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身份戏”说开去
吴小如（1922-2014），原名吴同宝，曾用笔名少若，安徽人，著名书法家、诗人吴玉如先生的长子，历史学家，北京大学教授，也是一位著名的京剧评论家、戏剧史家，著有《古典小说漫稿》、《京剧老生流派综说》、《吴小如戏曲文录》等。
根据我看京戏的经验，《龙凤呈祥》是一出经久不衰的群戏。今天搞什么纪念活动或义演，以及旧社会演堂会戏或赈灾戏，动辄上演这出“吉祥喜庆”的剧目。原因是：这出戏的角色多，老生（有三至五个之多）、小生、武生、青衣、老旦、铜锤、架子花，还有乔福和贾化两个丑行演员，既热闹又有喜剧因素，观众看了很醒脾却不感到吃力。而演员之所以爱唱，即每个角色都没有太多太累的“活儿”。只有刘备的戏稍多，但一般从《回荆州》起另外换人，这样也就不甚吃重了。
《甘露寺》马连良饰乔玄
然而我以为这出戏并不容易演好。每个角色戏虽不多，却都是封建社会中的上层人物，基本上都是贵族。刘备、孙权是君，孙尚香是郡主，吴后是国太，乔玄是皇亲国戚，鲁肃、孔明是有名的贤臣，赵云、周瑜是有名的大将，连张飞也非等闲之辈。他们都是有“身份”的人，即在封建社会都是打着上层统治者的阶级烙印的人，举止言行必须“有谱儿”，有风度，有气派，在气质上必须体现出较高的封建文化素养，所以我称之为“身份戏”，而掌握剧中人的“身份”乃是戏曲表演艺术中最难体现的。它看似抽象，实很具体，这在演员身上反映出来，我们把它叫做“台风”。试想，孙尚香一出场，观众从这个角色身上立即感到这是一位雍容华贵，既有文化，又习武事的上层社会（或说贵族）女性。她当然不是“小家碧玉”， 甚至比“大家闺秀”还要更高贵些。这个角色如此，其他亦当类推。这就是《龙凤呈祥》在表演上最不容易体现的高难度。因此，在老演员口中常说演戏要“装龙像龙，装虎像虎”，而最忌讳的就是“望之不似”。我也常说，京戏的表演程式不仅是一种艺术技巧，同时也体现剧中人的身份。翻筋斗的只能是马童，不能是马超，当然更不能是关羽。
《龙凤呈祥》梅兰芳饰孙尚香
京戏毕竟是古典艺术，同现实生活已有一定距离。而电影和电视剧，就必须更加贴近现实生活了。最近反映外资和合资企业内部中外双方人际关系的电视剧多起来了，我以为，有些人物形象和故事细节就显得虚假，不合那个环境下人物的“身份”，因此也就不令人信服。在中方雇员方面，如果一群男男女女是在一家洋行或公司里上班，无论是洋老板或中国老板都不允许人们在工作时间扎堆儿聊大天、扯闲话的。即使是年轻漂亮的白领小姐，也不能动辄对她们的上司顶撞，乃至撒娇使性，发小姐脾气。编导和演员是把中国的个别国营商店里的女服务员形象混淆到洋行里面去了。而在外商方面，从扮相和“台风”上看，也不能像半个多世纪前流浪中国来的没落了的白俄贫民。那绝对不是今天到中国来投资的外商形象，除非他们都是洋骗子。可见，即使在影视故事片中，“身份”的体现仍是必须极有分寸、极有高难度的表演艺术环节之—。
至于新编历史剧，以及古装影视故事片，同样也有这样类似的问题。要想在艺术上取得成功，就一定得“装龙像龙，装虎像虎”，而不允许“望之不似”。失之毫厘，便谬以千里，甚至近于荒诞。一位银行董事长看上去竟像个摆卦摊的测字先生。这就是不懂“身份”在剧中的重要性。
（《吴小如戏曲随笔集》补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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