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人谈京剧编导
吴小如(1922-2014),原名吴同宝,曾用笔名少若,安徽人,著名书法家、诗人吴玉如先生的长子,历史学家,北京大学教授,也是一位著名的京剧评论家、戏剧史家,著有《古典小说漫稿》、《京剧老生流派综说》、《吴小如戏曲文录》等。
我爱京戏,但只是一个普通观众。年轻时虽也尝试着写过剧本,终于被自己主动地枪毙了,因为,“望之不似”。可见写戏和看戏完全是两回事。
从前旧戏班只有排戏一说,无所谓编剧和导演。不过自清末至辛亥革命以后,新编的剧本确乎不少;但也并不见得每一本戏都获得成功,成为保留剧目。相反,流传下来历久不衰的、由新戏而成为传统剧目的似乎并不占多数,这个经验值得总结,可惜很少有人进行科学性的分析和研究。往往剧因人传,人亡而剧亦随之消失。现在缺乏站得住脚的新剧本,编导诚然有责任;但也不能全由编导负责。当年《霸王别姬》初上演时,如果不是杨小楼、梅兰芳主演,这个戏只怕也流传不到今天。
梅兰芳、杨小楼之《霸王别姬》
我想先谈谈导演问题。前面说过,旧戏班并无所谓导演,只有主角和配角;如果排新戏,则找有经验的老演员掌握“总讲”,分配角色,分头读“本子”,然后“响排”或“彩排”,一旦认为可以公演,就“台上见”了。有的戏一炮打响,经久不衰;有的演一次就“收”了,算是失败。马连良不少新戏都站得住,而且很叫座;但《临潼山》却只演过一次就“收”了。这种类似的例子可以举出不少。可见从前名演员排演新编的戏也不见得每次都获得成功。当然成功与否更不决定于导演,因为那时并没有导演。
几年前,中国戏曲学院曾举办过导演进修班,原说要我去讲一次课,因故未实现。事后遇到班上一位业已结业的导演,他问我:“如果您去讲,讲什么内容?”我答:“只问大家一句话:在座的同志们都会演戏吗?”我的意思是:如果不会演戏,我看无论怎么进修也当不好导演;如果有丰富的艺术实践经验,即使不进修,也能胜任导演工作。
这是我一贯的主张。第一流的演员不一定能做导演,但第一流的导演必须会演戏,尽管他演戏不一定成为第一流的演员。比如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是近代最有权威性的一部词论专著;但他还写过《人间词》,尽管《人间词》的价值和影响远不如《词话》那么大,那么深远。不过王国维要是根本不会写词,没有创作的实践经验,我敢肯定他写不出具有那样高水平的《人间词话》来。然而今天有的京剧导演,或者把话剧的路数和模式硬搬过来;还有人甚至对京剧根本不熟悉,更谈不上掌握京剧本身的发展规律了,却硬来执导京剧。那么演出来的京剧乃不成其为京剧,我看也不足为奇了。
我不会编剧本。我的职业是教书,教中国古典文学,主要讲中国文学史。我有一条经验,即想把古典文学教好,必须自己会作“古文”和会写旧体诗词。否则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也不容易讲到“点子”上。及至在习作方面摸到一些门道,讲课时的效果就大不一样了。因为讲课效果是同习作实践的经验密切相关的,由于自己学着作古文写旧诗,自然多多少少体验到古人创作的甘苦,那当然比隔靴搔痒要胜过一筹了。不过我作古文或写旧诗只是为要把书教好这一目的服务的,我既成不了古文家,也当不了诗人,我只能成为教书匠,但我是一个有习作实践经验的教书匠。
我是怎样学会作古文和写旧体诗词的呢?首先是请老师教导、指点;其次是多作多练;最重要的一点,是多读前人的好作品,作为自己习作的范本。我看,专业的编剧家撰写剧本的道理和经验,应该跟这差不多。如果您想编剧,那我就请问:一、您读过多少剧本(包括古今中外以及正在上演或濒于失传的剧本)?二、您看过多少戏,尤其是名角演的拿手好戏?三、您在“读”和“看”的过程中,是否曾比较过书面的所谓文学剧本和台上的所演出本有哪些异同?这三点很重要。比如京戏,您仅看剧本时感受不到某些戏(尤其是武戏)之间有什么差异的。但只要一看演出,就发现一出戏有一出戏的特色和重点,不同演员同演一出家喻户晓的传统戏,却演出各自不同的精神面貌和艺术风格。可见无论编剧和导演,如果自己不看戏、不会演戏乃至不真懂戏,那您干脆别当编剧或导演,爽性改行。我见过有的编剧写出来的戏词,不管演员用什么板式来唱,都张不开嘴,这就说明您不是吃编剧饭的人。
吴小如先生照片
现在有得编剧或导演,理论上大抵有一套;但一因看戏太少,二因自己不会演戏,三因很少读书,所以编导出来的新剧本总有欠缺,即使上演了也很难持久,吸引不住观众。我还有个被认为十分保守的看法:要想搞创作,必须先接受、吸收(也叫继承)大量的文化遗产,谁接受、吸收、继承得越多,谁就越有能力、越有资格创新。还是那句话,过去旧戏班根本无所谓编与导,不少戏都是演员自编自排自演的,结果不少传统戏反而站住了,流传下来了;今天的编与导各有专职,反倒出不了好剧本,演不出好效果来。如果从我这台下人的角度来看问题,我以为毛病出在编、导、演三方面各管各的,而没有做到三位一体。就拿我看过的京戏来说吧,有人演同一出戏几十年不走样,这说明他学得扎实,功底深厚,有准谱,他把这出戏早已吃透了;有人演同一出戏则依次一个样,一次比一次成熟、进步,越来修养越深,境界越高,炉火纯青了。这二者之间并不矛盾。但这两者却又一个共同之处,即都是集编、导、演于一身,是三位一体的。西汉末、东汉初的桓谭说过:“余少好文,见子云工为赋颂,欲从学。子云曰:‘能读千赋,则善之矣。’”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篇》里也说:“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当编导的既不演戏,又不看戏,乃至不懂戏,那就也正如刘勰《知音篇》里所指出的:“浮慧者观绮而跃心,爱奇者闻诡而惊听”,“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也。”难怪这些年不出戏;既不出戏,自然也就不易出人才了。
(《新剧本》199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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