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桑园会》、《汾河湾》、《武家坡》的史和戏
今日推送之《京剧<桑园会>、<汾河湾>、<武家坡>的史和戏》录自《文史知识》2000年第7期,作者为张习孔。文章梳理了《桑园会》、《汾河湾》、《武家坡》三剧的历史来源,并列举了几个相关的逸闻趣事,很可一读。
京剧《桑园会》、《汾河湾》、《武家坡》是一组老生、青衣并重的生旦对工戏。三剧在剧情上有相似的地方,但又有所不同。从历史角度看,各剧所含史的成分也不尽相同,有的甚至连一点历史影子也没有。可是这三个剧目,都是百余年来一直走红在戏曲舞台上,为广大观众所喜闻乐见的戏。本文拟就史与戏的情况,对这三出戏分别加以论述。
《桑园会》
京剧《桑园会》,又名《秋胡戏妻》,亦名《马蹄金》,是戏曲舞台上经常上演的一个剧目。河北梆子等许多地方剧种也都有此剧目。这出戏的剧情大意是:春秋时鲁国,大夫秋胡在外为官二十余年,辞官回乡。在桑园遇妻罗敷,久别,不敢冒认。秋胡故意以带信为名,调戏罗,罗敷愤而逃回。秋胡至家,罗敷羞愤自缢,经秋胡母子急救脱险。秋母责备秋胡,命其向罗敷赔礼,夫妻重新和好。
此戏并非凭空编造,而是有一定历史根据的。秋胡故事,原见于西汉刘向《列女传》卷五:
鲁秋洁妇者,鲁秋胡子之妻也。既纳之五日,去而宦于陈,五年乃归。未至其家,见路旁有美妇人,方采桑,而悦之。下车谓曰:“力田不如逢丰年,力桑不如见国卿。今吾有金,愿以与夫人。”妇曰:“嘻夫!采桑力作,纺绩织衽以供食,奉二亲养。夫子已矣,不愿受人之金。”秋胡子遂去。归至家,奉金遗母,其母使人呼其妇,妇至,乃向采桑者也。秋胡子见之而惭。妇曰:“束发其身,辞亲往仕,五年乃得还,当见亲戚。今也乃悦路旁妇人,而下子之装,以金与之,是志母不孝也。妾不愿见不孝之人。”妇污其行,去而东走,自投于河而死。
杨宝森、高华之《桑园会》
西晋葛洪《西京杂记》卷六亦载其事:
鲁人秋胡,娶妻三月,而游宦三年,休还家,其妇采桑于郊,胡至郊而不识其妻也,见而悦之,乃遗黄金一镒。妻曰:“妾有夫,游宦不返,幽闺独处,三年于兹,未有被辱于今日也。”采桑不顾,胡惭而退。至家,问家人:“妻何在?”曰:“行采桑于郊,未返。”既归还,乃向所挑之妇也,夫妻并惭。妻赴沂水而死。
二书所载事迹略同,细节稍异。一谓婚五日,另一谓婚三月;一日胡宦游五年,另一曰胡游宦三年。离家三五载,即不识妻,不甚合情理。到了元代,剧作家石君宝根据以上二书的记载,写了个杂剧之本,全名叫作《鲁大夫秋胡戏妻》,简名《秋胡戏妻》(见元钟嗣成《录鬼簿》及明朱权《太和正音谱》)。全剧共四折。剧中女主人公罗梅英由正旦扮演。写春秋时鲁国秋胡从军回乡于桑园戏妻事。剧情虽与传、记所载略同,但在时间上则有所不同。剧中云新婚三日,秋胡即被勾去从军,十年后衣锦荣归。强调婚期极短,而在外时间较长,故胡见妻而不识,似较合理。传与记皆言胡妻投河死,而剧则言伉俪和好如初。
京剧《桑园会》基本上是根据元杂剧《鲁大夫秋胡戏妻》改编而成,不过把秋胡与其妻子分别的时间延长为二十余年,时间较元杂剧剧本又多了十余年。另外,把剧中女主人公的名字罗梅英换成了罗敷。这样改法,就自然地使我们联想到汉代乐府古诗《陌上桑》了。
奚啸伯、侯玉兰之《桑园会》
《陌上桑》为我们描绘了一位既美丽又聪明的劳动妇女的形象。从诗中可以看出,它与刘向《列女传》和葛洪《西京杂记》中所记秋胡子戏妻故事,十分相似。京剧《桑园会》所以要把元杂剧《鲁大夫秋胡戏妻》中的女主人公罗梅英换成罗敷,显然是把流传极广的乐府民歌《陌上桑》中聪明美丽的女主人公的名字及事迹借用过来,以增强戏剧性,使广大观众更易于接受。
京剧《桑园会》是着名京剧演员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梁小鸾等经常上演的剧目之一,至今该剧仍活跃于京剧及各地方剧戏曲舞台上。
《汾河湾》
《汾河湾》是一出以生旦为主的唱作兼重的戏。该剧一名《打雁进窑》,是四喜班的老本。京剧《汾河湾》早年曾由王九龄、时小福演出,后来成为名演员谭鑫培、王瑶卿的代表作。梅兰芳曾在国外演出过此剧;尚小云、程砚秋也都有不同风格的演出。
梅兰芳、王少亭之《汾河湾》
《汾河湾》的剧情基本上依据《征东全传》第四十一回编写。它的主要情节是:唐代薛仁贵投军多年不归,妻子柳迎春生子丁山,长大后奉养母亲。薛仁贵立功受爵,回乡探亲,行至汾河湾,遇丁山打雁,见其好箭法,正在惊讶,突有猛虎窜至,薛急发袖箭,不料误伤丁山,仁贵仓皇逃走。夫妻相会时,薛见床下有男鞋,疑妻不贞,柳告系子丁山所穿,薛欲见子,始知方才误伤致命的就是己子丁山,夫妻悲伤不已。
从史传记载看,剧中的人物和主要情节基本上符合史实。薛仁贵是唐初的名将,《旧唐书》和《新唐书》都有他的传。根据史载,薛仁贵,山西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县)人,少贫贱,改田为业。善骑射,唐太宗时,因征辽东寻求猛将,仁贵妻柳氏劝其从军。仁贵从军后,屡建奇功,被唐太宗称为“虓(音枭,勇猛之意)将”,累官至左骁卫大将军,封平阳郡公。仁贵自幼在汾河湾(今山西南部的汾河)打雁,所以练就一手好箭法,能张弓“一发射穿五甲”。剧中丁山打雁,箭法高超,就是由仁贵精骑射的事实作了合理发挥的。剧中的“闹窑”则不见史传记载,可能是剧作者为了渲染剧情而铺陈的情节。
早年伶界大王谭鑫培经常与王瑶卿合演《汾河湾》一剧。谭鑫培饰薛仁贵,王瑶卿饰柳迎春,有一次演出,还发生一段趣闻呢!
谭鑫培、王瑶卿之《汾河湾》
薛仁贵进到寒窑与妻子见面之后,便吵起嘴来。吵完之后,薛仁贵向妻子要茶要饭。薛仁贵问:“口内饥渴,可有香茶?拿来我用。”柳迎春说:“寒窑之内哪里来的香茶,只有白滚水。”薛仁贵说:“拿来我用。”这时柳迎春递过碗来,薛仁贵接过碗来唱道:“用手接过白开水,将水泼在地尘埃。”薛仁贵又问:“为丈夫的腹中饥饿,可有好菜好饭?拿来我用。”柳迎春答:“寒窑之内哪来好菜好饭,只有鱼羹。”薛仁贵说:“好,拿来我用。”柳迎春递过碗去,薛仁贵接碗后唱道:“用手接过鲜鱼羹,冷冷腥臭实难闻。”说着将碗交给了柳迎春。接下去柳迎春又问丈夫说:“你要吃什么?”如果薛仁贵按原剧本演,听了这一问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回答说自己“困了”。可是,饰薛仁贵的谭鑫培这一天并没有回答“困了”,而是回答了一句“我要吃抄手!”这一下子就把扮演柳迎春的王瑶卿给问住了。
“抄手”是湖北兼四川话,意思是馄饨。但是想到观众也不一定知道“抄手”是什么,所以王就灵活地加了一句“什么叫作抄手”的问话。谭鑫培见王瑶卿在问,便冲着台下的观众指着王瑶卿(柳迎春)说:“真是乡下人,连‘抄手’都不懂,‘抄手’就是馄饨呀。”王听了谭说的“抄手”就是馄饨以后,回答说:“窑内无有。”之后,薛仁贵才说出自己“困了”。接着,柳迎春说要为他去收拾后窑,说完便下去了。
柳迎春在不该问的地方问了一句“你要吃什么?”这在内行叫作“阴”。薛仁贵如果回答不上来,这叫作“被阴”。但是两个演员都做到了对答如流,都没有被阴。王瑶卿、谭鑫培的这次应变表演,后来成为梨园一段佳话,一直被人们传颂着!
《武家坡》
还有一出久享盛名,观众喜闻乐见,而行家也誉为艺术精品,但与历史却丝毫沾不上边,不但故事子虚乌有,连人名也无从查考的《武家坡》。《武家坡》是全部《红鬃烈马》的一折。《红鬃烈马》是一出连本大戏,包括《彩楼配》、《三击掌》、《投军别窑》、《探寒窑》、《赶三关》、《武家坡》、《算军粮》、《银空山》、《大登殿》等折。此剧生、旦、净、丑行当异常齐全,老生和青衣的唱作,也异常繁重。各剧团多在大义务戏中演出。如1928年岁末,梨园公会为贫苦同行在第一舞台举办的“窝头会”义务戏就排出了由当时名演员合演的全部《红鬃烈马》。阵容如下:
王琴侬:《彩楼配》
陈德霖、贯大元:《三击掌》
李万春、程玉菁:《投军别窑》
王幼卿、松介眉:《探寒窑》
周瑞安:《误卯三打》
马连良、朱琴心:《赶三关》
余叔岩、程砚秋:《武家坡》
荀慧生、高庆奎:《算军粮》
王凤卿、筱翠花、朱素云:《银空山》
杨小楼、梅兰芳、尚小云、龚云甫、侯喜瑞、张春彦:《大登殿》
尚小云之《大登殿》
1937年旧历正月,梅兰芳剧团在南京大华电影院演出全本《红鬃烈马》(从《武家坡》至《大登殿》)。头一天晚上,梅兰芳住的室内暖气和温度太高了;第二天早起,嗓子就有点不痛快,吃过午饭以后,嗓子就哑了。这时候是应当休息一下的,可是白天已经安排了戏,不能休息了。这可怎么办呢?大家都十分着急,但没有办法,只好先请一位医生来给他看看。医生来了以后,先是给他打针吃药,接着就是用专治伤风咳嗽的一种器具来治。方法是,在器具里装上药,把药点着,通过一个玻璃管子冲着病人的口喷。可是过了一会儿,嗓子仍不见松动。这时候,有人提出来回戏。可是当管事人走到台帘边向外一看,只见楼上楼下黑压压的,早就坐满了观众。他回来问梅兰芳怎么办?梅兰芳说:“不能回戏!”梅兰芳一边化妆一边想:要是一般的演员病了,可能请人代替;我是主要演员,别人是不好代替的;就是有人肯代替,台下观众也是不肯接受的;再说,观众已经都坐满了,怎么好回戏呢!
不一会儿,《武家坡》开始了。导板唱过了,梅兰芳在掌声中提着篮子登场了,知道的人都替他捏一把汗,真不敢相信那句导板、之后的大段慢板及后面的二六、快板、摇板是他唱的。观众听了以后,也没有觉出什么来。
梅兰芳、杨宝森之《武家坡》
演出结束后,管事的到后台问他是怎么唱出声来的。梅兰芳回答说:“这是我在没有办法之中,临时用的一个急救办法。你听我今儿个的嗓子,不是窄了吗?我是用半个嗓子来对付着唱的。全凭一股虚劲把它提住了唱,如果劲头用过头一点,马上就能哑不成声。这是假嗓子,怕低不怕高,怕宽不怕窄。我过去也从来没有这样训练过,完全是凑合我今天这条哑嗓子,临时逼出来的。”
就这样,梅兰芳硬是用假嗓子完成了任务,没有回戏,给观众欣赏了一场圆满的年戏,也给后人留下了这段梨园佳话!
(《文史知识》2000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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