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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所谓「懂戏」

吴小如 梨園雜志 2022-05-01
吴小如

吴小如(1922-2014),原名吴同宝,曾用笔名少若,安徽人,著名书法家、诗人吴玉如先生的长子,历史学家,北京大学教授,也是一位著名的京剧评论家、戏剧史家,著有《古典小说漫稿》、《京剧老生流派综说》、《吴小如戏曲文录》等。


 经常听到这样的说法:「并非我不爱看戏,无奈我不懂戏。」其实观众懂戏与否乃是相对的,看戏再多,也不能看遍所有的戏;由于观众毕竟是「前台」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后台」的一切事物完全了解。何况越是不大看戏的人,偶一观光,倒能一眼看出问题来,比起所谓「懂戏」的人感觉反更敏锐。总之,从不懂到懂,本有一个积累见闻的辩证过程。奉劝不大看戏的同志,正不必因此而面对剧场裹足不前。

 

 相反,我以为一个演员要把戏演好,必须真「懂戏」。这决非危言耸听。比如对剧本台词的正确理解就很重要。旧社会由于艺人受歧视,文化水平低,师徒授受都靠口耳相传,自不免以讹传讹。景孤血先生当年对剧目就做过不少订正,如《白良关》应作《白狼关》,《伐子都》应作《罚子都》,《牧羊圈》应作《牧羊卷》等。三十多年前我听阎景平先生说,《御果园》里「某一言未发推出斩」这句词,「未发」乃「冒犯」之误因为抄本把「冒」字写得很像「胃」字,误以为「未」字的讹写便改成「未发」。其实这一切台词为了形容建成、元吉待人凶狠残酷,还说得过去;有的词儿就有毫厘千里之失了。杨小楼当年演《战宛城》,曾把「暂保宛城待来时」念成「持未时」。但杨老先生非常虚心,一经人指出,立即改正。另外一位著名俞(振庭)派武生,后来也成了杨派传人,就不如杨小楼这样虚心。《拿高登》是他最拿手的戏,每逢他贴这出戏我总要去看,他在第一场念「文武大小官儿、乡党富户是谁不趋奉」这几句时,总是把趋念成邹。他演《别姬》的项羽,在读韩信榜文中诗句「剑光生烈焰」时,竟把「光」读成「先」。一位文工团的朋友听我说起,便向这位演员提出意见。这位演员却对他说:「我是俞派,念的不是杨派的词儿。《拿高登》我念的是凑奉,《霸王别姬》我念的是剑星,你不懂戏」。其实这有点文过饰非。一、「邹」和「凑」,「先」和「星」并不同音,我自问不会听错;二、即使念「凑奉」,这个词儿仍旧不通;三、《别姬》的剧本就是为梅兰芳、杨小楼两位编的,杨小楼是演这出戏项羽的开山人,俞振庭根本不演这个戏。



《恶虎村》杨小楼饰黄天霸

 

 另一种情况是以讹传讹的台词因沿袭日久而积非成是。一位刘姓父执曾对我说:「《珠帘寨》(一名《沙陀国》)里程敬思在叙述黄巢身世时,原来的唱词应该是家住曹州定陶县,姓黄名巢字霸天,这当然与史实不符;可是后来竟把定陶县唱成并曹县,把霸天唱成具天(这是把霸写成坝,因而误读为具的结果),这就越错越远了。」另一位父执叶正书老先生是票友,他说:「当年我学《二进宫》的徐延昭,在杨波唱完叩罢头来谢龙恩后,徐应接唱杨波带驾(携带着幼主的意思是代表太后)且平身,而现在唱成徐延昭代驾,意思是代表太后向杨波说平身,虽然不能说不通,可是跟下面且平身三字总有点不接茬儿。」我也亲自见过有的旦角唱这出戏,唱完「哀家跪死在昭阳」,不等徐延昭接唱就站了起来,言语和行动形成尖锐矛盾。我以为,这些地方都值得戏曲工作者研究。



《珠帘寨》余叔岩饰李克用

 

 说到这里,不禁使我想起几位已故著名演员虚心听取意见和刻苦钻研的往事。六十年代初,我曾拜访叶盛兰同志。盛兰同志让我为他讲解《白兔记》中《出猎回猎》的每一句曲词。他一面听我讲,一面一招一式地比划着戏中的身段,对我说:「你有时间常来给我讲讲,我好体会配合这些词儿的身段究竟该怎么摆。不懂曲文的意思,就表达不出感情,即便身段再漂亮,手脚再利落,也只是空架子。」而我那次却有幸看到盛兰同志矫健的身手和优美的舞姿。有一次奚啸伯同志对我说:「我观摩了麒老(周信芳)的《坐楼杀惜》,学了一手。一般人在宋江唱到一步儿来至在大街上时,不等后台搭架子就停步倾听,这不合情理。周先生唱到这儿,仍旧从容不迫往前走,直到后台传出笑声,这才停下步来表示疑心。这是节骨眼儿,下次我再唱这戏一定也照这样演。」裘盛戎同志的《铡美案》我看过多次,有一次散场后我去后台,他要我提意见。我说:「史书上说人们把包拯笑比作黄河清,可见这个人非常严肃。您演包公,在陈世美进开封府后您有一笑,显得太热情了。」后来盛戎同志再演这场戏,这下笑就以冷漠的神情出之,比不笑还严肃。这几位同志都是久享盛名的艺术家,他们「懂戏」的程度可谓深矣,而他们却本着「活到老学到老」、「精益求精」的精神虚心钻研学习,真使人不胜钦佩。可惜他们都过早地离开了我们,实在是无可弥补的损失。



《铡美案》裘盛戎饰包拯

 

 最后,我想再就今天习见的《空城计》这出戏谈谈演员「懂戏」的必要性。在《空城计》里,诸葛亮唱的「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一段,是全剧的核心。照我的体会,诸葛亮在城楼上是对司马懿抚琴的,但演戏时却不能长时间地让演员在台上古琴独奏,于是用这一较长的抒情唱段来代替琴曲中所表达的思想感情。只是当唱段快结束时,通过文场伴奏象征性地表明诸葛亮正在弹琴。这正是戏曲艺术处理的高明之处。现在的演出,每当诸葛亮开始唱这一大段时,扮司马懿的演员往往也站在台上听戏。有的演员怕僵,就干脆转过身去背向观众。据王庾生先生谈,当年何桂山演此戏的司马懿,有一句「某好比钟子期俯首凝神暗赏琴音」的唱词,可见在诸葛亮唱的时候,司马懿是应该有表情的。而现在的演员对此却往往一无反应,这大概也是对「戏」没有「懂」的缘故吧。

 

 1980年立春日于北京西郊

 

(《吴小如戏曲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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