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红鬃烈马》之妆扮
朱瘦竹(1897-1972) ,江西金溪人。曾向小报《新游戏报》投稿评戏,不久被《新游戏报》聘为记者。20世纪20年代随着上海戏曲期刊、小报纷然迭出,开始自己办报,主编《三四剧艺日刊》(原名《三四剧务日刊》,自第2期改为本名),又创办专业戏曲报纸《罗宾汉》,历时23年,是解放前上海开办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戏报。曾主编《雅歌》和《戏的常识》三日刊报纸。1949年10月,把多年散见于各小报的文章,结集为《修竹庐剧话》,由上海江南印刷所印刷出版。1960年加入上海江南评弹团成为一名专业评弹演员,直至退休。
全部《红鬃烈马》,薛平贵小生起,老生完,王宝钏却始终是个青衣角色。这是事实上情理上的矛盾,当时老先生排这出戏,从《赶三关》起,就知道叫薛平贵出胡子,怎么就不知道从《武家坡》起,叫王宝钏变成一个老旦呢?大家知道青衣的年纪范围很广,只要丈夫是黑胡子,妻子尽管青衣,不落褒贬。除非丈夫的胡子黪了,才有屈尊老旦的必要,这是戏的例。在单出戏里,固然还不刺眼,在整本《红鬃烈马》里,确然不大顺眼,终觉得老猢狲不妨千年不死,人未便几十年不老。须知道老先生聪明得戏都排得出,这个小过节儿,难道就笨得没有办法吗?
敢情老先生才有办法哩!青衣贴片子,分两种贴法,小姑娘当额贴成月亮门,代表没有开过脸,大娘儿们当额贴成方鬓角,行话叫做大开脸,代表开过脸,这是分出小姑娘与大娘儿们的第一步,年纪似乎还没有明显的分出大小,所借以分出的要点凡二:一,当额贴成月亮门的,须抹胭脂,在慢板过门里,须理鬓顾影,表示小姑娘爱打扮,风流自喜的神情,蓦遇陌生男子,须眼观鼻、鼻观心、心观脚板头,表示小姑娘怯生,羞得抬不起眼皮来。二,当额贴成大开脸的,少抹胭脂,再严格些,不抹胭脂,不徘徊生姿,只作目不斜视的庄容,不作有轻佻流弊的羞容。王宝钏前后如此一分,年龄上、身份上,不是都截然有别了吗?自从梅兰芳作俑,当额贴成尖角,面孔抹得凶红,眼圈揭得黜黑,大家不顾青红皂白,不顾三七二十一,不顾一切的一学他,于是弄成只有千年不老的小姑娘,没有应时而大的大娘儿们,人妖之诮,正不止全部《红鬃烈马》的王宝钏一个哩,这该怪谁,怪得着排戏老先生吗?
王瑶卿之《汾河湾》扮相
梅兰芳早期之《汾河湾》扮相
讲到老路青衣扮相,台上现在固然绝种,曾经如此扮过的人,却还多着哩。这里且举出两个人来,外行大都认得他们,如果问到他们那里,他们一定能够现身说法的证实予言不谬。一个是伍凤春的老子伍月华,一个是沈韵秋的儿子沈飘香,假使叫他们当额贴成尖角,他们或许还贴不来哩。
《武家坡》薛平贵的扮相,现在大家是鞑帽、箭衣、马褂,其实恰聚九州铁铸成大错。鞑帽,是花脸的盔头,而且限定番王武装打扮时戴,《铁龙山》的老大王,戴得正对,薛平贵是老生角色,在例上,已经戴错,可框薛平贵要从外国混进中国,当然得中国打扮。照现在的扮相,非但告诉人我是一个外国人,而且还是一个外国王子,中国守关兵将,虽然从古腐败,到底不至于腐败到眼看着一个外国王子,骑着马,越界混进国境,任他招摇过市,没有一个想着盘问盘问他,搜检搜检他那个地步。请教薛平贵又如何能够通行到武家坡的呢?薛平贵既不是屈死,又何至于要有事,怕太平,明知故犯,非将那顶特别商标戴上不可呢?所以在理上,尤其戴错。照我的意思,为维持箭衣马褂起见,不妨戴武生巾,不过来路货原有合例合理的地道扮相,正用不着我越俎代谋哩。
《武家坡》是紧接《赶三关》的一折,《赶三关》当场换装,明明换的是风帽、箭衣、马褂,与《过关见娘》的杨延辉一个扮相,须知这才是一种军官打扮,这才是一种中国军官打扮。我看来看去,薛平贵随身既没有带行囊,又没有带跟包伙计,纵然他凭空发痴,半路上要换身行头玩玩,试问这身行头哪里来的?难道西凉国毕竟外国规矩,连路有卖王子制服的军装店,随便谁可以买了,打扮成个王子吗?因此在事实上,鞑帽简直错尽错绝。
有人说,《赶三关》明明换的是鞑帽、箭衣、马褂,如果错,该怪《赶三关》,不该怪《武家坡》。哦,敢情此人没有见过守王法的《赶三关》,莫怪他叉出来就说,说出来就错了。又有人说,薛平贵从《赶三关》换装起,到《反长安》止,照例须戴披巾,穿青褶子到底,这也对,不过是梆子班的扮相罢了。二黄班除非演整本《红鬃烈马》,才有《相府算粮》,若是零拆碗菜,出出都有单唱,就是没有单唱《相府算粮》的。《相府算粮》的薛平贵,戴披巾,穿青褶子,至今二黄班也是这个扮相。从《赶三关》到《反长安》止,始终戴披巾,穿青褶子,自然合例合理,因为这也是中国军人通常装束。照二黄班,《相府算粮》换披巾、青褶子,还有一说,或许是薛平贵临时买起来的,《银空山》再换回《武家坡》的装束,实在换回得太不近情理了,冲这一点,不能不含羞带愧地承认二黄有不及梆子班。
周信芳之《赶三关》
麒麟童演全部《九龙抬头》,从《彩楼配》起,到《大登殿》止的薛平贵,假使有唱工老生,让出《武家坡》与《大登殿》给老生唱,假使没有,那就畅开乐,如数归他一个人包办,可有一样,分单出唱,却只管一出《投军别窑》,叫他唱一出《赶三关》,他都不干,别说《武家坡》《大登殿》了。他《赶三关》换的是青素箭衣,军卒坎,哨子帽,《武家坡》也是这个扮相,自是不失其为一种中国士卒的装束。有时罗筱宝接演《武家坡》,也这么扮法,自是承上正理,假使照普通扮,那又真的不通了。这个扮相,确然是麒麟童的创作,却也有来历。我小时候在五马路满庭芳对面同春茶园看崔灵芝的梆子《汾河湾》,谁的薛仁贵,我忘了,可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戴哨子帽,穿青褶子,罩军卒坎,与二黄《一捧雪》里乔装后的莫怀古一个扮相。《汾河湾》的薛仁贵,不是与《武家坡》的薛平贵一个扮相吗(就是箭衣颜色不同),麒麟童哨子帽,根据在此。有人说,那末何不直截了当都照梆子《汾河湾》扮,为什么青褶子不衬,衬青箭衣呢?这因为《凤凰山救驾》的薛仁贵,穿的是箭衣军卒坎,麒麟童头照梆子《汾河湾》的薛仁贵戴,身照二黄《凤凰山救驾》的薛仁贵穿,一身兼蓄并收的合锦薛仁贵,不能说他不恰在中国士卒装束的范围以内。既然像杜甫的诗,字字有来历,所以我认为用得之至。
(《罗宾汉》1932年8月10日、13日、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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