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周信芳的《四进士》
吴性栽（1904-1979），中国电影事业家。字鑫斋，笔名槛外人。浙江绍兴人。 吴性栽1923年开始在上海经营颜料生意。1924年在上海创办百合影片公司，拍摄《采茶女》、《苦学生》等片。1925年6月百合影片公司与大中华影片公司合并成立大中华百合影片公司，吴性栽任董事长。
周信芳懂得从生活中体验戏剧，从戏剧中表演人生的真实，再加运用他突出的表演方式，在京剧中自成一家。以下我就他的几出名作分析一下，说明他表演特点的所在。
总的说来，他首先确定剧中人的性格，发生故事的环境，然后反映到唱、念、做、表，乃至打斗来表演的。他描绘出来的人物是鲜明、生动、如实而具体的，在艺术成就上，不只真，而且善；不只善，而且美的。我们了解的美，不止是形象的，而且是内涵的，使观众跟着剧中人的喜怒哀乐而起共鸣。
我们试来谈谈他的《四进士》。
就整体说，《四进土》的剧本编得非常好，场子紧凑，高潮迭起，在京剧中，这是少数完美的古典剧目之一。也就是上文所说唱戏不唱人的，主要是这类剧本。只要演员够格，这类戏演来总是可看，如果遇到像周信芳那样的演员，当然如火如荼，相得益彰了。
《四进士》周信芳饰宋世杰
舞台上南北艺人的《四进士》，我看过不少，老艺人孙菊仙九十来岁时，在上海天蟾舞台，曾由人搀扶他上台作示范演出，这无非令观众瞻仰先辈典型，不能和一般人的演出相比拟。潘月樵、马连良都以此剧驰名。如果说到演技的精纯洗练，不屈心的话，得数周信芳了。
宋士杰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他是处于邪正之间的人物，确实是意气用事包揽词讼的好事之徒，可不是唯利是图，不论是非曲直，一味在法律罅缝中寻瑕抵隙来讨生活，来表现自己的。他好和上司抬杠，等闲不把那种贪官恶吏放在眼里，要是存心作起对来，谁见了他都是头痛的。他懂得运用手段，不管这手段是否正当；他被上司斥革了而斗志愈强，路见不平，挺身而出，在斗争中有充分胜利的自信；他是豪侠而予智自雄的一流人物。
有这种斗志的人，他的精力和体格自然是强健的，年龄虽老，但是使酒尚气，绝不服老；他白发盈巅，白须盈握，可是腰脚硬朗，满面红光；有饱满的精力，才能支持旺盛的斗志。周信芳在人物性格的造型方面，是充分把握这一点的。
一般演宋士杰，面揉白粉，走路弯腰曲背，摇头晃脑，以显出这人物的老迈；这和谭鑫培批评刘鸿昇唱《洪羊洞》一样，说中气这样足的杨六郎，看他如何死得了？我也得相反的问一句：这样衰迈的宋士杰，凭什么意气和精力去和强大的恶势力斗争？
《四进士》周信芳饰宋世杰
《四进士》第一场到第九场不过是过程戏，替后面铺路的戏。到第十场“柳林写状”，才进入正文，出场主要的是三个人：杨素贞、杨春、假扮算卦先生的毛朋。演杨素贞的注重唱，演杨春的注重念。唱得好的杨素贞有的是，过去和周信芳合作过的黄桂秋和现在的李玉茹，都胜任愉快。可惜《四进士》电影中删去了“柳林写状”一场好戏，没有让李玉茹有机会充分表演。但删去这场戏的原因是可以理解的：第一，戏太长，安不下；第二，找不出挑得动这场戏的杨春。从南到北，我看了不少《四进士》，这场戏的杨春，谈得到声容并茂、颊上添毫的，只有苗胜春一人。他是周信芳的老搭档，最出名的是陪周演《打严嵩》的门官严侠，可算得双美具，二难并。可是杨春也是他的一绝，可能这出戏他只陪周唱，没有侍候过别人（艺人对自己的玩意儿，真的视同拱壁。记得外号周一腿的杨派武生周瑞安，在上海老共舞台演《连环套》，陪他唱窦尔墩的是当时尚未得志的金少山，完戏后金叹气喊冤，说为这出戏筹钱赎行头，却陪了这么一个黄天霸，真不值得。可见有真东西的艺人，陪别人唱戏，也要看看对手够不够料）。
“柳林写状”的杨春，唱不吃紧，主要是靠着念白、身段、眼神把这场戏烘托出来的。他的感情反复，都有层次，因买妻而知冤情，经过一场天人交战，宁愿不要身价银子，扯碎婚书，义结兄妹，陪她去告状，所以杨春是这场戏的戏胆。他念的是韵白，不比丑角念京白可以逗哏，可说完全仗着功力“乾拔”的。
第十二场主角宋士杰出场，四句定场诗，几十句道白，已把宋士杰个性抖明。他见杨素贞要吃亏，想伸手管一管，又怕招是非，再听到杨素贞喊“异乡人好命苦”！这时双眼一瞪，激动到不能自持，但想管这档子事，还得回去说服了老妻一同伸手，于是二老合流，管定了这事了。这里是宋士杰和万氏两个人的对手戏，没有一个适当的人演万氏，戏就逗不起来。说到这里，我就怀念到周的另外一个老搭档，盛年谢世的王兰芳，他演万氏是一绝。《四进士》中的万氏有丑扮的，如马富禄之类；有俊扮，如筱翠花、胡碧兰。王兰芳所演的万氏在俊丑之间。她在杨素贞、宋士杰之间传话，如穿花蝴蝶似地来回地跑，眼神、念白无一不妙到毫巅，把这场戏整个儿都演活了。像苗胜春的杨春，王兰芳的万氏，对于戏的作用，我比作棋中的“活子”，有了“活子”就全盘都活，无往不宜了。
京剧电影《宋世杰》中周信芳饰宋世杰
以后的戏一幕幕步入高潮，宋士杰揣着状子去告状，路上遇见了丁旦，只为被他邀去饮了几杯酒，误了状子的投递，当丁旦告诉他说：
“宋家伯伯，大人升过堂了。”
宋问： “怎么讲？”
丁覆一声“升过堂了。”他一急，锣鼓就起「冷锤」——“呛”——他左手揪任丁旦胸脯，右手把扇子一扔，倒过来往颈后一插，白胡子甩向左膊，腾出来的右手，连身向右转打了丁旦一个耳刮子，顺手伸出三个指头，沉郁苍凉地唱出了：
“三杯……酒……把……我的……大事……误了……”
这举动——从插扇甩胡子到打耳刮子转身，三个动作都在锣鼓点子“崩，登，呛”三记中一气呵成的。正如旧小说的形容：“说时迟，那时快”，我写出来，不足以尽他的动作干净利落交代清楚之能事。紧跟着动作之后的两句「摇板」，满宫满调，放足尺寸唱出来，台下当然紧张热烈，叫好声轰堂而来了。宋士杰那时因贪杯误事的愧悔心情，也全部表达出来。一般人演《四进士》要到“盗书”起「倒板」的大段唱工时，才要得着“菜” （这是戏班子故意把“要彩”念成别音的），周信芳在这里已经起爆头了。
我们说宋土杰是好事之徒，只是他个性的一面；另外一面，是好耍小手腕，捉弄人的，不过捉弄得风趣幽默，被捉弄的人挨了板子也奈何他不得。民间传说中有徐文长故事，是把捉弄人的故事，集中到徐一人身上去的。《四进士》中的宋士杰，是徐文长故事的流风，他的行事有些是使人能作会心微笑的恶作剧。看堂的、丁旦、杨春都受他的捉弄，这种风趣把宋士杰好斗争的个性陪衬得更加突出。
《四进士》周信芳饰宋世杰
对于这个已被斥革的刑房书吏，不论前任后任的长官，对他都是头痛的；所以在头公堂中，顾读一听到宋士杰的名字就心惊肉跳地说： “这老儿还在！”传他进见时，周信芳迈着加官步，报门而进，紧跟锣鼓的旋律，脚下划着小圆圈，功力深、姿态美，单一个圆场，就不止一个磕堂好。见了顾读的对白，一句快一句，一句紧一句，使顾读无法回驳他，只能说： “你好一张利口！”声势之间，他已显著的占了上风。所以下堂时，杨素贞对他说： “干父，你这两句言语，回答得好哇！”他左一顾，右一觑，笑着说： “这两句言语回答不上，怎么称得起包揽词讼的老先生。”周信芳说这两句话时的神情，把宋士杰的自信与自负和老顽皮十足表现出来。
在一公堂之后，二公堂之前，有“盗书”一场戏，这是整出戏的高潮，也是戏的关键。可是剧本本身有缺点，因为在公差投宿时，宋士杰无故地要去偷听别人家讲话，已是不合；听到了“酒、酒、酒，终日有，有钱的在天堂，无钱的下地狱。”就疑心口角带字，因而盗书，单就这点动机而冒挖目剁手之罪，那是硬装斧头柄，不是老于公事的宋士杰所肯做的。我想建议：如果公差到了宋士杰的客店，就问道台衙门在哪里，又因一早要送礼去，隔夜先间宋士杰借酒坛子，宋士杰就顺口问两位上差是哪里来的？他们也顺口答是从上蔡县来的，把道台衙门、借酒坛子和上蔡县三者联想起来，心中有事的宋士杰，对两个公差的使命便觉得大有可疑了。照这样安排造成宋士杰盗书的动机，似乎比较合理，愿质之周信芳君和京剧行家们。
周信芳盗书的一段唱、做，是有口皆碑的，在舞台右角，用几叠椅垫，加上桌帔，当作一张桌子来演出的，这有舞台上的效果。因为宋士杰演出时的身段，不致为真的桌子高度所掩，让演员动作放得开，观众看得很清楚。
他在中夜做这种不择手段、但有关大计的机密要事，心情自然兴奋和警惕，万氏一拍肩膀，当然大吃一惊，慌惶中急忙吹灭烛火，以免泄机。这动作要快要准，饰宋士杰戴的白胡子长、满、厚，所以叫作“白满”，离烛火近，髯口要着火；离烛火远，又怕吹不灭。周信芳这一手，经过苦功锻炼，在相当距离，用相当气力，一吹准灭，百无一失的。潘月樵怎样处理我记不清了，当代某名角则顺手用信封一拍，把灯打灭，这办法也聪明，功力就谈不到了。
《四进士》周信芳饰宋世杰
二公堂，由于顾读欠师爷的钱，田伦的贿赂给他取去，顾读明知对手是宋士杰，事情很棘手，但不得不硬着头皮，昧着良心，颠倒是非。周信芳演《四进士》时，多数是马春甫配演顾读的，他在情感矛盾之中喊出来的“升……堂……”走的是低音，拉得很长，气氛阴暗低沉，同时显出顾读内心的不安和恐怖。袁世海他们演的顾读，“升堂”二字用高音，表示暴躁和威武。二者比较，前者似能造出舞台面的气氛，表现顾读当时的真实情绪，来得合理。
在头公堂和二公堂里的宋士杰，都是以白口取胜的。周信芳的口劲足、尺寸准，使他的念白有力量、有顿挫，层次分明，老头儿的倔劲儿，越受压迫，越发坚强起来。路遇杨春，要他递状喊冤，这是三公堂的前奏曲，在他幽默的捉弄中，把戏放松一下，也让观众喘一口气。
三公堂主要是毛朋的戏，分量很重，我没有看到过满意的毛朋，过去林树森留陪过马连良唱毛朋，也不见出色。这场戏的宋士杰，性格和造型都转变了，他感觉到斗争胜利的空虚和年老充军的凄凉，到这时他才真的衰老了，泄劲了，周信芳的唱腔，此时也变为纡回凄怆了。可是等到杨素贞、杨春证实上面坐的按院大人，就是柳林写状的算卦先生，戏又峰回路转，宋士杰的感情重新振奋起来，形成另一高潮，戏的调子又转为轻松愉快。终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折服毛朋，赦免了他的罪名，把戏圆满结束，毫不勉强，台上台下，皆大欢喜。
《四进士》周信芳饰宋世杰
《四进士》是麒派唱、念、做、表的标准戏码之一，可以窥一斑而知全豹的。他的念和做，前半部比较多，唱则后半部比较多。 “盗书”一段的唱，是酣畅淋漓的。三公堂的唱，苍凉悲怆，心境都和当时环境配合。二者都灌有唱片，几乎家喻户晓，再加摄成电影，读者欣赏的机会多，不必多所刻画了。
《四进士》是群戏，京剧中的群戏，是经过时间考验的，改进再改进，然后流传下来的。群戏要有好搭配，所以我于周信芳之外，更于苗胜春、王兰芳、马春甫等人念念不已。
今后舞台人才的培养，自然注重全面发展的，希望不久有新人辈出，光大京剧艺术。
（《民国文人的京剧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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