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遗物纪事
许姬传(1900-1990),字闻武,号思潜,原籍浙江,生于苏州。幼受家庭熏陶,8岁随外祖父徐致靖读书,讲授经史诗文以外,还教弈棋、吹笛、唱昆曲、读小说。1919年到天津,在直隶省银行当文书。对京剧发生浓厚兴趣,经常向京胡圣手陈彦衡学习谭(鑫培)派声腔,并结交京剧界人士王瑶卿、杨宝忠、言菊朋等。长期任中国剧协和梅兰芳剧团秘书。并致力于文物鉴赏和收藏,工书法,亦擅楹联。
梅兰芳先生逝世后的转年,由文化部与中国戏剧家协会等单位成立的“梅兰芳纪念活动委员会”于1962年8月15日在故宫博物院武英殿举办“梅兰芳艺术生活展览”45天,每天有2000人到4000人参观。会上陈列了不少和梅先生艺术生活有关的实物,今天来说,每件都有它的文献价值,其中有很多可资纪念的实物,各有它不同的来历和掌故,现将我熟悉的记述如下。
石膏塑像的神态
一座梅兰芳先生的石膏塑像,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关进的作品。在创作中,他根据前辈雕塑家王朝闻的意见,做了初步修改,就请梅先生的几位老友吴震修、姚玉芙、许姬传、许源来等到工作室里,看塑像泥坯,要我们提意见。大家认为,造型壮美,体态端重,目光凝静,能够体现这位艺术家实事求是,一丝不苟的精神。吴震修先生特别注意它眼睛的神态,就对我说:“你看,他好像正在倾听别人向他陈述一件事情。”我不禁想起在生活中,每逢梅先生叫我去打听一件事,回来后,他总是问:“见到了没有?”“他怎么说?”然后,聚精会神地听我讲下去,从不打断我的话头,一定要等我把话说完,才发表他的意见。梅先生一生都是虚心地倾听各方面的意见,来丰富自己的艺术和知识。这位青年雕塑家,和梅先生并不相熟,他到护国寺街梅宅来找参考资料,我们供给他几张便装照片和两尊早年、中年的塑像,他居然能塑造出梅先生的性格特征来,的确是不可多得的。
这座石膏像,陈列在故宫博物院武英殿内“梅兰芳艺术生活展览”的入口处。1962年8月下旬的一天,我在那里看到一群幼儿园的小孩,整整齐齐地排队站在梅先生的塑像前面说:“梅爷爷,我们向你致敬。”又有一位阿富汗的外宾,走近石膏塑像,低下头,向这位东方艺术大师行宗教式的敬礼。
梅兰芳访美时美国雕塑家杜立格为其塑像
梅兰芳晚年家中所摆放的塑像
梅巧玲的戏像和八分书
“梅展”的“出生、家世”部分,陈列着戏曲画家沈蓉圃彩画梅巧玲(扮东方氏)、时小福(扮丫环)、陈楚卿(扮王伯党)合演的二本《虹霓关》戏像和梅巧玲扮《雁门关》里萧太后的彩色油画像。从这两张戏像中,可以看出百年来舞台上的服装、化妆的今昔演变。梅巧玲扮萧太后的发髻头饰,据说是模仿清宫里后妃的打扮,比较接近现实生活,和今天舞台上扮的辽邦太后的头饰,就有距离。
还有派路的不同,如《虹霓关》的丫环,画上时小福穿褶子。据已故中国戏曲学校校长王瑶卿说:“我演二本《虹霓关》的丫环是按照余紫云的扮相:穿袄子、裙子、坎肩。但余先生踩跷,我不踩跷,以后从梅畹华起都是这样打扮。东方氏也穿裙袄。当然,袄、裙的式样、花样,面部化妆,跟着时代潮流和舞台的灯光而不断变化,像东方氏的大开脸今天是看不到了。”
戏画《虹霓关》梅巧玲饰东方氏 时小福饰丫环
梅巧玲所藏剧本《奇女福》(即《荀灌娘》),可能是当年“四喜班”的演出本,与以后的《荀灌娘》剧本对照,也有不少增删更改。
一本李莼客的《越缦堂日记》揭示光绪八年十一月初七日日记一节: “孝贞国恤,班中百余人失业,皆待蕙仙(巧玲号)举火。前七月七日骤病心痛死,其曹号恸奔走,士夫皆痛惜之。蕙仙喜购汉碑,工八分书……”
壁间贴着梅巧玲先生写的八分书一幅:“前身应是明月,诗酒共安乐。”笔法稳练,看得出对汉碑下过功夫。
梅巧玲在接连碰到两次“国丧”中,“四喜班”营业长期停顿,他就变卖产业,甚至向时小福借钱来维持全班伙伴们的生活。还有灵前焚券、代人赎当等疏财仗义的事迹,早已争传众口。这几件实物,概括地介绍了他的艺术生活和道德品质,使观者联想到梅兰芳先生一生爱护同业、薄己厚人的美德,以及结交诗人、画家、钻研文学艺术来丰富自己的舞台艺术,这些受他祖父巧玲先生的影响是不小的。
“同光十三绝”中之梅巧玲
梅雨田的胡琴
静静地躺在红缎装潢木匣里一把古色古香的胡琴,50年前,梅兰芳先生的伯父梅雨田,曾拿它来追随谭鑫培多年。当时的听众认为:叫天(谭鑫培,早年的艺名)的唱腔,李五(奎林)的鼓板;大琐(梅雨田的乳名)的胡琴,可称“三绝”。清末宣统三年(1911)秋,梅兰芳在“文明茶园” (新中国成立后,改华北剧院)第一次唱《玉堂春》,他的伯父用这胡琴,发挥了高度技巧,与梅先生的唱腔水乳交融,有烘云托月之妙,至今老听众谈起当日情景,都说是“足以极视听之娱”,而“请医”时所拉[寄生草]曲牌,本是移植梆子腔的牌子,经他修改后,使入耳目一新,博得满堂彩声。曾见戏曲音乐家陈彦衡手抄梅雨田[寄生草]工尺谱,后边有评语: “此[寄生草]原谱,雨田略为改易,尺寸仍不爽。”梅、陈二位,对胡琴艺术的提高发展上,是起到承先启后作用的。
三年前,有人找名琴师杨宝忠,用胡琴独奏录音灌曲牌,他就到护国寺街梅宅,向梅先生打听梅雨田的胡琴,希望借来拉一下。梅先生从他领导的中国戏曲研究院的资料室里取回这把胡琴。杨宝忠开过胡琴铺,有修整胡琴的经验。首先把筒子上一条裂缝找能手补好,蒙上新皮子,老弓子的马尾,已经不能用,他安上自己的弓子,烫好松香,就在梅家客厅里拉曲牌试音。他得意地对大家说: “你们听!声音多么清、脆、美,但要拉正工调才够味儿。”梅先生说:“当年舞台上标准的调门是正工调。我大爷(伯父的称呼)给我拉西皮,差不多就有这个调门。”这时,梅先生对女儿说:“你唱这把胡琴的调门倒合适,请杨大哥给你拉《昭关》,让他过一过胡琴瘾。”接着,杨宝忠聚精会神地替梅葆玥拉了《昭关》的“二黄慢板”和“原板”。梅葆玖替他们录了音。
杨宝忠拉完了,还恋恋不舍地鉴赏这把古琴。我就向他请教胡琴的可贵之处。他说:“这把老胡琴,却不是老尺寸。它的筒子短,只有3寸4分半,一般做筒子的不敢截得那么短。梅老大爷选胡琴固然有眼力,而做胡琴的必定也是高手。它的特点是发音响而不是盖过嗓子,嗓子也盖不过它,可算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还有,从担子、筒子的竹纹、包浆来看,可能比雨田先生的年龄要大些,想不到我给梅家的第四代又拉了一次,不胜荣幸之至。”
以后,杨宝忠借了这把胡琴,还为北京科学音乐研究所(现名乐器研究所)录了[小开门]、 [夜深沉]等牌子,以及《大保国》、《碰碑》的唱腔过门。
梅兰芳的伯父梅雨田
悲鸿、天女人间
1918年春,诗人罗瘿公请画家徐悲鸿看了梅先生的《天女散花》,有一天,同到缀玉轩来闲话。梅先生第一次见到这位精通中西画法、风度翩翩的画师,寒喧一番后,就向他求画。徐先生说: “我看了你的《天女散花》觉得这个戏就象一幅好画,打算给你画天女像,但我对戏是外行,服装、头饰……要有实物参考。”梅先生找出一张《天女散花》的戏照,送给徐先生,并对他说:“您照这张像片画,一定准确,颜色随您上,不必拘泥。”
几天后,罗瘿公送来这张彩色《天女散花图》,徐先生还在上面题诗一首:
“花落纷纷下,人凡宁不迷。庄严菩萨相,妙丽藐神姿。戍午暮春为畹华写其风流曼妙、天女散花之影,江南徐悲鸿。”
梅先生对瘿公说:“这张画,开脸参用西法写真,衣纹、线条勾勒是中国的画法,部位准确、色彩调和。最有趣的是,面貌像我,而眼睛的‘分眼’又像徐先生自己。请您在画上也给题几句,我要宝而藏之。”瘿公就在上面题了一绝:
后人欲识梅郎面,
无术灵方更驻颜。
不有徐生传妙笔,
安知天女在人间。
这张画,梅先生收在箱子里,始终没有付裱,一直到1950年从上海回到北京,卜居护国寺街时,才检付裱画店,装成镜架悬挂起来。如今,诗人、画家、表演家这三位都先后作古,而瘿公的题句,也成为诗忏了。
《千金一笑》的扇子
梅先生在1916年排演了《黛玉葬花》后,对《红楼梦》里的人物,发生了兴趣。因为《葬花》是悲剧,紧接着就据《红楼梦》二十三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故事,排演了带有喜剧成分的《千金一笑》,后来又叫它《晴雯撕扇》。因为“扇”在戏中成为描写的主题,所以梅先生创造了扑萤的身段。旦脚在戏里一般都表演扑蝶,剧中规定情景,往往是春光明媚的季节。《千金一笑》的故事情节发生在端阳节的黄昏时候,当然不能采用扑蝶老套,就想出了扑萤的穿插。萤火虫比苍蝇还要小,而且只有夜里才看得见,这样,就要体会古人诗句“轻罗小扇扑流萤”的意味来琢磨身段。首先要注意到在夜间找流萤,眼神、身段的运用,和日光下扑蝶是不同的:蝴蝶飞得高,身段变化比较多;流萤飞得低,那就得做矮身段。据梅先生说:“这种身段要做得柔软轻盈,手、眼、腰、腿必须是一个整劲,没有深厚的功底是不会好看的。”
《千金一笑》上演的前一天下午,梅先生在缀玉轩里找出一把预备晴雯撕的扇子,他觉得两面空白太素,就在上面画了一朵牡丹,反面让姚玉芙写了几句诗。梅先生正要在画上题款,有一位朋友说:“且慢落款,这出戏三个重要角色:晴雯、袭人(姚玉芙扮)都留下纪念,款字应该等宝玉来写。”正说着,姜妙香走进缀玉轩来对戏,大家都抢着说:“宝玉来了,请落款吧!”姜先生带着笑在牡丹上代梅先生题了款。梅先生说:“这把普通扇子,经过一番点缀,倒也成为演出《千金一笑》的纪念了,可惜玉芙匆忙中把年份写错了一年。”
第二天,演完了《千金一笑》,梅先生对跟包大李说:“那把破扇子别忘了带回去,换一个扇面,下次好用。”可是大李遍找不得,我的堂兄许伯明在旁边说:“一把破扇,又不是古董,找不着就算了。”
过了些日子,伯明拿一个手卷走进缀玉轩。梅先生问:“您得了什么名贵的古董?”伯明说:“这件古董是找不出对儿的,晴雯画的、袭人写的、宝玉落款,你想巧不巧?”一边说着,就在书案上打开来,大家都围着争看,原来就是那把破扇,并且手卷拖尾已经有了诗词题跋。伯明就对陈师曾、姚茫父说:“来吧!请你们也给我题咏一番,作为纪念。”
我记得当年在上海初看梅先生的《干金一笑》当晴雯撕扇时,不禁想到《红楼梦》里一段对话:“晴雯笑道: ‘既这么说,你就拿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听撕的声音。’宝玉便笑着递给她。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又听‘嗤、嗤’几声。宝玉笑着说:‘撕得好,再撕响些。’”
梅先生撕扇的神情,把曹雪芹笔下塑造的娇憨可爱的晴雯,活现在我们面前。40年如电光那样过去了,“嗤、嗤”的声音,似乎还在我耳朵里响着,而偷扇的故事,在当时文艺界传为佳话,也给这出喜剧点染了色彩。
1956年秋,伯明兄癌病沉重时,梅先生去探病。伯明亲手把这个手卷送给他说:“我从前说过, ‘这件古董是找不出对儿的’,珠还合浦,剑入延平,愿你好好收藏。”
梅兰芳在沪第一次演《千金一笑》舞台上所用扇子撕毁后 请人重新装裱
昆曲《盗盒》剧照
挂在北京护国寺街“梅花诗屋” (梅先生从1959年起把上海的“梅华诗屋”的陈设家具全部运到北京寓所)的一张照片,梅先生穿着打衣打裤,手执青龙棍,脚心朝上,摆着一个金盒。梅先生常常向朋友介绍这张照片。他说:“当我排演过几出古装戏后,就打算唱昆曲《盗盒》 (按明代梁伯龙所撰杂剧《红线女》第三折是《红线女夜窃黄金盒》,《盗盒》恐系后来的简称)。我的表叔陈嘉梁把家藏的曲本找来,我就演出了这个戏。照片是在照相馆里照的,在舞台上红线女夜入田承嗣寝室,盗得金盒后,要站在桌上,摆出这个姿势,唱一句曲子。”
这是昆剧传统老身段,没有扎实的腰腿功夫是难以讨俏的。梅先生当时正是盛年,所以能够做得从容不迫,给人以“美”的雕塑感。以后,梅先生和朋友们根据杂剧《红线女》改编为京剧《红线盗盒》,目的在于通过唐朝藩镇以强凌弱、野心吞并的故事来讽刺当时的军阀争夺地盘,连年混战,民不聊生。剧情是潞州节度使薛嵩听说他亲家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秣马厉兵,就要大举进攻,吞并潞州,无计退兵,忧闷小安。他的侍姬红线自告奋勇,夜入魏营,盗来金盒。田承嗣才知难罢兵,言归于好。其中有一段台词是突出主题的地方。当红线看见薛嵩终日愁烦,就用话试探他,薛嵩说出心事后,红线对他说:“方今各路强藩,一个个飞扬跋扈,只图自己禄位。适才大人之言,也是只管自己疆土,全不念那百姓黎民。就是打退了田承嗣,暴乱相承,也恐非国家之福。”这段念白,是梅先生当时的思想,借红线口中说了出来。
《红线盗盒》的台词、服装、身段、唱腔,都做了适应京剧形式的创造,没有沿用照片上摆盒的身段。杂剧《红线女》的结尾:红线盗盒归来,就改换道装,辞别薛嵩,归山访道。而《红线盗盒》的末场,田承嗣到薛嵩家里要见盗盒之人,红线对他侃侃而谈,描绘了盗盒时的情景,使田承嗣为之慑服。最后,当筵舞剑,结束全剧。
《抗金兵》的帅旗
梅先生在“九一八”后,为了激发爱国思想,反对“不抵抗主义”,曾在上海排演《抗金兵》一剧,他约请叶玉虎先生等成立了一个编剧小组,打出提纲后,每星期有两次聚会,协作编写,我也参加了这个小组。这个戏是根据传统的武旦应行的《战金山》又名《娘子军》而重编的。当时的角色很整齐:梅先生自扮梁红玉,林树森扮韩世忠,金少山扮牛皋,姜妙香扮词人周邦彦,萧长华扮朱贵(《抗金兵》初演时,有词人周邦彦与梁山好汉朱贵《酒楼对话》一场。内容是从周邦彦口中述说他看到金兵入寇,百姓死亡流离;守土诸将,只知搜刮民财,保全身家,临阵却望风而溃,未战先逃……最后他写信荐朱贵到韩世忠那里参加金山之战。新中国成立后,梅先生对这个戏作了整理压缩,减去了酒楼一场,所以在《梅兰芳剧本选集》的《抗金兵》里,找不到周邦彦、朱贵的名字了),刘连荣扮金元术,朱桂芳、高雪樵分扮韩彦直、尚德。
梁红玉在金山擂鼓助战一场,唱一套昆曲[粉蝶儿]、[石榴花]、[上小楼],这是原来《战金山》的场子。原词就很有气势,我们做了一此更改,修改后的[粉蝶儿]是这样的:
“桴鼓亲操,焕旌麾,芝盖冲霄;列艨艟,铁链环绕。听军中,喊杀声高。敢小觑女英杰,江天舒啸。拥高牙,力撼江潮,秉忠肝,凭赤胆,保定了大宋旗号。非是俺展尽计巧,俺也可千军横扫。”
梅兰芳演《抗金兵》时使用的帅旗与战鼓
梅先生觉得金山抗金之战,梁红玉可算是一面大旗。所以剧本一再提到“旌麾”、“高牙”、“大宋旗号”。以前《战金山》只突出“鼓”,他认为在《抗金兵》里,“旗”更重要,就自己绘图,设计了一面帅旗;本身仍照一般帅旗的式样,红缎绣花,当中一个“梁”字,只把尺寸放大,旗的两边增出十几条绣花飘带,每条带子,长达丈余,还缀上涂镍的铜铃。布景搭山坡,上摆描金大鼓。这面帅旗矗立在梁红玉身后,两边的飘带都悬空吊起,横里正好布满了舞台面。在演出时,就仿佛把观众带到一个旌麾焕耀、芝盖冲霄、喊杀声高、江天舒啸的战场上。我记得,当年在天蟾舞台首次演出时,这场戏拉开幕来,就有人拍掌叫好。
梅先生扮的梁红玉,在山头观阵的身段神情,和一般唱武旦的演法是不同的,他突出了这位智勇双全的巾帼英雄的豪迈气概。下山后唱[上小楼]曲牌:“眼看这黠虏咆哮,恨不尽扫。挽绣甲跨马提刀,挽绣甲跨马提刀,女天魔,下九霄,只看俺威风杀气战这遭。”
这里的曲调身段和《挑滑车》里高宠下山后的连唱带舞是差不多的。梅先生正当壮年,又曾同老艺人钱金福学过《镇潭州》的杨再兴,所以手、眼、身、法、步稳练、准确、好看,造成了强烈的舞台气氛。
这次“梅展”在一堵墙上陈列着《抗金兵》的帅旗。一位白发如银的老太太,对着“梁”字注目细看,神色惨淡地轻轻用手抚摸着旗上的绣花飘带,似乎她曾看过梅先生扮演的宋代抗金女英雄,所以引起她的崇敬和追思。
《生死恨》剧照
在“梅展”的一个单元里,上下挂着两张照片:上面一张是梅先生的便装照,手托下颏,含着沉忧内结的意态,想见他正处于一个暴风雨到来的前夕;下面一张《生死恨》剧照:韩玉娘用兰花指托腮凝思,表现了坚定不屈的神情。我们从他温润如玉的优美手势中,还可以联想到梅先生从绘画、雕塑等各种美术品中吸取养料来丰富自己的舞台艺术,向具体表现在手势中的“美”,更为中外文艺界所称道。1935年到苏联演出时,一位苏联戏剧家对梅先生说:“你的每个指头,可抵一个演员。”当时《仁报夕刊》,拉德洛夫著论说:“梅兰芳君之手,实为吾人所不悉之表现力之利器。此手自长袖中伸出时,诚如演员自幕中呈现色相,其美丽不啻赏鉴中国之古画及雕刻。”
梅先生说:“这张《生死恨》的剧照是一位摄影名家在后台替我照的,他自己认为是得意之作,同时还照了一张托茶盘的身段,也很有神气。”
梅兰芳《生死恨》剧照
《穆桂英挂帅》的服饰、剧照
展出的《穆桂英挂帅》的服装:帅盔、印匣,是吸引观众流连驻足的。有人说:“一年前,曾看见他捧着这个黄布包的印匣,做出许多美妙的姿势,而末场点将,披蟒扎靠,抱令箭,挥鞭顾盼,飒爽英姿,令人难忘。”
我记得1959年《穆桂英挂帅》初次演出后,首都文艺界召开一个座谈会。在座谈时,剧作家翁偶虹就十分称赞这个戏的唱腔、身段、音乐、服装等安排得妥帖大方。他认为开幕曲:[南普天乐]、[朝天子]气氛和谐。穆桂英接印时音乐用[九锤半],有《铁笼山》姜维观星的气魄,青衣打扮穿紫帔,做这样阔大的身段,只觉得威而不火,在京剧舞台上是创作,梅先生一个人唱满了台。校场点将出场用[长锤],显得大方稳重。
翁先生特别欣赏穆桂英披蟒扎靠时戴的帅盔,迎面缀绒球、带后兜,式样新颖而有气派,看了非常舒服。
《穆桂英挂帅》的服装,是梅先生自己设计的。有一天,他叫管理服装的郭岐山先生到剧装厂去借一顶改良帅盔来参考式样,朱季黄先生看见了不赞成,他说: “改良帅盔,好像消防队戴的帽子,不如仍用七星额子。”梅先生说:“杨金花也戴七星额子,虽然穆桂英披红蟒、扎红靠表现了她的身份,但如能改戴帅盔,气派更要大些。我想做一顶试试看,如果不好看再改用七星额子。”就和剧装厂的几位同志反复研究,经过几度修改,前面的绒球仍带有七星额子的意味,而又完成了帅盔的样子,观众都认为适合穆桂英的身份。
第一天演出后,朱季黄对他说:“你设计的帅盔很成功。但您近年身体发胖,靠肚子显得凸出。”梅先生说:“那有办法。”就叫郭岐山把前面靠肚子里的棉花抽出来。再演时,果然腹部就平了。
《穆桂英挂帅》演出后,梅先生很爱这个戏,他在北京市区各剧场,郊区的工厂、人民公社、部队、学校以及天津、济南、张店、淄博等地演出时,《穆桂英挂帅》演出的次数比别的戏更多。
梅华诗屋
现在武英殿的建筑和清代不同,辛亥革命后,清廷逊位,把外朝的太和、保和、中和、文华、武英等几个大殿让出来。民国三年,朱桂莘任内务总长时,为了举办古物陈列所,就把武英殿和敬思殿打通,利用隔开的院子,建一过廓,变成一种工字式的建筑了。“梅展”只用了武英殿的旧址,并在凸出的过廓里,布置了“梅华诗屋”。梅先生在北京书房里挂的是“缀玉轩”的斋额。 “九一八”事变后,迁居上海马斯南路,就悬挂金冬心隶书“梅华诗屋”。这幅斋额是当年冯幼伟先生逛琉璃厂,在古肆买来送与梅先生的。梅先生在这间书房里,编演了反抗侵略的《抗金兵》、《生死恨》,蓄须杜门,度过了他一生中最艰苦的岁月。
凡是到过上海梅家故居的人,看到展出的“梅华诗屋”都会有人琴之感。靠墙犄角的两列长书架上,依然陈设着瓷器古玩和中西书籍,壁间挂着“梅华诗屋”镜架;还有汤定之画的墨松大横幅,这幅画是1935年,梅先生访问苏联,漫游欧洲归来后,汤定之画了送给他的。梅先生认为笔力苍劲,气势纵横。
沙发前面一张紫檀炕桌,桌面上竹刻留青阳文通景山水,峰峦层叠,树石茂密,柳下停舟,水榭远眺,绝好一幅江南风景。画意浑厚,刀法圆熟,看上去是明末清初名工巧匠的手笔。30年前,梅先生从公主府里买来后,摆在书房里,曾为不少爱好雕刻的中外朋友所摩挲欣赏。有一次,梅先生在北京无量大人胡同“缀玉轩”里开茶会,招待来华游历的外国艺术家。座中英国公使蓝博森的夫人爱好中国文物,她仔细赏玩了紫檀炕桌的竹刻书画图。当看到桌面上摆着茶具,就对梅先生说:“瓷与竹都是坚硬的,磨擦日久,恐有损伤。”梅先生认为她的话有道理,但如果铺上桌毯,就看不见这幅竹刻山水。于是订做了一块玻璃板,四角用厚毡垫高,罩在桌面上。这样既能观赏,又避免了磨损。
书架旁边,紫檀琴桌上,左右两盆万年青,当中摆着一座梅先生少年时的铜质造像,这是1919年他第一次出国到日本表演时,三越吴服装店赠送的。
靠窗摆着一张大书桌。梅先生初搬进马斯南路寓所,书房是曲尺式,我的堂兄许伯明,照凸出一块的尺寸,订做了这张书桌送他的。这张桌上和往日一样,摆着笔筒、砚台、笔洗、画碟、台灯、玻璃花插……使人联想起梅先生临窗挥洒,画出了妙相庄严的佛像,含情凝睇的美女、彩色缤纷的花卉……如今挂在壁上的“达摩面壁画”、青松、红梅等几幅遗墨,是他在抗日战争时期,杜门绘画,寓意遣兴之作,就是在这张书桌上画的。上面都题了双关的跋语。《达摩面壁图》上写着一偈:“穴居面壁,不畏魍魑。破壁飞去,一苇横江。”可以看出梅先生在那种艰苦环境里,还是充满胜利信心,十分乐观的。
梅华诗屋入口处,挂着一幅北方名画家为梅先生祝寿的合作画。上面罗瘿公题出:“植支枇杷,茫父蔷薇樱桃,梦白画眉,师曾竹石,白石补蜂。”梅先生曾说:这张画是1920年从上海演毕归来,旧历庚申年九月二十四日他生日那天,在缀玉轩里画的。先画的枇杷、蔷薇、竹石等布满纸上。轮到白石老人画时,已经没有空白,他就对着画眉鸟的嘴,画了一只小蜜蜂,好像画眉要来捕捉它的样子。当时在座的都交口赞叹,认为有画龙点睛之妙。
壁上还挂着苏绣花卉挂镜和一对粉彩红地金字的瓷对,对句是“年年吉庆,事事如意”。这些都是清代官窑厂、织造、造办处的贡品,挂在武英殿里,也点缀了“本地风光”。
梅先生在北京缀玉轩里从事大量艺术创造,而在上海“梅华诗屋”中表现了坚强的民族气节。我们还可以从冬心先生题跋里,考证出“梅华诗屋”的原主黄松石、梁梅君伉俪二人,在文学艺术上都是有成就的。冬心在隶书“梅华诗屋”下面,用他独创的章草隶法结合起来的字体题日:“梅华诗屋吾友松石先生与其夫人梁梅君唱酬之居也。闻之松石云:‘粉黛屏当,笔砚杂陈,不减归来堂故事。’屋以梅华名者,盖主人集古句,咏香雪之调为多也。吾恐西湖诗名,不属之松石而属之夫人矣。涛江金农并识。”
梅华诗屋斋额
黄松石名树谷,浙江钱塘人。金冬心也是钱塘人,生于康熙三十六年,卒于乾隆二十九年;黄松石生于康熙四十年,卒于乾隆十六年,比金冬心小14岁,是意气相投的同乡好友。
从清代学者嘉定钱辛楣(大昕)所撰的黄松石墓志铭里知道,黄松石曾经创办广仁义学,聚书数万卷,以便利当时的学子,书家张得天(照)认为他的篆隶用笔浑古,可以推为第一手。同时,诗文词翰,都有重名。
梁梅君是黄松石的继室,长于文学,善吟诗、工集句,在“万卷楼”中教她的几个儿子读书,往往彻日不倦。儿子当中最有名的就是金石画家黄小松(易)。黄松石死后,梁梅君亲自给丈夫作行状,长达数干言,委曲真挚。门生故友看了,都感到非他们动笔,不能写得这样好。黄小松在山东做官,梁梅君晚年住在儿子衙门里,活到89岁,神明始终不衰。
《闺秀诗话》卷十一里载着一条: “黄小松之母夫人梁梅君女史瑛(字字香),工集句,有寄外梅花诗集句百首,用诗拿齣,传诵一时……”冬心跋语所说:“盖主人集古句,咏香雪之调为多也。”就是指的这件事,同时“梅华诗屋”的命名,也找到了根据。还有跋语里引用“归来堂”的典故,在宋元明三代的文人,都有拿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作斋名的。但冬心先生所指,显然是宋代金石考据家赵德夫(明诚)、词人李易安(清照)夫妇唱酬之所的“归来堂”,因为只有黄松石、梁梅君和他们相比才贴切。
梅先生一向喜欢金冬心的书画。他藏有冬心画的《扫饭僧》和墨竹,时常赏玩临摹,自从得了“梅华诗屋”斋额后,就借用这四个字做自己的斋名。
(《忆艺术大师梅兰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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