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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音乐的三个阶段

佘江涛 佘江涛的江和涛 2022-10-02

音乐是一种声音,很多时候,音乐仅仅是声音,只有当音乐在耳朵里成为旋律、节奏、对位、和声、配器、音色、想象、感情、思想、结构的时候,我们就听见了音乐,听见了不同层次的音乐。布鲁克纳、瓦格纳的音乐在最近两三年在我耳朵里才成为音乐。 

听见音乐的第一阶段是用自己的耳和心去听,用自己的感觉去接受音乐信息,用自己的直觉去处理音乐信息。一切遭遇开始都是偶然,不知是人碰见了打动自己的音乐,还是音乐碰见了容易被感动的耳和心。 

最初打动我的音乐是舒伯特的A大调奏鸣曲(D.664),那是1979年初三年级在南京新街口人民剧场一场混乱的音乐会中听到的,我会演奏钢琴的同学带我去的,他现在依然在教授钢琴。记得那位澳大利亚华裔女钢琴家面对乱哄哄的咳嗽声、座椅滑动声、脚步声和乐章间的掌声一直很焦虑,甚至恶狠狠地盯着下面的观众。90多岁的Jorg Demus2019年在南京的一场独奏音乐会,提出了请求场下安静的要求,否则他就不演奏了。40年过去了,对热衷考级的学生和不懂音乐的家长演奏确实是一场悲剧。没有结构的知识、技能、考试,没有人格和素养培养的家庭教育,似乎越演越烈。但那场嘈杂的音乐会改变了我的人生,从此我知道世界上有一种魔力的东西。A大调奏鸣曲第一乐章不断重复的第一主题成了永远的一束晨光,冲破了团团迷雾。舒伯特把我引入音乐的大门。后来一直在寻找这首曲子的cd唱片,因为只记得是舒伯特的奏鸣曲,他的奏鸣曲却有21首,当时资源甚少,非常难买。为了再度遇到这首曲子,我几乎把各种能买到的舒伯特钢琴奏鸣曲都买了,可惜都不是,后来买了一张里赫特演奏的版本,记忆中的旋律时隔30余年再度出现,真是喜出望外。现在舒伯特奏鸣曲的套盒(box set)就有好几个版本,当年寻寻觅觅的感觉没有了,但第一次的聆听和旋律的再现一生难忘。 

半导体收音机时代听到的第一首引人入胜的曲子是门德尔松的即兴回旋曲(op.14),那是1980年的高一年级,当时曲名忘记了,只记得是门德尔松的钢琴曲。如此美妙的旋律使我养成了用磁带机——记得是第一代日立单卡机——外录半导体音乐的习惯。当时有一台日产内录式的单卡机器或双卡机是十分奢侈的,因为它可以避免外录的杂音。那时古典音乐都在晚上十点后才播放,我每周买一张广播电视报查看节目,躲在被窝里等待录下收音机里的曲子。一是怕父母说不看功课也不睡觉,二是让录音没有噪音。大概录了二三十盒索尼磁带,约翰·施特劳斯的最多,其他录得什么曲子现在记不清了。后来一直在寻找门德尔松的这首即兴幻想曲,觉得它永远消失了。也是三十余年后偶然在Jean-Yves Thibaudet的门德尔松专辑中发现它,喜出望外,难以言表。我把这个故事告诉过一位中裔英国钢琴家,她专门为此曲录了一段视频送给我,也许她被这个故事感动了。 

1990年代是欣欣向荣的磁带、垂死的LP(真实的模拟声音使它现在得以复活)和正在兴起的cd唱片混杂的时代。磁带给我带来印象深刻的曲子是勃拉姆斯的圆号三重奏(0p.40),真是超级地优雅和忧郁,从此勃拉姆斯成为我最喜欢的音乐家。LP给我带来的第一次是体验霍洛维茨演奏的莫扎特的钢协K.488和奏鸣曲K.333,我第一次听到天堂的声音,至今这张30年前购买的唱片我依然常听。我第一批cd的主流是哥伦比亚唱片公司和后来收购它的索尼公司的产品,听了大量尤金·奥曼迪和费城交响乐团的合作产品,我最早进入交响乐的路径。我的一位忘年交朋友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学习音乐学,她告诉我她留恋的圣地之一就是尤金·奥曼迪的音乐资料博物馆,在那里可以深深体会到老一辈艺术家的人文情怀。现在指挥新秀迭出,演绎技巧和录音效果甚佳,不乏亮点和精彩之处,但文化底蕴的浓郁不能和老一代人相比,因为商业压力,难免有营销和夸张的气息,不能完全压住内心,沉住底气。 

第二阶段是扩展性地借用别人的心和耳朵去听。仅仅靠自己狭隘的感觉去接受音乐信息,靠自己最初的直觉去处理音乐信息,到一定程度就不够了。当你听得足够多的时候,就想借助一下更多他者的感觉和判断去接受音乐信息,更多他者的直觉和思维去处理音乐信息。

这时我们经常会借助一批指挥家、演奏家、演唱家共同塑造起来的演绎体系,以及音乐史专家、乐评家、演绎家共同塑造的书写体系。

我们会比较和鉴别不同版本的演绎差异,发现了一部音乐不同的形象,发现了音乐能指的力量远远超出文学作品,它有着更多的寓言、象征、暗示、含糊的意味。我们会阅读书籍和期刊,更深、更广、更系统地从作品的本身、作品之间的关系、音乐史的结构等方面去理解音乐。这时你会发现音乐变成了作品相互交织的世界,而不只是一个个孤零零的作品。

版本的比较和鉴别是加深对音乐感受、直觉的重要途径,阅读书籍和期刊是加深对音乐判断和思维的重要方法。我个人认为前者是基础,其中的况味难以言表。指挥家、演奏家、演唱家有优劣之分,但更多的是各有千秋、味道不同。我们最多借助20%的语言文字信息去把握音乐,其余还是要交给耳朵和心,耳朵和心不太骗人,以免被各类音乐知识分子构筑着各类阐释带入迷宫。

音乐毕竟不能仅仅成为我们知识树的一部分,如同文学和其他艺术一样,它更应该成为我们人格、想象力、创造力的一部分。审美是最综合、最高级的精神活动。音乐审美不仅是针对音乐的美,而是面对音乐性,音乐性远比音乐美复杂。文学审美不仅是针对文学美,而是面对文学性,文学性远比文学美丰富。

聆听音乐和阅读文学一样,对作品的直接体验远比阅读批评、文献重要得多。音乐作品的复杂在于有一个变化多端的中间媒体,而文学作品的中间载体稳定而清晰。听比阅读富有变化。即使音乐的底本做了很好的修订和定稿,中间媒体(阐释者)如何理解底本,如何将这种理解呈现出来,加上技术和时空的变化,音乐到接受者那里的阐释变量远远超过文学阅读。 

第三阶段是用自己的感觉和直觉去接受和处理音乐信息,同时也用自己的判断和思维去接受和处理音乐信息,实现否定之否定螺旋上升的一个周期。一个周期的每一个阶段需要十五年的时间。我才进入第三阶段,还没有完成一个周期。

在第三阶段,前两阶段的积累大多进入了无意识。在第三阶段会出现一种奇妙的途径:传统消失了、经典消失了,流行消失了,当下消失了,所有伟大的音乐和音乐家共时地、彻底地凸显和裸露出来,变得透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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