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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砚秋及传人章遏云

孙曜东 梨園雜志 2022-05-01

日推送之《程砚秋及传人章遏云》录自《浮世万象》,作者为孙曜东,孙曜东1912年出生,曾叔祖孙家鼐,为光绪皇帝师傅,祖、父均为官僚。他生于北京,长于上海,就读于圣约翰大学,留学美国,专攻金融,毕业后回沪发展,任法商洋行买办、重庆银公司经理,青年时代的孙曜东,兴趣相当广泛。他好京剧,看戏、评戏、捧角,对于京剧界的掌故特别留意,所述京剧界秘辛珍闻甚多,所记马连良、余叔岩、程砚秋、章遏云等事迹,亲切而生动。

罗瘿公风尘拔俊才

 

 过去梨园行里唱戏能唱红的,有的是靠真本事,唱做念打样样在行,有的却是别有原因。或因长得好,上座率高;或因有后台,大人物捧场,舆论也跟着起哄,捧红一个角儿。我看了这么多年的戏,与那么多的角儿有着多年交往,日子长了,也就有了比较。我认为,梨园行里真正达到德艺双馨的,程砚秋要算第一名。

 

 程砚秋出身贫寒,从小就被送到戏班子里学戏,后来跟了荣蝶仙。过去梨园行里有些地方是很黑暗的,徒弟若被老师收为人门弟子,就跟卖给了老师差不多。学艺期间不算,学出来之后往往要为老师服务五至七年,才能获得自由。这期间绝不许“跳槽”,收入的大半要归老师,除非有人花大钱为你“赎身”,你才能出去。而一个新人学成之后的五至七年,往往是突飞猛进的时候。程砚秋就碰上了一个为其赎身的大好人。此人叫罗瘿公,一介书生,曾为人当过幕僚,一辈子靠摇笔杆子吃饭。他见程砚秋唱得好,很有前途,完全可以自己组班唱戏了,但被老师“捆”着无法动弹,于是就积极设法为之赎身。他本人没钱,就去央求大银行家张公权(嘉㻅),因其在京当幕僚时与之相识。张公权亦是受才如命之人,遂解囊相助。事成之后,罗瘿公还带着程砚秋去张府面谢过,从此程在张府问也开始走动。张公权并未像冯耿光对待梅兰芳那样,没有成为程的经济支柱,程完全靠自己的本事打天下。但抗战胜利后,张家在关键时候还是帮了程的大忙。

 

 罗瘿公不仅为程赎了身,还曾为他写过剧本,改过戏;不仅改戏,连程的名号也改了。原先程叫艳秋,号玉霜,罗为他改成“砚秋”,号“御霜”了。程砚秋则终生视罗为恩人,不仅安顿罗的晚年生活,还为之下葬,又年年去上坟,这在“势利眼”盛行的梨园行是不多见的。



程砚秋与罗瘿公、李释戡等之合影

 

 程砚秋性情耿直,作风正派,在社会上从未有过绯闻,生活上非常严肃,一生不收女弟子,也从不带着太太招摇过市。文字修养跟罗瘿公学,一手字写得好过梅兰芳。他第一次来上海演出时,有个湖南籍的大少爷袁伯夔(其父袁树勋,当过上海道台)捧他,送了一副对联,把他的名字嵌进去了:“艳色天下重,秋声海上来。”他亦能当场书一扇面回赠,显示了他的文字功底。

 

 程砚秋唱红之后,如同其他名角一样,也受到一些阔太、少妇和名妓的骚扰。有一年在上海唱戏,收到了一个当时在会乐里很走红的名妓的照片,向他表露了爱慕之情。程砚秋守身如玉,不与交往,在临上火车时,把那张照片掏出来送人了。那妓女自讨没趣,后来嫁给吴铁城当姨太太了。吴铁城那时虽没当上市长,可也是个当朝红人。

 

曹二庚挨打“怪舒坦”

 

 程砚秋本人私德好,对配角要求也很高,私德不好的角色戏唱得再好他也不要。所以他的班底和场面都与他配合得很默契。他的琴师先是穆铁芬,后是周昌华;小生先是王幼荃,后有俞振飞;小花脸是曹二庚;另一旦角配角是吴富琴。穆铁芬的胡琴对于程砚秋来说,就好比是王少卿之于梅兰芳、李佩卿之于余叔岩一样,天生的配对。拉到关键时候,那种若断若续的琴声,丝丝入扣,滴滴如水,恰到好处,听之过瘾极了。可惜后来被章遏云“挖”走了,只好再请周昌华。周的琴技比起穆就差一截了。周昌华后来去了台湾,娶了盛家(盛宣怀)的一个孙女,也是程派的好手,艺号颖若馆主。

 

 曹二庚是程砚秋的终生的小花脸,戏配得亦是别无二挑,还时不时地当场“抓梗”(来点即兴发挥),就更增加了剧场效果。有一次他们合演《虹霓关》(又名《东方氏》),戏中程砚秋先饰东方氏(夫人),后饰丫头,曹二庚饰东方氏的当差的(小花脸);王幼荃饰杀死东方氏的丈夫的王伯亮;吴富琴饰一全丫环。戏中东方氏是个寡妇,要把丫环嫁给仇人王伯亮,当差的曹二庚反对,他不明白夫人的用意,东方氏就唤人打他四十大板。戏中原本打完了就罢,并没有曹二庚的台词,谁知他临场“抓梗”,念了四句词:“如今本是自由年,富琴嫁了王幼荃。砚秋打了我四十板,不痛不痒怪舒坦。”一下子把全场逗得大乐,喝了个满堂彩。一般观众看戏主要看名角儿,能给小花脸唱满堂好的极少,可见曹二庚有功夫。他的戏以冷峻见长,是学罗寿山的。我父亲也师从罗寿山,故对曹二庚极为欣赏,讲过不少关于他的故事。


程砚秋与俞振飞、曹二庚合演《柳迎春》

 

程砚秋怒打“红帽子”

 

 程砚秋个性强,疾恶如仇,在梨园行也是出了名的。最能说明这一点的是他痛打“红帽子”的事情。

 

 本侵华之后,不久华北沦陷,王克敏等组成了伪政权,铁路部门出现了一批“红帽子”。这些“红帽子”名义上帮助旅客搬运行李,垄断了火车站这一行当的差事,实际上还充当了日本人的“眼线”,设关卡搜查旅游的行李。有一次程砚秋率团南下上海演出,呼啦啦一大群人,仅装行头的箱子就有十几个。在北京站上火车时就遇到了来检查的“红帽子”。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况,知道他们要找“茬儿”,就掏钱塞过去,破些小费也就马马虎虎地过去了,而程砚秋偏不肯。一来剧团箱子多,翻检起来时间太长,要影响上车,二来剧团走南闯北地演出,从未要检查戏箱,现在凭什么要检查。所以不买账,跟“红帽子”矛盾起来。上车的时候,好歹也就混过去了,可是:上海回北京的时候,“红帽子”就不饶他了。一方要检查,另一方不容许检查,双方拉拉扯扯之中又损坏了剧团的戏箱,这下可把程砚秋给激怒了。他本来就对这些日本人的狗腿子一肚子气,恨不能有机会整整他们,这回他们自己找上门来了。只见程砚秋一个拳头出去,就把一个“红帽子”给打歪在一边,剧团其他人见程已动手,也跟着甩开了架势,一哄而上,往死里揍。这些舞台上的艺人从小练就一身功夫,台上虽是“过河”做给观众看的,可腾跳滚打翻跟斗却是真功夫,尤其是程砚秋,太极拳打得好极了,功夫都在身上,“红帽子”哪里是他的对手!等车站上哨声大作,日本宪兵队赶到时,程砚秋早已换了衣服,在大伙的掩护下逃走了。

 

 此事在社会上影响很大,日本人非要把程砚秋抓来问罪不可,因为他们的人有一个被打得半死。当时出掌华北局面的王克敏深知程砚秋在民众中的影响,怕抓了程反而激起民愤,于他的统治更不利,于是就从中斡旋,来了个大事化小,最后不了了之。可程砚秋哪里是个肯吃王克敏恩惠的“主儿”,王克敏出来为他疏通,这岂不是等于说,他程某似乎与王有特殊关系吗?程砚秋又生气又窝囊,索性甩袖子不干了。他跟梅兰芳一样,决心只要日本人统治就不再登台。他虽未留胡子,却真的跑到北京郊区青龙桥刨土种地了了,直到抗战胜利才重返舞台。


程砚秋在青龙桥务农

 

小丫头闯荡大上海

 

 现在大家讲程派艺术的传人,可以列出长长的一串名单,比如王吟秋,那是正式拜程为师的,有段时间住在程家,是程亲自教过的。去年王吟秋还来过上海,在朋友家吃饭时披一件旧大衣,说是程砚秋为他买的。想不到不久在报上竟看到了他的噩耗。还有一个李世济,是女性,迷程派戏,嫁了一个大学生。谁知这个大学生比她更痴迷,为了追求她,连工作也不干了,跑去学拉胡琴,结果胡琴拉得挺好,真的是夫拉妇唱,天生一对。新中国成立前,马连良最后一次来上海演出时,带李世济来过上海。我那时就看过他的演出,唱得挺好,问题出在嘴形上。唱戏的尤其是青衣、旦角,嘴不能张得太大,张太大了,远处的观众看上去就像一个大黑洞,难看极了。过几年我又去看了李世济的演出,那嘴形就好多了。

 

 以我看来,程派传人中还有一位是不能不提的,她就是当年红遍上海滩的章遏云。章出身贫寒,但聪明漂亮。她从家乡安徽跑到北京、天津跟人学戏,居然后来在上海爆得大名。


章遏云便装照片

 

 有一次章遏云到安丰里来拜客,就与我们孙家父子认识了,后来我父亲还与她同台演出过。那时跟她差不多同时唱红的还有好几个角儿。北方是她和雪砚琴(真名黄咏霓),被称为坤角中的梅兰芳,唱得好极了,后来给了一个旗人。南方也有两个大红角儿,一个叫金素琴,长得尤其漂亮,被誉为江南第一名旦,后来不唱了,因为人一出名应酬也多,整天请她吃饭、跳舞的人不知有多少,钞票也不愁了。另一个是童月娟,当初在共舞台唱武功戏,善唱海派戏即连台本戏。张善琨是黄楚九的得力干将,那时正是他为黄代管共舞台,于是把这个红角儿抓到手,成了他的太太。张善琨60年代死在香港,童月娟活到90多岁,多年担任着香港电影工会的会长。

 

 章遏云一度比这些角儿都红,还差一点嫁了杜月笙。因为艺人要在上海唱戏,是一定要去杜月笙家里拜客的,一旦出了什么事好由杜出来张罗,才能确保平安。章往杜家去的次数多了,也就惹出是非来了。杜有意要娶她为姨太太,可姚玉兰不同意,这事就没成。后来章嫁了杜身边的一个人,名邵景甫,人称“标准掮客”。此人原是大西洋西餐馆的Boy,不知发了点什么财,借机挤进了杜月笙的门下,每天下午与谭敬在飞达咖啡馆喝咖啡,神吹海侃,然后就去杜月笙家陪杜打麻将,做过黄金和地产等生产,也发过小财。可他生活上不检点,娶了章遏云之后,外面依然拈花惹草,于是章后来就跟他分手了。新中国成立前夕他去了香港,投机失败,最后竟饿死在海外。

 

 既然程砚秋一生不收女弟子,那么号称“程派传人”的章遏云,是如何学得程派戏的呢?说来令人难以置信,这小丫头竟有如此本事,居然把程砚秋的琴师穆铁芬给“捣鼓”出来了。


章遏云旗装照

 

章遏云巧手“挖”琴师

 

 章遏云的确很有个性。她迷恋程派艺术,几次三番托人说情,要求拜程砚秋为师,可是程说什么也不肯收。小丫头一气之下,居然釜底抽薪,出双倍的价钱,把程的宝贝琴师穆铁芬给“挖”了过来,气得程砚秋气不打一处来。可是人家穆铁芬也愿意前去,程就没法子了,只好又找了周昌华。

 

 穆铁芬跟程砚秋多年,程砚秋所有的戏他也都会。章遏云就是如此成了程派艺术的传人。到后来,连马连良也要让她几分。她每年到上海唱一次,天天满座,用的全是马连良的班底,阵容极为雄壮——杨宝森等为她挎大刀,叶盛兰唱小生,马富禄扮小花脸,王少楼(梅兰芳的内侄,王氏夫人的亲侄子)给她当配角。只要她来上海唱戏,马连良就得在天津闲上一个月,那时她的风头之健,可以说与孟小冬为一时瑜亮。程砚秋的拿手好戏如《金锁记》《玉堂春》《锁麟囊》《四郎探母》《得意缘》等,都成了她的拿手好戏。


章遏云与孟小冬、姚玉兰在港合演

 

 可惜章遏云的晚景不佳。新中国成立前夕跟着童月娟、周曼华、李丽华等一帮艺人去了香港,后来又到了台湾。她跟邵景甫分手之后也未再嫁人,只身独居。年轻时的灿烂一去不复返,但她得享高寿,如今已过90高龄,仍精明而豁达,正以一颗平常心过着安谧的晚年。


(《浮世万象》)


光风霁月的梨园久已被人遗忘的故纸堆中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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