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正勤谈马连良、俞振飞
黄正勤(1927-2015),京剧小生。北京人。黄桂秋之子。出生于1927年。经常演出的剧目有《春秋配》、《群英会》、《游龟山》、《玉堂春》、《辕门射戟》、《红娘》、《红梅阁》、《义责王魁》、《百花赠剑》等。他表演细腻真切,吐字清晰,大小嗓过渡自然,戏路宽广,在京剧艺术片《宋士杰》中饰演田伦,《尤三姐》中饰演柳湘莲,《白蟒台》中饰演岑朋。
我爱马君连良
一次王金璐告诉我:“杨小楼爱上白云观,以至1936年人殓时的打扮,也是标准的道装。”
一次宋玉庆问我:“您信奉什么?”
我说:“信奉马连良!”
宋玉庆不解。我告诉他:“我每次回北京,总要虔诚地带着我爸传给我的那件阴丹士林大褂儿,在我们那两所四合院里走走,过过马派瘾;还爱上清华池泡个澡——小时候常见马先生在那儿泡澡。我爸说:‘你看你三大爷,一点劲都不用,台上才那么潇洒呢!’‘台上不用僵劲’,成了我毕生的格言。”
宋玉庆爱逗:“释教、道教都念经,您念什么?”
我正经地告诉他:“‘民国十八年特请马君连良唱’的《火烧绵山》、《汉阳院》、《取南郡》、《南阳关》、《十道本》、《九更天》、《大红袍》、《鸿门宴》这些精段儿,我都得‘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地唱!”
“为什么拿这些当功课?”宋玉庆不解。
我说:“马先生那时候音足啊!到了‘劝千岁’、‘学天书’的时候,便是‘夕阳无限好’的黄昏之际了。”
“那您供的像呢?”宋玉庆盯着问。
“三大爷《遇龙封官》的永乐大帝——那是马先生根据历代帝王图设计的,可以与紫禁城里的媲美!”
马连良之《遇龙馆》
“如此崇拜!您跟马先生有过几次接触?”宋玉庆好奇。
“三次。第一次是1936年,马先生那天在西单哈尔飞演白天戏《三字经》。小时候,咱有背通本儿的功夫;这会儿在台下一听,把肚子都笑痛了,马先生扮一介书生,手执‘卖’字的长竿儿小招牌,进了将军府;这将军(马富禄扮的)接了上级的密札,因不识字,遂招之;而密札上写的正是要捕捉这书生。马先生惊堂木一拍,顺口便歪讲起三字经来,什么‘人之初、人之伦弟兄二人……’那时,我一边乐,一边感到马先生的白口真帅,既清晰真着,又悠扬悦耳。这是第一次。”
马连良之《三字经》
“第二次呢?”宋玉庆接着问。
“那是1953年,马先生同梅先生赴朝慰问,我先陪马先生演周瑜,后陪梅先生演裴力土。第二天的午后,二位先生遛弯,路过贮藏坑道,听得里边有‘小开门’的胡琴声,进去一看,是一位志愿军拉的,一人竟唱了一段。后来这位琴师知道了是梅、马二位,讲给记者听,记者不信,还是我做的见证:非但唱了,而且二位大师觉得无尚光荣,竟能攀上最可爱的人的琴弦!”
“第三次是‘文革’初期。当时我带了六名能拉会唱的红卫兵上了长江轮,上海、三峡两地干宣传,由武汉转道北京探母,顺便到了民族宫对面的马宅;马先生刚由中和园松解回来,见我一身军装,倒也不害怕——我在三峡,不少老乡叫我‘中央代表’呢——我敢说话呀!我对马先生说:‘三大爷,您听我的。领袖说“斗过的,都是好样的!”您的音儿,在大家的耳朵里;您的样儿,在大家的眼睛里。眼下是按着导师的政治路线走,赶明儿的艺术路线,还得是跟您走的!’马先生听罢,还真的点了点头。”
台上许多事,尽在不言中
“文革”前,北京纪念杜甫,夏衍部长请俞师振飞去演《太白醉写》。俞师接到任务很是高兴。说到这出戏,他跟我讲:“李白醉了才是他最清醒的时候。《太白醉写》,剧名是从俗,昆班一直简称《吟脱》(吟诗脱靴)。这戏不长,李白醉上醉下,笑声不断,酒兴达到沸点,诗也作得特漂亮。”这位诗仙以“云想衣裳花想容”一语,大夸杨贵妃。这有点像美国人以“您太太好美”的奉承话来社交。不过,咱们的叶盛章,一次碰到美国人,问他“您喜欢我太太吗?”叶三爷是忙不迭地大摆其手,连连叫道“我可不敢!我可不敢!”就差逃之夭夭了,还没当年的李白“开放”呢!
俞振飞之《太白醉写》
上个世纪的50年代,碰到“戏改、戏改,逢戏必改”的当口,我也诌出四句诗:“蛰居长安亦有愁,除弊总为大唐谋;及时行乐天子意,暂以诗酒傲王侯。”在念给俞师听时,俞师竟是一惊;当时气氛,颇似大仲马听完小仲马读《茶花女》似的,照洋规矩,俞师应和爱徒亲个面颊。可俞师没这么做,而是沉吟有顷,引出如下一番高论:
台上有许多事,是尽在不言中,这就要看演员的功力了。现在的写戏人,往往爱把许多事塞在一折戏里;而你看《吟脱》,话没几句,却是雅士俗语,引出的表演身段多如过江之鲫。到明皇命贵妃捧砚后,李白才情横溢起来,赋诗时在台左,挥毫时又立于台右,用了几个不同的醉花步,来回走动,又是令高力士拂纸,又是令高力士研墨。又不停地掸毫点墨在高力士的脸上,大开玩笑。明皇赐酒三金斗后,问“卿尚能饮否?”李答“酒渴思吞海,诗狂欲上天!”朗笑中又得玻璃盏三樽,后拉着念奴的衣袖还要来个“长流水”,站起来朝着台下便拜,又瘫个“大”字在君前;搀回翰林院,又叫高力士脱靴,手无缚鸡之力还想打奴才,偏偏醉拳被袖缠住,伸也伸不出来,出尽洋相。最后倒戴乌纱,自称“谪仙人”,又歌又舞而下。那些写了很多话,却表(演)既不丰、动(作)又不足的本子,是使观众花钱干着急。不过,你这四句诗是好的,看看我能不能把它表现出来吧。潜台词是塑造一个形象的最大动力,要稳、准、狠;还要事如春梦了无痕。今天聊得很高兴,表演之奥秘就在于传。
(《艺坛》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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