,而是有厚度、挂“味儿”。唱腔艺术处理上审慎精到,字斟句酌,唱起来,就显得端庄大方,深沉凝重,风骨清健而儒雅。孟小冬立雪“余”门,深得余派精髓。余叔岩曾告诫孟小冬:“我传授你的每一腔每一字,都已千锤百炼,也都是我的心血结晶,千万不可擅自更改。”余叔岩的脾气耿直,耿直到只要他认准的理儿,根本不考虑场面和人情,所以时人送他个外号叫“两条命”,说明他在当时的乱世是何等的豁出去,惹急了敢拼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里,又想到张伯驹。当遭受匪徒绑架,并以撕票相威胁以索取巨资时,他却关照妻子“宁死魔窟,决不许变卖家藏“。张从余学戏,下的功夫也很深,吊嗓子、打把子、文武昆乱无所不学。二人交谊甚厚,情深莫逆。余叔岩告诉他,每出戏各有特点,要将角色性格、身份、处境与唱念、身段和内在感情等联系一起,不是千篇一律的,最忌哗众取宠,要使观众在美的享受中得到渗透内心的感应。张伯驹也说过,没读过几遍《三国演义》,特别是如果没有读过《三国志》,是不可以演的,因为如果没读过这两部书,不了解当时的时代背景,就不能很好地理解和把握这个人物的内心,太年轻也不能很好塑造这个人物少年老成的形象。张伯驹精通诗词音律,早为世知。余叔岩的唱段新词,也多出自张伯驹之手。如《斩马谡》诸葛亮下场念对儿“虎入深山禽兽远,蛟龙得水又复还”之“得”字,差强人意,不甚理想,张伯驹为余氏改为“失”字,既意义允当,念来也琅琅上口。1937年春,张伯驹四十岁生日,为河南赈灾举行演出,在隆福寺街福全馆,上演《空城计》。张伯驹饰孔明、余叔岩饰王平、杨小楼饰马谡、王凤卿饰赵云、程继仙饰马岱、陈香雪饰司马懿……看过演出,章士钊作打油诗——坐在头排看空城,不知守城是何人。张伯驹从小是公子哥出身,一生喜好书画,并收藏鉴定古文物,是国内有名的专家。他又从事诗词歌赋对联等的写作,有时,竟然从早到晚,废寝忘食。他不喜欢作官,专爱诗词书画。但我和他有同好,所以我们过着一种研究书画诗文的家庭生活,几十年如一日,长时间的生活中,他看到我绘画的技艺,日有长进。他首先是高兴;同时,他自己更不甘落后,也奋发写作,并经常聘请不少名家,前来赏评我们两人的诗画成品,以共同策励。张伯驹,号丛碧,他的书斋也叫丛碧山房。这是始于他收藏的第一件墨宝——康熙皇帝的御笔“丛碧山房”。我拜读了,在音律上提出了七十多条拙见,先生一一从善如流。这样的事,在古人中也是难得有之的,我益发钦服他的雅量。但我们的交契犹不在一端。随后,我为词集撰有跋文一则,其中提出,如以词人之词而论(有别于诗人之词、文人之词、学人之词、杂流之词),则中国词史当以李后主为首,而以先生为殿——在他之后,恐怕不易产生这种真正的词人之词了。由于我是从学术、文艺上从公论断,并无丝毫阿谀献颂之心,这使他非常感动。从此,更引我以为知音。他以后凡作词,没有一篇不是写与我看,听我意见的。记得一次同游大觉寺,他年事已高了,坐在玉兰花下,袖出一词稿让我看,两眼全神贯注地望着我——看我读词时的“面部表情”!伯驹是个乐天的性格,他在最穷困的时候 ,我们见面聊天,谈古书画、谈老戏、谈杨梅余还是照旧兴高采烈,大有回也不改其乐的意思。1978年9月,平反,恢复名誉,自此张伯驹又重新开始了他的自由生活。每到海棠花开时节,张伯驹必来天津看花。白天去公园看海棠,晚饭后和几位朋友打诗钟。这种文人游戏虽小道,但非博学和才情高超者很难为之。张伯驹才思敏捷 ,有时与友人填词,几乎能在看原作同时,脱口而出,即成佳作。任何行业想取得一定的成就,如果离开了好的记忆是难以想像的。比如绘画也需要意临,需要默记。在鉴藏上,好的记忆尤为重要。见过的东西在一定段内要印在心里才行,否则便容易出错。对于父亲来说,他的记忆力是很好的,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父亲的勤奋和超乎常人的喜好。他从小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少年时熟读《古文观止》;三千多卷的《二十四史》,20多岁时便已读完了两遍。《资治通鉴》也如数家珍。唐诗宋词记得就更多了。我获交于伯驹先生,一在词学,一在红学,两者交逢,不期然而有会心不远之欢,投契日深,相知遂久。先生居于展园(原名承泽园,后改为展园——因所藏展子虔《春游图》,是我国现存最古的名画)。我每日下午课余,常闲步而造园,入厅后,自寻座,宾主往往不交一言,亦无俗礼揖让之烦。我由此深知,先生为人,坦荡超逸,潇洒天真,世所罕见。他见了名人贵人,是如此;见了青衿学子,草野村氓,亦是如此。在他眼中心中,并无尊卑贫富之分,只有高下雅俗之别。这种人品性情,我只在书册上似乎依稀仿佛知之,如明末清初张宗子(岱),大略相似。我深重其为人,过于他的其他方面。在朋友的笔下,张伯驹是一个无半丝虚伪造作,是一个纯而又纯的真人。有朋友说,初识张伯驹时,以为他架子太大,不爱理人,但交往长了,方知他是最热情待人的,这是他的个性。当他手头宽裕的年代,对于认识的人,如果有困难,他常常解囊相助。这种习惯一直继续到他自己已经不是有钱的人了,但遇年节,如果有他认为应该帮助的人,他还是勉强地点缀点缀。1956年我知道他有一次向知交借四百元,说有急用,可巧我又亲眼见到他的用途,就是帮助几个人。在吉林省那段时间,他(张伯驹)有时也回京,多次都是先到天津 。有一次,因要和我商量《诗注》一书的事,火车到天津是在半夜,他就砸大门喊醒我,和我坐谈直到天明,其直率真挚可见。值得一提的是文革期间,我家房子被查封压缩,地方狭窄,但张伯驹,能和我在一个单人床旁,接一块木板,同榻多次,而丝毫不觉委屈,真是难得。下放到舒兰农村插队,和夫人潘素双双离职。到了农村,因那里不收,只呆了一夜,第二天就乘车来到天津。当时因无证明,不能买进北京的车票,老夫妻就在我的一间小屋中间拉上一个床单隔开,与我和妻子共住了一段时间。后来经人告知,可买三家店车票进北京。就这样,老夫妻进北京回了家,但没户口。父亲对经历的一切,都十分的坦然,为人十分坦荡。即便在最困难时,也从未听他抱怨过。唯一变化的是,一辈子不经手钱的父亲,那时也学会带点零钱,出门为家里买点零用品。1995年5月,黄永玉出版画册,其中“大家张伯驹先生印象”一幅。传神之笔,亦感人至深——某日余偕妻儿赴西郊莫斯科餐厅小作牙祭,忽见伯驹先生蹒跚而来,孤寂索寞,坐于小偏桌旁。餐至,红菜汤一盆,面包四片,果酱小碟,黄油二小块。先生缓慢从容口味。红菜汤毕,小心自口袋取出小毛巾一方,将抹上果酱及黄油之四片面包细心裹就,提小包自人丛缓慢隐去。……老人手中之面包即为其夫人(潘素)带回者。情深若是,发人哀思。富不骄,贫能安,临危不惧,见辱不惊,居然能喝此蹩脚红菜汤,真大忍人也!又一次,张牧石在北京陪他看完牡丹,他要去沈裕君老先生(章太炎夫人汤国梨的表兄)家下围棋,刚出门,碰上一位香港来京买潘素夫人画的人,想请张伯驹回家在画上题几个字,并言多加五百元(当时可为巨款),他很生气地回答对方:“不题,我现在去下棋。”曾经沧海难为水。张伯驹捐赠的《平复帖》和《游春图》,现在都已成了故宫博物院的镇院之宝。《平复帖》,是1700多年前,陆机写给患病好友的一封祝安信,是我国传世最早的墨宝。直到1937年底,以四万元购得,成了张伯驹的藏品。《游春图》,是隋朝画家展子虔所画,是中国现存最早的独立山水画作品,张伯驹不惜变卖家产,以巨资(黄金二百四十两)收藏。他在《丛碧书画录》里写下这样一句话——予所收藏,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序。其实,我们讲别人的故事,是为了解自己;而了解自己,才能真正明白别人。倾听张伯驹先生,虽只是流年碎影,但它折射出来的人格力量,真诚地打动着我们,理智上敬佩,感情上爱戴,精神上向往,始终温暖着我们的文化记忆……版权声明:我们尊重原创。文字、图片、视频、音频和素材,版权属于原作者。有些文章在推送时因某种原因与原作者联系不上,若涉及版权问题,请原作者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