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观梅兰芳的《御碑亭》

顾曲老人 梨園雜志 2022-07-30

今日推送之《观梅兰芳的<御碑亭>》录自《品梅记》,《品梅记》为1919年9月由日本京都汇文堂书店付印出版的小册子,是一本针对梅兰芳首次访日演出的评论集。该文作者顾曲老人,本名狩野直喜(1868-1947),字子温,号君山、半农人,出生于日本今熊本县。中国哲学、文学、敦煌学研究家,是日本汉学“京都学派”开创领袖之一。


 汇文堂主人力邀我写一篇在大阪观看梅畹华拿手好戏《御碑亭》之后的感想,此请令我分外为难。老人虽从来寄情于中国杂剧传奇,但未尝学那裘马少年出入戏场,也并未欣赏过彼地优伶引商刻羽的曼舞妙音。说实话,顾曲老人的名号不过是自诩罢了,我尚不能辨别二黄与西皮之差异,更别说看一回剧界大王、彼国伶界声名鼎沸的梅郎之演技,就让我写出评论,这真是强人所难。尽管我多次推脱,但这回看戏承蒙主人处处张罗安排,得到一日欢愉,作为感谢,我只好勉为其难地写些差强人意的东西。



梅兰芳《御碑亭》剧照


 我观看的是第一天的演出,剧目是《思凡》、《空城计》、《御碑亭》三出。我曾经读过《思凡》的剧本,而且这是昆曲,自然比京调优丽娴雅,我怕错过精彩片段,早早地提前到达剧场,但可惜的是畹华并不上场,青衣姚某代而演之。姚之色艺虽无法与梅相比,但也有动人之处。在我这样的外行看来,唱工、做工俱是老练。青春妙龄尼姑居于寂寞冷清之庵中,诵读佛经、体悟三昧时忘却凡尘,但园林花意正浓,莺歌燕舞,枯木死灰之心境突然燃起思慕凡俗之情,即所谓性之烦恼也,于是不觉苦闷心烦,遂丢弃经卷,抛却法服,下山而去,其表情与科介十分精彩。但是为什么畹华自己不演这出戏呢?据说彼国昆曲不适时运,逐渐凋敝,而畹华再兴之,力图使一般群众品味此种高雅文艺。如此得意之昆曲却没有亲自当场上演,着实令人遗憾,但是这种遗憾在他演出的《御陴亭》中得到了补偿。



梅兰芳《御碑亭》剧照


 众所周知,《御碑亭》是由《今古奇观》中王有道休妻故事改编的,同一故事昆曲有《庐夜雨》,但昆曲中王有道更名为宋介,柳生春则叫作柳鼎。昆曲故事情节比较复杂,有道的妻子孟月华从娘家返回途中遭遇风雨,这风雨是西湖白蛇精所为,后来自蛇精被高僧木㐅降伏,改邪归正后惩恶扬善,大显神通。游览过西湖的人都知道湖边有一座古塔叫作“雷峰塔”,相传过去此地有白蛇为害,有高僧将其镇压于塔下,这就是西湖名胜古迹之一雷峰塔的由来。《庐夜雨》作者大概是因为故事地点在杭州,所以投读者所好,故意设置了白蛇精这个关目。《庐夜雨》中孟月华被冤枉遣返娘家,古板教条的父亲鸣时不听月华分辩,认为这是家门耻辱,一怒之下迫其服毒自杀。月华万般无奈之下仰药自尽,前面提到制伏白蛇的木㐅将她救活。月华母亲深知女儿冤楚,为避人耳目,秘密将其送到附近的尼姑庵中躲藏。前面因避雨与月华偶然相遇,并造成月华离婚的柳鼎与好友苗天振、贾文学泛舟西湖,不期又遇见月华。苗、贾二人心术不正,是好色之徒,见月华颇有姿色,逼迫庵主从中为媒,庵主不从。天振不死心,阴谋暗抢月华,于是在夜色中潜入庵中,没想到月华已经听从庵主的主意返家,天振失望中谋害了庵主。后来这三个书生加上王有道一起应乡试,天振有才学,而柳鼎远不及,此时白蛇精再次显灵,暗中调换两人试卷,结果天振不仅落第,而且被庵主亡魂索命,一命呜呼。贾文学也一事无成,抱憾终身。而柳鼎因未失阴骘,及第高中后平步青云,其他内容与《御碑亭》大致一样。我只阅读了《传奇汇考》,《庐夜雨》的剧本没有读过,其他不太清楚。但《庐夜雨》是昆曲,虽然插入了白蛇精等虚妄情节,但总比俚俗的京调要更高明,让畹华这样的名人来演必然是很有趣的。



梅兰芳演出《御碑亭》剧照


 这次我观看的京调《御碑亭》比前文提到的《庐夜雨》更为接近《今古奇观》的本事。但同一事件却有前后差别,或者细微的不同,我想大概搬上舞台是有必要进行修改的。《今古奇观》里讲的是有道与妻子一起归省,有道先行返家,而孟月华因为母亲的挽留而多住了10余日,天气逐渐转热,她想起丈夫的单衣尚在衣箱中未取出,而钥匙则在自己身边,为避免丈夫烦恼,她不听母亲劝阻,独自返家而路遇风雨。而《御碑亭》是王有道为应试嘱咐妻子月华和妹妹淑英看管门户就出门了,所以月华归省的时候,王有道并不在家,后来丈夫考试结束返回家中,听信了妹妹的挑拨才怀疑妻子,遂写休书遣其返回娘家。有一段演王有道悲愤休妻的同时得到了高中喜讯,场面悲喜交集,扮演王有道的演员能够恰当地表现出悲喜交集之情,着实不容易。不管怎样,舞台演出比《今古奇观》要更妙。《今古奇观》写月华途中遭遇风雨,在亭中休憩之时,不想一个青年书生,即柳生春也避雨至此。两人相见大惊,柳急忙退出,但大雨倾盆不止,没奈何,只好坐下,柳开口说话,两人之间有不少交谈。天亮后,柳生伴月华到豆腐店中,命烹茶,他自己先吃茶,也劝月华吃茶,然后护送月华至宅门前才道别。舞台演戏不是这样的,最初月华在避雨,柳生来了以后,见亭中有妇人便没有入亭,只在亭下台阶上假寐,见雨停了,便仓皇离去,更没有交谈只言片语。从中国风俗人情来考量的话,应该是实际所演的剧情更贴切。中国社会历来注重男女之别,作为人妻,即便没有和陌生男子在同一个亭子中避雨,但和他交谈,还同行至家门口自然不免要遭到指责。所以王有道听信他言,以致怀疑妻子也是有道理的。为了将观众的同情集中在月华身上,所以演戏时做了相应的变更是有道理的。月华完全没有预想自己遭到丈夫的怀疑,当父亲读出休书时,她不禁惊愕气绝;后来丈夫得知妻子冤情,上门谢罪并迎接她返家时,月华愤而不理,前后照应,非常有趣。另外《今古奇观》里柳生与同年面谒考官时,考官说柳生之考卷拙劣并没有选上他,但他的考卷几次返回案几上来,令人称奇,于是问柳生平生可有阴骘之事。柳生此前已经知道有道休妻之事,心中惋惜,所以故意回答出避雨之事,而有道在旁边听到后才明白妻子的冤情。舞台上则不是这样演的。柳生并未与月华交谈,根本不知道她是谁的妻子,更不知道这位妇人因此而被丈夫抛弃。面对考宫的提问,他只是坦诉衷肠,有道在旁听到才说出这是自己的妻子。这样改就显得更妙了。我认为演出最精彩之处在于扮演月华的畹华遭遇风雨,狼狈周章,纤足几度滑入泥泞,几乎摔倒的身段,还有在亭中见有男子来,心中畏惧不安,暗中偷窥发现柳生已去,才定下心来,她唱道:“此人已去心放定,几乎逼坏女钗裙。东看西望不见影,十分急处一时轻。整顿衣衫重又进,那人不来算志诚。”这一段演得十分精彩有趣。还有月华听父亲读出休书,犹自不信,伸手取信来看,一看之下顿时气绝扑倒,这里也演得非常到位。最后有道登门谢罪,月华发娇嗔,斥责有道薄情,自顾坐着不理丈夫,直到有道跪在地下,“你是我的好妻房”,以甜言蜜语来告饶才破涕开颜,这一段演得也很好。中国妇人的美德从古至今皆是贤德婉顺的,但此剧末尾的月华可真是不好对付呀!我想肯定不止是这出戏,即便是软弱的一方有时候也会变得相当强硬,那么须眉男子就招架不住了。这和我国旧剧中的贞洁妇女形象很不一样,这完全描写出中国妇人的真实性情来了。


(《品梅记》)


光风霁月的梨园久已被人遗忘的故纸堆中那个致力于寻找和分享   

怀旧梨園雜志微信号:liyuanzazhi新浪微博:@梨園雜志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