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郎小史(民国九年刘豁公作梅兰芳之传记)
今日推送之《梅郎小史》出自刘豁公所编之《梅郎集》一书,此文为编者自撰。该书由上海中华图书集成公司1920年8月出版发行。文中收录易顺鼎之《万古愁曲》及罗瘿公之和易实甫《国花行》诗,为早期「梅党」追捧梅兰芳之文字。文中之言论为时人见解,或与如今之「定评」相异,又因涉其私寓往事,故此文今日较为少见,然对其早年集中编演新戏时期之舆论情况,可窥一斑,故录之。
现在我们中国说起梅兰芳来,大概无论是男女老幼,没有个不知道的,要问梅兰芳究竟是个甚等样人,他有多大年纪,是那里的人氏,是何人的子孙,在什么人面前学的戏,唱戏的程度和资格现在到了什么份儿,只怕能够还出他娘家来的,很不多呢。诸位看官们不用着急,请你赏下贵耳音(这是大鼓名家白云鹏常说的,话通不通我却不负责任),听小可细细道来。
梅郎名澜,号畹华,又号涴华,这「涴」字是南通州张状元(季直)给他取的(详见季老致涴华小友书),他牌名叫做梅兰芳,原籍苏州吴县,寄籍直隶顺天,他祖人名叫梅巧玲(号慧仙),因为生的肥胖,人又喊他胖巧玲,原是北京韩家潭景和堂的老板,又是昆班著名的小旦,常在北京的人,便是没有见过他,也没有不知他的大名的。
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叫梅雨田(小名大锁),拉得一手好胡琴,能够随腔保调,衬托噪音,现在拉胡琴的,稍为得着他一点皮毛,都可以名重一时,他那技艺高强,也就可想而知了。一个叫梅筱芬(小名二锁),唱花旦带唱小生,虽不能比美乃父(指巧玲说),却也算个铁中铮铮的,可惜三十来岁就下了世,幸喜留下一个儿子,不至于绝了后嗣,这孩子不是旁人,就是现在大名鼎鼎的梅兰芳了。
当筱芬死的时候,兰芳年甫一十二岁,在「喜连成科班」里学戏,那时「兰芳」二字,固然无人知道,便起居一切,也与现在有天渊之别,原来梨园行有种惨无人道的办法,就是对于初进戏班的,未曾教戏,先把他关在一间不见人的房间里,每天只给他吃点没有油盐的小菜、糙米饭,并且不准他吃饱,过了半个多月,却用鹅油香皂,替他把头颈手腕等处,每天擦洗几番,直到一月之后,皮肤通转白了,才放他出来学戏。为什么呢?因为北方的孩子,十有八九皮肤总是黑的,可是梨园行,除却花脸,黑了总觉难看(另外还有一种原故,我虽不讲,看官们大概也想的到),所以不能不用法子把他洗伐一番,兰芳当初既然入了科班,自然也要如法炮制了,这是第一种苦趣,再一种就是学戏时候,除了受师父打骂不计外,每天须要「背词」,这「背词」的手续很繁难,并不是把所学的戏词背一遍就完事的,原来晚间睡觉,不准他睡在床上,却找一块极脏极湿的所在,让他席地而卧,故意的教他受潮气生疮,使他睡不安席,又无别事可做,不能不向戏上去用工。这种惨无人道的办法,究竟有无成效,还是一个问题,可是学戏的孩子,已经吃了苦了,这也不是梅兰芳一人如此,凡学唱戏的,这一关总逃不过,人家只见唱戏的一天到晚不做事,到了夜里,跑上台去唱支戏就走,等到一月唱满,一万八千的包银,就到手了,从表面上看起来,岂不是世上顶便宜的事么?那晓得他们学戏时候,受过那些罪呢!
闲话休提,却说梅兰芳没了父亲之后,多亏他伯父雨田,热心照拂,等他在科班里,学了几十支文武昆乱戏后,便教他跟着朱小芬(朱霞芬的儿子)专门学青衣戏。那时北京城南风正盛,官场中人,没有个不狎优的,梅伶因为这上头,认识了一位大老,这人姓冯名耿光,亚号幼薇,乃是广东人氏,要问他从前做什么官,我可记不得,只晓得他现充中国银行的总裁,他和梅兰芳也不知是那一世缘分,一见面彼此都合了式,他见梅兰芳家境贫寒,更时常的拿钱去接济,又给他在芦草园(北京街名)盖了一所很华丽的屋子,里面陈设无数的图书钟鼎,精雅非常,每日公事完毕,便将他一班朋友,约到那里去饮酒作乐。诸位看官要晓得,他那班朋友,都是政界要人,轻易不踏贱地的,他们居然不断的到梅兰芳那里去,那么梅澜这孩子,还能错得了么?
但是据舍亲孙十三爷(号幼山,曾充大观园戏馆经理)说梅澜小时并不甚美,不过五官端正,没有斑点,皮肤白净就是了(这个未必尽出天然,大概是吃了寡饭擦鹅油皂的效果),后来年纪渐渐的大了,脸子也渐渐的标致起来了,这个实在是无理可说,只好说是他的运气。要论他的技艺,唱青衣原自不差,但是一定说比谁好,可也不见得,他所以能享大名,皆因此项人才,唱工好的,做工未必便佳,做工好的,唱工又未必佳,间或有一两个唱做兼长的,或是脸子长的没有他好,或是年纪没有他轻,在这种「重包轻艺」的时代,自然都赶他不上了。
孙先生这番议论,诚然是有理的,但是据我的愚见,梅兰芳所以能够「跑红」,还不止这几样呢!
第一,他的脑筋很灵活,知道社会上心理,多半是喜新厌旧的,所以新出一个「花衫」名目来,把青衣旦和花旦两种角色的「唱工」「做派」融合为一,又把新戏「场子」用在老戏里面,「行头」「砌末」又是新发明的,使大家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样办法,照守旧派朋友说起来,叫做清浊不分,可是一般看客,没有不欢迎的,所以他从前唱的《起解·会审》《汾河湾》《浣纱记》《五花洞》《金针刺红蟒》《武家坡》《硃砂痣》《彩楼配》《贵妃醉酒》《樊江关》那些旧戏,现在只拿他应应景儿,靠着叫座的却是《麻姑献寿》《木兰从军》《嫦娥奔月》《黛玉葬花》《上元夫人》《邓霞姑》《牢狱鸳鸯》《梳装·游春·跪池·三怕》(就是狮吼记)《春香闹学·游园惊梦》(就是牡丹亭)些新戏和昆曲。
诸位看官们晓得,昆曲是前人旧本,好不好早有定论,现在不用说他,单讲这几出新戏,听说都是小李将军李释戡、樊山老人樊云门、票友琴师陈彦衡这些官僚名士给他编的,词句比较旧戏,自然高明的多了,要讲到穿插结构,可没有旧戏那样紧密,但是社会上既然一致欢迎,我们也不必去说他了。
第二,他会应酬,得人缘,所以捧的人多,除却冯樊诸老鞠躬尽瘁不计外,其余捧他的人,还不知有几千百万,虽说是「色不迷人人自迷」,究竟也因梅老板媚术超群,所以才有这样的盛况,试看他上场时候,未曾表示戏情,先把眼风儿向四下里一飘,那怕你是鲁男子,只要你的眼光和他的眼光一触,便教你不期其然而然的中了他的「梅毒」。看官们,你想他这本领儿大不大呢?为的是这样,所以他随便到那里去,总有无限若干「干老斗」,拼命的给他叫好,这个要说是感情作用,恐怕他们资格还不够,倒是「神经过敏」四个字,很可以做他们的定评。这种事原是极无聊的,可是中了「梅毒」的人,决计不肯承认,这是我看得透的,他们拿着喝彩作为抬高梅兰芳声价地步,在他们自己,总以为这是「不世之功」了,然而梅兰芳老板却未必十分注意,平心而论,他们见天的叫好捧扬,对于小梅方面,虽没有充分益处,却也不无小补,不过他们自己,虽在那里上劲,小梅并不知道他们是张三李四,心里纵然感激,是也无从报答的。此等现象,也不但是这班人,连着大名鼎鼎的龙阳才子易实甫也都未能免俗呢!据我所知,易实甫先生曾经作过一首《万古愁曲》道:
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古来有此佳人否?君不见古来之佳人,或宜嗔不宜喜,或宜喜不宜嗔。或能颦不能笑,或能笑不能颦。天公欲断诗人魂,欲使万古秋,欲使万古春。于是召女娲,命伶伦,呼精精空空,摄小小真真,尽取古来佳人珠啼玉笑之全神,化为今日歌台梅郎兰芳之色身。天乐园在鲜鱼口,我为兰芳奔东走。香风吹下锦氍毹,恍饮周郎信陵酒。我见兰芳啼兮,疑尔是梨花带雨之杨妃。我见兰芳笑兮,疑尔是烽火骊山之褒后。我睹兰芳之色兮,如唐尧见姑射,窅然丧其万乘焉。我听兰芳之歌兮,如秦穆闻钧天,耳聋何止三日久。此时观者台下百千万,我能知其心中十八九。男子皆欲娶兰芳以为妻,女子皆欲嫁兰芳以为妇。本来尤物能移人,何止寰中叹希有。正如唐殿之莲花,又似汉宫之人柳。宜为则天充面首,莫教攀折他人手。吁嗟乎!设天地而无情兮,何以使尔如此美且妍?设天地而有情兮,何以使我如此老且丑?兰芳兰芳,人人知汝梅兰芳,岂知尔祖为梅芳?或如拿破仑第一,更有拿破仑第二。勿令林和靖成独,要使林和靖成双。尔祖先朝第一伶,内廷供奉留芳馨。儿童皆称大老板,天子亲呼胖巧玲。岂惟艳色擅歌舞,侠迹流传不胜数。数千余金券屡焚,七十二家火待举。我见尔祖出葬时,多少邦人泪如雨。文宗皇帝之末年,我父上计来幽燕。当时海内忧患亟,书生痛哭空笺天。佣书典衣一寒士,声伎颇满文山前。能同歌哭惟尔祖,亦如毕秋帆遇李桂官。尔祖之师罗景福,对于吾父心拳拳。每云易老爷乃非常人,能教此子以正,不仅深爱怜。吾父忽复幡然折节讲学屏声色,移居萧寺遂与尔祖割爱绝往还。德宗皇帝之初季,我向幽燕又上计。尔祖才如卅许人,我年甫过二九岁。不知当时兰芳之父堕地业已十余龄,岂料今日乃与兰芳论交两三世。正月二月百花生,东风如虎吹王城。考旧闻于日下,忆梦余于春明。记残泪于金台,录梦华于东京。我亦尝呼明僮,召神婴,集舞燕,招歌莺。如意馆,沉香亭。樱桃街畔樱桃熟,胭脂坡上胭脂盈。或白虎鼓瑟,或苍龙吹笙。或金鱼换酒,或银甲弹筝。梦境堪追忆,人才可品评。孟如秋、朱爱云、蒋双凤、王蔚卿、顾玉仙、孙梅云、陈鸿喜、果香菱,虽有兰芳之色,而无兰芳之声。紫云、紫仙有声而无色,乃知非有九天声、倾国色,不能饮此万古第一之香名。兰芳兰芳,尔年二十余,颜色真好姣。我年五十余,容貌已枯槁。且莫叹枯槁,昔日故人皆宿草。且莫悲宿草,今日天荒兼地老。我如蓟子训抚铜驼,又似丁令威返华表。玉马朝周宋国人,金仙辞汉咸阳道。南内无人泣杜鹃,西台何处招朱鸟。道家龙汉换开明,杜老龟年话天宝。前年我见贾璧云,卫玠璧人当代少。去年我见朱幼芬,宗之玉树临风皎。今见梅兰芳,使我更倾倒。使我哀贤才,思窈窕,坐对真成被花恼。犹忆尔祖之楹联:几生修到梅花,何所独无芳草。茫茫三十七年间,影事前尘如电扫。嗟我生平喜少不喜老,恨寿不恨夭。未见兰芳兮,自恨我生死太迟。既见兰芳兮,又幸我生死未早。兰芳兰芳兮,尔不合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秋。尔不合使天下二分明月皆在尔之眉头,尔不合使天下四大海水皆在尔之双眸。尔不合使西子、王嫱、文君、息妫皆在尔之玉貌,尔不合使韩娥、秦青、謇姐、车子皆在尔之珠喉。尔不合破坏我之自由,尔不合使我回肠荡气无时休。吾将与尔北登恒岳,东观之罘,西上峨眉,南入罗浮。追黄帝于襄城之野,叫虞舜于苍梧之陬。索高辛于有娥之台,招周穆于无热之邱。枕不必洛妃留,香不必韩寿偷。使嫦娥弃后羿,使织女辞牵牛。丁歌甲舞兮昆仑醉,翠暖珠香兮赡部游。照影于恒河,老死于温柔,含笑于神州。兰芳兰芳,吾无以名尔兮,名尔曰万古愁。
诸君你看了他这一大篇缠绵悱恻、一往情深的歌词,以为他总是梅老板生平第一知己了,那晓得并不相干,但看下面记的罗瘿公歌词,就知道了。瘿公歌道:
五郎(就是实甫)诗语多凿空,贾郎似蜀梅郎陇(实甫句)。贾郎未识只相思,进身有路缘诗笼,赚得瘿庵介绍书,周阿碧树访仙居,文鸾舞影时相逐,朱鸟当窗若可呼,重来京国耽梅影,徙倚歌台日延颈,望梅不止相如渴,充饥画画名士饼(实甫曩官右江道,粤督以名士如画饼考语劾罢之),当其以陇遇梅时,何尝花底一通词,闭门自草劝进表,真与刘生同一痴(湘中刘君沙倾轩朱幼芬拟劝进表称朱大王陛下),瘿庵忽动哀怜意,为彼飞觞促郎至,照席花枝一尘惊,五郎起舞知狂喜,自言日傍歌台坐,喝彩声雄谁似我,尔祖当年友我翁,便称两世通家可,顾叟(印伯)掀髯进一觞,陈侯(石遗)余兴牵归舸,荒斋连日屡相过,嬲我寻梅三里河,叩门幸免言辞拙,拜母翻嫌礼数多,有约不来空久坐,说苦真如箝在口,国花岂向别人妍,梅魂久属冯家有,冯侯怜尔太痴狂,芍药花前置一觞,尚能平视同甄后,空抱春容唤丽娘,君家中妇方张寇,诉词定控樊山叟,三字狱名万古愁,瓜蔓牵连血数斗,大嚼屠门殊可怜,劝君作诗先自剖。
照这首诗看来,可见梅郎魔力,真可以颠倒人群,更可见好色之心,人所同有,够不上「老斗」资格的尚且要如此着迷,那够上「老斗」资格的越发不用讲了。所以我说,梅兰芳近来跑红,不全仗着声色艺,各样都有些儿,他那应酬周到,和把旧戏翻新,迎合社会心理,也是很有力的,试看去年夏天,他到日本去唱戏,日本士女,不也是举国若狂的欢迎他么?其所以欢迎之故,实因小梅所演,都是有歌有舞,和「写真戏」差不多的,假如他唱旧式的《祭江》《彩楼配》《硃砂痣》,专在腔调上做工,那些矮人儿看了一定不说「约药西」,要说「挖鹿矣」了,再说他在本国唱戏,也常用这种牵就法子,往往唱的是青衣戏,里面夹着花旦味儿,例如唱《武家坡》扮着王宝钏和薛平贵说话,不时的笑着向他飞眼儿,这就是种「投时」的变通办法,旧式顾曲家,决计不赞成的,现在一般正旦,唱起这路戏来,却都学他这样,并且头衔上面还要加上「梅派花衫」几个字,人家看了非但不反对,而且还要发生一种特别的乐观,这却是梅兰芳初意想不到的。
以上所说,都是梅兰芳已经得名之后,受人欢迎的原因,要问他当初何以得名,却不能不归功到谭鑫培了,原来小梅的伯父(大锁),是老谭的琴师,他那把胡琴,有出神入化之妙,和老谭的唱工,简直可称双绝,他们两个人凑在一块,当然是相得益彰了。后来大锁去世,谭鑫培好比断了一双膀子,每每同朋友说起梅大锁来,总是叹声不绝,又因大锁思及小梅身上,念他是个孤苦零仃的孩子,有心要提拔他,便一面教他跟石头(姓陈名德霖,是现时唱青衣的头一个好手)学戏,一面自己专挑他配戏,无论是那里找他配戏,不是梅兰芳作配,他总不唱,人家都知道谭大王的脾气,没有好配角不肯唱戏,现在他既然专挑小梅,想必小梅唱戏总是好了,起初一两回也不见得怎样,后来习惯自然,凡是请老谭的,一定兼请梅兰芳,老谭又要求当事的人,把海报上标明「谭某梅某合演某戏」字样,看官们你思,老谭是个「伶界大王」,梅兰芳经他这样一捧,怎么会不红呢?
左起王蕙芳、陈德霖、王瑶卿、梅兰芳、姚玉芙
我们中国人有个很坏的习惯,「宁可锦上添花,不向雪中送炭」,所以梅兰芳没有走红的时候,谁也不去理他,等到他走了红,便大家和他亲近起来,你也要捧小梅,我也要捧小梅,彷彿除了小梅没有可捧的角儿似的。看官们,你当他们都是真心捧小梅么?据我看,除却少数和他有关系,或是痴心妄想要吃天鹅肉的外,其余的人,有的是退职官府,久闲无事,借着捧小旦,装装假名士幌子;有的是评剧家,泛常戏评做多了,恐怕看的人生厌,便拿梅兰芳做个题目,撰出无数妙文来,不是说他的面庞出类拔萃,便是说他的唱做绝后空前,这等捧法,有无别项用意,我虽不得知,但他们借着捧梅兰芳出风头,却是我敢于断定的,此外一般看客,对于小梅演戏的优劣,本来毫无成见,看见别人叫好,便也夹在里面乱叫一阵,那是无意识盲从,并没有什么价值,但是无形之中,已经替小梅长了无限的声价,还有些时髦顾曲家,本来也要捧捧小梅的,因为捧的人过于多了,觉得随波逐流,没有什么意味,便故意的摆起面孔来,处处吹毛求疵,说他一百二十个不好,以见其眼光如电,逈不犹人,照说这据违背民意的举动,应该是曲高寡和了,那晓得世界上人,各有各的嗜好,有欢喜吃甜的,就有欢喜吃辣的,有欢喜吃酸的,就有欢喜吃苦的,所以跟着众遗老捧梅兰芳的,固然是大有其人,跟着时髦顾曲家反对梅兰芳的,也很不少,不过众遗老所以要捧小梅,时髦顾曲家所以反对小梅,都有一种作用,那些附和人家捧小梅、反对小梅的,却是毫无主义,皆因自己没有独立捧小梅或是反对小梅的能力,只好跟着人家冒热气,想起来真是可怜,其实又何苦呢?我刚做到这里,有个朋友来了,他看着笑问我道:「你说那些捧小梅、反对小梅的,都有作用,这句话我很相信,但不知你编这部《梅郎集》可有作用没有?」小可答道:「有的,但是和他们不同,因为我的作用,是要弄中华图书集成公司经理人几个钱用,对于别的方面,却是不生问题,而且这部书,是该公司经理人鲁云奇先生,拿着稿子来请我编的,可见这笔编辑费出自他的本心,并不是小可强迫他的,所以我的作用,不能同他们一概而论。」
我现在要说梅兰芳的的艺了,「花衫」唱法我前头不是说过么,小梅所以跑红,固然是得力在这上面,但是小梅所以惹人反对,却也在这上面,因为花旦是扮淫荡妇女的,青衫是扮端正妇女的,于今小梅竟把他融合为一,性质上固属不伦不类,情理上未免也说不通,可见反对小梅的,并不是全无理由,不过一定说小梅一无可取之处,也是不近人情,要晓得,小梅唱戏虽说不如陈德霖,但在一般旦角里,总算是好一点的,所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是梅党中人,硬说小梅的声色技艺空前绝后,这句话我也绝对的不敢赞同,因为空前绝后四个字,本是从前书呆子一厢情愿的考语,文明时代决不适用。你想呀,从前伶人的声色技艺,谁也不曾见过,请问这个「前」怎样「空」法,以后伶人的声色技艺,谁也不能预料,请问这个「后」怎样「绝」法,关着大门取国号,岂不要被人耻笑么?总而言之,梅兰芳是个中等以上的角儿,说他顶好也不能,说他太坏也不对,诸位看官们,你说是么?嗳呀!我这篇文字题目标的是《梅郎小史》,可是「小史」的历史,上半篇已经都说完了,现在还要叽里咕噜的瞎说下去,未免对不起人了,诸位看官们,停会见吧!
(刘豁公《梅郎集》19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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