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音机中听冬皇《失街亭 · 空城计》
吴小如（1922-2014），原名吴同宝，曾用笔名少若，安徽人，著名书法家、诗人吴玉如先生的长子，历史学家，北京大学教授，也是一位著名的京剧评论家、戏剧史家，著有《古典小说漫稿》、《京剧老生流派综说》、《吴小如戏曲文录》等。
去岁孟小冬曾两演《街亭》。一在北京，侯喜瑞马谡，金少山司马懿，鲍吉祥王平，慈瑞泉老军。一在天津，系应陈光远宅堂会之邀，不带「斩谡」，仍由侯喜瑞演马谡。今年日前在北京长安戏院有赈灾义演数场，第三晚小冬复演《失·空·斩》。由金少山改扮马谡，司马懿则由裘盛戎扮演；王平仍是鲍老，而老军则为萧长华（因老慈已仙逝，此戏亦随之入土为安矣）。吾以事未能亲往，只可于收音机中一饱耳福，且愿一陈所欲言。唯以时间太晚，未听「斩谡」，故拙文仅至《空城计》而讫。
是晚压轴为南铁生之《宇宙锋》。南本名票下海，亦王门高弟，往时对彼印象甚佳。此次所闻，实不高明。圆朗既无，复乏生气，靡软松弛，不属上乘。刘连荣之赵高反有独当一面之概。
大轴前休息片时，然后四将起霸。金少山念「一片丹心保华夷」远不逮侯喜瑞沉着坚实。报名亦嫌劲未用上。既而掌声四起，殆是孟老板款款上场矣。去岁见她出场台步，颇脱火气，此次当更纯净。
《空城计》孟小冬饰诸葛亮
「羽扇纶巾」之引子，仍觉雌音略重，而苍过于劲；若劲再足一些则雌音亦可少敛，无道劲终嫌未属至善也。然韵味盎然，自不待言者。「羽扇纶巾」落处甚淡；「四轮车」音节甚美，「车」字无剑拔弩张气；「快似风云」味甜而气沉，较去年佳。独「两代贤臣」不及去年念得绵密悠扬，微嫌乏力。定场诗及念白中「卧龙」二字均为十足湖广音，惟「夺取街亭」之「取」，不知所遵何法竟读「团音」，且不止一次。是否别有所本，抑或智者千虑之过，当俟请教高明。
念「众位将军」时，普通均由丝边带下，是日杭子和之鼓并未随之加「括儿……」，反觉干净清脆。「街亭虽小」二句味足气匀，而稳尤为难得。「王将军」之「王」字亦浑然不蔓不枝，「赵老将军」以下诸句均饱满厚重，「列」字有入声格局，尤当。
念「今逢大敌」四句恳挚少圭棱。「两国交锋」原板一段吞云吐月，不板不濡，匀净处确似叔岩。「锋」字、「主」字尤干净异常。「宽厚」二宇，叔岩在长城公司所灌唱片因气力关系，「宽」字下略一换气，垫一「呐」字，实不应有。今小冬无之，是也。「莫要自由」舒卷自如，音正气和。「行兵」二字巧俏且老到。末句甚峭，而不显吃力弄险。少山接唱四句不免楚才晋用，且有小人乍富之嫌。孔明接唱摇板四句，简洁之至。次句「忧」字有力。「但愿得此一去」无针线痕，「去把贼收」悠然而终，不高不下，行腔反得纡回之势。
街亭既失，《空城计》上场。「兵扎祁山地，要擒司马懿」，「懿」字有去声音，亦符于韵。而此二句苍固苍矣，终欠「老」。「展开」醇然有味。「快去快去」则有雌音。第一次、第二次之「再探」，均沉得住气；第三次固贴于剧情，只是雌音太重，「再探」二字岂易易也！
《空城计》孟小冬饰诸葛亮
下面四句「我用兵数十年」等，稳妥简当；「从来谨慎」之「慎」字有力。第三句「无奈何设空城计」云云，行腔清楚，脉络之来踪去迹，缓急适当。末句「大显威灵」之「显」字，所谓「云破月来」，清极亮极，圆极润极，活极鲜极，无渣滓尘垢，无波澜起伏，而余味无穷，无痛快淋漓之弊。与谭富英之终具一二分渣滓者究竟不同。「威灵」二字亦收束仔细，匀称入微。而古朴可玩，更为难得。萧和老之老军，以「游刃有余」四字赞之，可无俟呶呶。此类角色时至今日，有些人已不会演；有些人则疮痍满目。求一循规蹈矩之老军已不可得，何况其他角色耶！
下一场「有请丞相」叫罢，小冬出场唱八句摇板。以吾之主观度之，当前老生中，小冬造诣最深、讲求最到家。而观众又最易感到美而动听者，厥惟余派戏中的「散的」。试举例言之，无论《空城计》、《捉放》、《探母》（以上西皮），以及《盗骨》、《搜孤》、《断臂说书》 （以上二黄），其特殊醒耳处皆是「散的」。《空城计》提神处，窃以为此数句「散的」（此与《搜孤》之「散的」正异曲同工）最耐人寻味。至于城上之三眼与二六，则另属一类。而此八句中，又自第三句渐入佳境，精彩纷呈。小冬此晚前两句收尾之「恨」与「停」字，皆略嫌乏力。至「问老军」始苍老而凝练，「纷（呐）纷」一掸其音，既捷又峭，而清新古雅之至。「议论」二字更干净清楚，决不浮躁跋扈，是真有「余」派之「度」者。「国家事」微见着力，「用不着」三字周详而有涯诶，「尔等劳心」气足声挚，壮中寓苍茫之概。「西城地」句高下自如，似涓涓之流，而他人演之，或不免「捋胳臂挽袖子」矣。而「我城内」句抑扬揖让，中节中度，「神兵」之「神」下复有气口，尤见峭拔，惟终嫌劲不足耳。「丘」字收处极淡，固非专讲「嘴皮子上」之劲者也。「扫街道」句如一脉活水，汩汩而下，而又绝无惊涛骇浪神情，的是「白描法」。「全仗此琴」之干净，亦较去年进步。盛戎之司马仲达，极想「卯」一气，出场之点绛唇便一个劲儿想盖着唢呐唱。报名之「司马懿」，亦效言菊朋之《镇潭州》念「字鹏举」，向上嘎着念。及闷帘「大队人马奔西城」亦简洁是尚，惟「秃」处不免，盖底气不足也。「为何大开两扇门」，惜亦心有余而力不足，毋乃减色。快板尚脆，「不徇情」亦属有味。长锤之后，王瑞芝之琴大加活跃，俨然「李（佩卿）派」；而杭子和之鼓亦复掷地有声，有筋有骨。小冬「我本是卧龙岗」一段，仍是苍有余劲不足。「人」字拖腔视前进步，曩则有气口处便落痕迹，无气口处即嫌眉目不清。是晚则有清无浊，心澄音朗，气口既紧而崭，行腔复悠而远，所谓「云山千万重」境地，似已得之矣。「如反掌」尚紧脆，「保定乾坤」之「坤」字又嫌力弱。「先帝爷」之「先」字，得叔岩之「清而不真」诀，的是尖字而决不刺耳，少春辈未能也。「下」字音正，「南阳」板槽极稳，安驱徐行，雍容肃穆，得叔岩三昧。「鼎足三分」之「分」字仍不能咬得实喷得响，未见进步。「执掌帅印」之「印」字有书卷气。「东西战南北剿」句微嫌宽博不足，「博」字仍上口（嫌板滞），「古」字有韵味，铿锵之至。「通呃今」之「呃」字散带出，非正落在末眼上，与上次不同。此后小冬愈唱愈足，而弦亦愈拉愈满。「周文王访姜尚」之「尚」出口即收，既不似富英之硬，又不似宝森之濡，诚水到渠成之表现。「大振」若雕鹗行天，无以羁勒，而踪影斑然，决不「杏如黄鹤」。实称得起「有始有终」，勾勒之准确，媲美叔岩。「怎」字不火，「前辈的先生」于平淡中有韵趣。句末「生」字收音非特不秃，且爽亮清刚。「呵呵」笑声尚工稳，苍劲有味则谈不到。「却少个」三个字余味十足，「知音的人」板槽亦稳，极合符节。盛戎之原板，气弱腔直，实难讨好，无功过可言。「我正在」一段快二六，俏极活极，风格真类叔岩，惟「纷纷」两字终觉分量太轻。至于气日之严，脉络之细，固不能以浑厚不足苛求之。雌音虽间出，尚不太露骨，「犒赏你的三军」分配极匀，决无顾首失尾之病。下城后「人言司马善用兵」四句，以「到此就该进空城」一句最美，内心情感纤毫毕露。念「正是」之两句下场诗，略露女气，而苍亦稍差。「险哪」两字亦较弱，然尺寸规矩则一毫未失也。
孟小冬中年时期之便装照
或有谓小冬此次演出不如去年者，吾大不谓然。盖所谓「不如」者，皆以为今年不如去年嗓子痛快，有「冲劲」。实则小冬务求唱出「云遮月」之劲头与功夫，而苍老处已能悟而得之，只「劲」不足耳。盖小冬限于性别天赋，能得叔岩之「清」，而未能得乃师之「刚」，是其不足之处。若以火候论，其造诣实胜去年。惟雌音一时不易尽去，则无可奈何之事矣。
（1942年2月28日《立言画刊》第17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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