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瑁轩见闻录
今日推送之《古瑁轩见闻录》录自《戏曲艺术》1982年第2期,作者姚保瑄,为姚玉芙之子,也是王瑶卿先生的外甥,据许姬传先生按语,其“青少年时代经常到大马神庙王瑶卿舅父家,见到听到许多轶事,现在集成回忆录,都是第一手材料,而王瑶老口述的梨园掌故、戏曲评论则是更为可贵的。”
谈谈“古瑁轩”
这个回忆录承许姬传先生代拟总题为《古瑁轩见闻录》,故首先当从“古瑁轩”谈起。
王瑶卿先生名瑞臻,字稚庭,别号艺圃老人,斋名“古瑁轩”。在刘乃崇同志的文章中谈到“擅画龟,斋中常蓄有绿毛龟,自题斋名日‘古瑁轩’”。
现在有相当多的一部分人认为,王瑶卿先生的斋名与画龟有关,其实这是两回事,是王瑶卿先生在古瑁轩中画龟,并非因画龟之故而自题斋名“古瑁轩”。
王瑶老性喜收藏古旧文物,对字画,瓷器、旧玉、烟壶等均有鉴赏能力,尤其对旧玉最为精通,尝自称为“旧玉大家”,昔日王老先生曾购得三代器“鸡骨白药铲”一枚,可称得起是旧玉中之精品。据王瑶卿先生说: “药铲是玉行中人的称谓,其正名应叫做‘瑁’,古代诸侯执圭,天子执瑁,就是这件东西。” “古瑁”二字系指该药铲而言,与画龟无关。王瑶老生前居室中横阁眉上有“古瑁轩”三字横幅,系魏铁珊先生所题,时间是在辛亥革命以前,后来王瑶老与颜伯龙合绘《集灵图》六幅是在题名“古瑁轩”以后的事。
这是尽我所知,此事夏山楼主(韩慎先)、程砚秋、桂月汀诸位先生也都知道,可惜他们都已然作古了,至于绿毛龟,那是王玉蓉从上海带来的,饲养在王老家的大荷花缸中,与“古瑁轩”并无关系。
王瑶卿(时年十九岁)与韩麟阁
画龟
龙、凤、龟、麟在我国古代称之为“四灵”。在日本人民当中认为龟象征着长寿,故在日本有的地方在过生日的时候就有送龟的风俗习惯。
画龟在古代曾经有过,我曾见到过影印本故宫珍藏《百兽图》中画有龟。可见画龟并非王瑶卿先生的创作,但在画法上王瑶老却有他自己的特点。
王瑶卿先生曾与颜悯龙先生合作,绘《集灵图》六幅(其中一幅是绿毛龟)已装裱成册页。此图系王、颜二老用写生的方法、写意的笔法绘制而成。为绘《集灵图》,王、颜二老曾买一龟置桌上,仔细观察,精心揣度,从不同的角度绘成画稿五幅。另一幅是绿毛龟,共六幅。
王瑶老画龟的方法是先画龟的背板十三块,中间五块,两旁各四块,均用侧锋浅墨,或加少许赭石、花青之类。用深墨勾出背板花纹,用中锋勾出龟的背板边,龟体就这样画成。接着画头部,先用浅墨点一三角平点,在其侧面画龟眼,前面画鼻孔及口,龟颈画完后,用中锋转笔之法画龟脚及尾,最后画侧板及足趾。
上面所述是王瑶卿先生画龟的方法。与《百兽图》中所画的龟不同。 《百兽图》中所画的龟背板不分块,其形似鳖。
抗日战争胜利以后,王瑶卿先生曾画成龟稿四幅,可惜均已遗失,仅此记之。
王瑶卿画龟
唱戏要讲“书文戏理”
王瑶卿先生曾讲过,唱戏要讲“戏理”,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要符合剧情。舞台上的一举一动、一唱一念都应符合剧情的需要,但往往有些演员为表现自己,突出个人,因而破坏了剧情。
在《能仁寺》这出戏里,十三妹用弹弓打死大和尚救了安公子的那一场,按王瑶卿先生教的演法是十三妹从下场门暗上,上桌子一望,正好是大和尚要用刀砍死安公子的时候,摘弹弓打死大和尚,这个尺寸正好,不影响正在场上的小生及大花脸的表演,也符合剧情。可是有的人却不这样演,扮演十三妹的演员为突出自己,当大和尚念“三儿,刀来!”时从上场门上,上桌子,打鼓的起[撕边一击],十三妹亮相,然后等大和尚唱四句[散板],再摘弹弓打死大和尚。这样演法,大和尚要等十三妹出场;十三妹要等大和尚唱完[散板],便把一个完整的剧情因十三妹的出场而切成两截了。
王瑶卿之《十三妹》
再如,《得意缘》中小生窃听一场,小生从上场门暗上,当听到大花脸念到“此番前去定要杀官劫库与造反无异了”时,小生有一个软屁股座子,然后暗下,场面上锣鼓不响。但有的演员为了突出自己,把软屁股座子改成屁股座子,打鼓的起“崩登仓”。出了声岂不被人听见?与后面“说破、下山”的剧情就不吻合了。
《珍珠烈火旗》中双阳公主打海飞云抢背后面向台里亮相也是剧情的需要。唱戏要讲“戏理”,于今仍是至理名言。
演戏要演正派戏
王瑶卿先生为人正直,热爱艺术,热爱自己所从事的事业。对一些亵渎艺术、以色情叫座的坏戏是深恶痛绝的。
40年代初期,北京的京剧舞台上出现了《纺棉花》、《大劈棺》这些坏戏。这不能光怨演员,当时,投机商、暴发户、土药商一类人物占据了观众席位。文化水平低下,什么历史朝代、历史人物、历史故事他们都不懂。对于京剧的唱、念、做、打更一窍不通。为迎合这样的观众,于是“劈、纺”充斥了北京的京剧舞台。
《大劈棺》演的是庄子搧坟的故事,内容属于诲淫之作。至于《纺棉花》可以说没有什么故事情节,只不过是便装登台,出卖色像。学唱四大名旦的《四五花洞》,做出各种怪样,引得观众大笑,甚至怪声叫好,这是什么艺术?纯粹是践踏京剧。
童芷苓之《大劈棺》
王瑶卿先生见此情景,顿足疾呼: “完了,京剧从此完了!”并声称凡我王门弟子不准演出《纺棉花》,否则就不是我王瑶卿的徒弟。王瑶老号令一出,诸弟子群起响应,对当时抵制坏戏起了一定的作用。
与某戏剧专家谈“戏改”
古瑁轩中人来客往,极盛一时。客人中有内行,有外行,也有戏剧界的专家们(不一定是京剧界的)。
有一天,一位戏剧界的专家来到大马神庙,谈话中提到京剧改革问题,王瑶老提出京剧要改,要改得好,使观众接受,不能脱离传统。这位专家则提出两点建议:一是京剧改用西乐伴奏;二是京剧每出戏场子过多,改为四场为宜。这两点建议均未得到王瑶老的赞同。1.京剧不宜用西乐伴奏,京剧是中国的传统剧种,用西乐伴奏必会给人以不中不西、非驴非马的感觉;再则,京剧表演与歌舞剧不同,在歌剧舞剧中演员的表演服从音乐,而京剧演出时乐队则要随着演员的演唱和表演,打击乐要服从演员的表演需要;京胡、二胡伴唱要有其本身的灵活性。京剧如用西乐伴奏,便被束缚得太死了。2.每出戏均改为四场,这不是改革,是倒退,如向这个方向改,岂不重蹈元曲之覆辙吗?
后来这位专家经过一段实践后,当他又见到王瑶老时,承认自己的想法行不通。
“和平解放”杜近芳
杜近芳本姓陈,在旧社会因家境贫穷,被家长卖给了杜某为养女。当时杜某买了个小姑娘,一个是近芳,另一个比近芳年龄大些,名近云。二人均拜在王瑶卿先生门下学戏。王瑶老叫他们为大宝、二宝。二宝即近芳。
二宝学戏非常艰苦,最大的困难是不识字,需要有人先给她念本子叫她强记,然后再去学。由于她天性聪明,记性又好,戏学得牢。二宝比大宝的戏学得好。因二宝的两只眼睛扮起戏来有点儿像梅兰芳,因此艺名取做近芳。
全国解放后,杜近芳拟参加中国京剧院工作,杜某不同意。当时中国京剧院副院长马少波同志专程找到王瑶卿先生,他请他为解放杜近芳从中斡旋。经王瑶老做了大量工作。最后终于达成协议,在大马神庙烧毁了杜近芳的卖身契,她从此才得到真正的自由。
杜近芳的解放全靠王瑶卿先生做了工作,正如马少波同志所说的: “王瑶卿先生和平解放了杜近芳。”
杜近芳之《桃花扇》
“通天教主”
通天教主是古典小说《封神演义》中的人物。在该书中讲到鸿钧老祖有三个徒弟,各掌一教,即原始天尊、老子和通天教主。通天教主是截教的教主,收了无数弟子,均系一些鸟类、兽类之流。
为什么王瑶卿先生的绰号叫“通天教主”呢?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褒意,一种是开玩笑。
王瑶卿先生戏路极宽,见闻广博,生、旦、净、末、丑各行均通,文武场面谙熟,而且编腔编词速度之快惊人,又收了无数弟子,因此给王瑶老起了个绰号叫“通天教主”,其意义在于“通”字。这是褒义的讲法。
另一种则是开玩笑,因王瑶卿先生收了无数弟子,在诸弟子当中有各式各样的人。师父叫通天教主,徒弟们也各有绰号,如有的叫“多宝道人”、 “火龙圣母”等等。这当是一些开玩笑的话,但也说明一点,王瑶卿先生是“有教无类”的。
《樊江关》中当以谁为主?
《樊江关》又名《姑嫂英雄》,剧中有两位主要人物:樊梨花和薛金莲。二者该以谁为主呢?现在是以薛金莲为主,这里有个衍变过程。
据王瑶卿先生在世时讲,当初演《樊江关》时,我(王瑶老自称)演樊梨花,这是一出难演的戏,在戏中樊梨花气派要大,要符合剧中人的身份。因此我在扮相上、表演上都有所改进。当时由王蕙芳先生演薛金莲,偏重于花旦的行当,表演出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的形象,他们唱时是以樊梨花为主。
后来王蕙芳先生与梅兰芳先生合演《樊江关》,由王蕙芳扮演樊梨花,学王瑶卿先生。由梅兰芳扮演薛金莲。由于当时梅先生已大红大紫,上台不管扮演什么角色台下都认可,所以经过这么一演薛金莲反而成为主角,一直沿袭到今天。
王瑶卿、杨孝亭之《樊江关》
为梅兰芳改《西施》剧本
“王瑶卿先生是我的良师益友。”这是梅兰芳先生在世时常说的话。
梅兰芳先生在艺术上的成就和王瑶卿先生对他的影响及指教是分不开的。从戏路子上看,他们二位是一致的。青衣、花旦、刀马旦三者融为一体是从他们二位开始的。他们都致力于艺术上的创新,在改革扮相、服装、唱腔和念白方面部各有自己的创造。
梅兰芳先生曾向王瑶老学过戏,如二本《虹霓关》是直接向王先生学的;其他如《汾河湾》、《樊江关》、《长坂坡》等都是按王瑶老的路子。不但如此,王瑶卿先生曾亲笔为梅兰芳先生修改过《西施》剧本。
《西施》是梅兰芳先生在20年代演出的古装戏之一。最早是由罗瘿公根据昆曲《浣纱记》改编的。写得很长,连台演出几天才能演完。当时周围的许多人不赞成用这个本子,把这出戏唱散了。主张改。怎么改,大家也都提不出个眉目来。梅兰芳先生认为《西施》这出戏的演出还是有一定意义的。于是携带剧本驱车往大马神庙请教,王瑶卿先生通读了一遍剧本,经过一番深思和琢磨。几天以后动手修改。正如梅兰芳先生说的那样,翻开剧本,拿起笔来、一删一划,一勾一抹,一增一减,经修改压缩后的新的《西施》剧本改成了。《西施》一剧从剧本、唱腔到场子穿插上都是经过王瑶卿先生精心整理、编排而演出的。
梅兰芳之《西施》
“乃舅亲传《银空山》”
在纪念梅兰芳先生逝世二十周年时看到《红鬃烈马》中的《银空山》,引起我的一番回忆。
记得那是1947年我在大学上学的时候,当时学生会有一个“国剧社”组织。要演出《红鬃烈马》,大家叫我扮演代战公主。于是我找舅父王瑶老去学习。
舅父教我并不因为我是玩儿票而马马虎虎,他是那样的认真。教我走脚步、掏翎子、用眼神、趟马、下场花,尤其是武打,从“小五套”开始,把着手教我。并不是因为我是他老人家的外甥才这么认真,我看到在教徒弟时也是这样。
在教会我《银空山》以后,舅父对我说:“当初我(王瑶老自己)唱《红鬃烈马》时唱《武家坡》的王宝钏,下来赶场,改扮演《银空山》、《大登殿》的代战公主。后来你梅伯父(兰芳)有时也这么唱,《算粮》、《登殿》的王宝钏由你父亲(姚玉芙)扮演。”讲完后口占一绝句“乃舅亲传《银空山》,家学渊源《大登殿》。”
回忆往事怎能不引起我的哀思呀!
(《戏曲艺术》1982年第2期)
致力于寻找和分享
梨園雜志
微信号:liyuanzazhi
新浪微博:@梨園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