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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兰芳的私生活(梅边杂忆之六)

李斐叔 梨園雜志 2022-05-01

日推送之《梅兰芳的私生活(梅边杂忆之六)》录自《申报》1939年10月13-15、18-20日,作者李斐叔,早年学艺于张謇在南通创办的伶工学社,被梅兰芳赏识,收其为徒,后任梅兰芳秘书。这是他撰写的「梅边杂忆」系列之六,刊登在1939年的《申报》上,分为六期连载。


 戏剧最重「三一律」,贱子写作,也有个「三一律」,一:兴会不至不写;二:皮夹不空不写;三:不近女色不写。兴会至,则下笔千言,倚马可待。皮夹空,则妻孥嗷嗷,待米作炊,使你不忍不写,换钱易米也。近女色,则周身如释重负,头脑格外清新,其功效,殊不减于「红豆灯边米麦花」也。


李斐叔小影

 

 兴会久不至,稿费又领到,黄脸婆适小病,职是之故,「梅边杂忆」,几至髫龄夭折!劳编者大骂枉过,料系催稿,纵非催稿,我也要说他是催稿。盖编辑先生在吾辈寒酸作者的心目中,操有取舍的权衡,地位的崇高,无殊于从前殿试时的阅卷大臣。虽然是普通的过访,我却正好借此以自重,说他是前来催稿,无形中便能增高我的文章身价。君不见:「曩年追随先总理」「我的朋友胡适之」,区区两句话,不知成全了多少革命伟人与文学大家也。

 

 我的「三一律」到期了。更以编者之宠遇,亟写此以图报称。

 

 题目与腹稿,本已拟成两篇,一系游日杂感,适师友们告诫我,写文章要留神些!不可信口雌黄,更不要稍涉有政治的嫌疑。虽然,他们视我太高了!我那配谈什么政治的话。不过,生此乱世,尤其在孤岛上,写作还是谨慎些的好!不见朱惺公先生,他竟「不负少年头」了吗?恕我是懦夫,还要留着这一双眼睛同一张嘴,嘴是等着尝尝一百元一担的米,毕竟是甚么滋味?眼睛是留着看看这世界舞台上,大轴子到底是一出什么戏?正如虹霓关上东方氏说的话:「不知谁胜那家强」也?


梅兰芳与李斐叔师徒合影照

 

 有很多的友人,见我的「梅边杂忆」之后,都盼望我能把梅先生的私生活写出来,的确,日常与梅先生相处的人,觉得他一切的一切,是很平凡的,但是在许多外人猜想起来,不晓得他的生活,是何等的神秘!是何等的华贵呢!例如外间传说,他每天要吃四五十元的珍珠粉,更有人说他家中养有十几个保镖的,诸如此类,未免太离奇了!所以我就趁此机会,写这篇「梅兰芳的私生活」,既正社会传闻之误,想亦本刊读者所需要。不过我先得声明一句,我虽是他的学生而兼私人秘书,我却有我自己的立场,绝不敢阿谀所私,这篇文字,一本有闻必录的宗旨,以求真实。

 

梅氏的个性

 

 凡是与梅先生有一面之雅的,我相信,对他那谦虚温和、彬彬有礼的态度,一定会发生好感的,他这一种神情,确是一种内心的表现,绝不是矫揉造作出来的,他对一个拥护他的人,与一个反对他的人,态度是一样的,反对他的人,在既见面之后,常常会无形感化,而改变了自己的论调,所谓至诚能动人也。

 

 他平素家居,即或小有不如意事,亦从无疾言厉色,不佞追随他将近廿年,仅见他发过三次脾气,一次是至友齐君,宴请一位要人,临时要他加入,他不愿去,电话中龃龉起来了,他把不愿去的理由说明之后,齐君犹哓哓不休,于是他发怒了!看他鼓起一股勇气,说道:「就是一只狗,如果把他赶急了,他还要跳墙呢!」这句话,在他总算是「疾言」了;还有一次,是在南京励志社演义务戏,唱木兰从军,底下人把红缨枪遗忘了,没有带来,借又无从去借,戏又快上场了,于是他怒了!「你们这些人,都是做什么的?吃饭干么来着?」在他,这要算是「谩骂」了;还有一次,去年出演大上海戏院,临别几天,票价增高一元,他很不赞成这种举动,而事先又未得到他的许可,所以他责备我,为什么不加以制止,末了,鼻子里哼了一哼:「我们只要金钱罢,不必顾什么名誉了!」从这一句话说完之后,足足有廿四小时,跟我断绝「言语之交」,直到第三天才同我讲话,在他,这算是给我的「厉色」!



梅兰芳与齐如山


 梅先生个性之温和,从这几个例,便可看出了,他见人说话,有时嗫嚅若不胜言辞者,但是他论事观人,胸中极有主宰,对人则外无圭角,更不妄事论人长短,能受善言,尤为其致名之因素,无论是对于处世立身,或是关于艺术方面,恭维他的话,他倒不一定听得进,规过劝勉的话,他却有从善如流之概,凡是稍稍接近他的朋友,对于这一点,都交口称誉的!

 

 他做事,有勇气亦有毅力,虽然有许多事,是仰仗朋友辅助而成的,但是他是个轴心,也可算是原动力,他如果意志不坚定,他的朋友们往往会因为许多的困难而半途中止的,从前的游美游俄,经过了多少的磨折!要不是他一往直前的精神,维系住各人断续的意志,那末,梅先生这一生的事业,我敢说「百无一成」。

 

 他的求知欲,比普通人来的旺盛,无论对于那一件事物,他必很细心的研寻其真理,必至洞澈其微奥而后已,尤其是对于戏剧,他能不耻下问,精益求精,天性向上,所以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友朋的督促,还在其次。

 

 总之,他的个性,很合于诗人之旨,温柔敦厚,待人接物,则谦恭有礼,对于艺术,则戏剧可算是他的第一生命,维护灌溉,不遗余力,至于他个性的疵病,亦不是完全没有,如遇事过于谨慎,则未免近于优柔寡断,待人过于忠厚,则近于阍弱,易为人欺,这里篇幅有限,恕不赘述了。

 

家庭状况

 

 他家中人口很简单,夫人福芝芳女士外,三子一女而已,长子名葆琛,十五岁,次葆珍,十三,三女葆玥,十岁,最幼者名葆玖,六岁。四人皆已进校读书,课余在家,更聘有中英文教师补习,梅先生对他们的学业,督促非常严厉。四人天资都不坏,看他们的性情与志向,长子愿当飞机师或者机械工程;次子识事理,胸有成竹,不习律则习医;三女温婉,近于文学;幼子则聪慧逾常儿,容貌酷肖乃父,将来能继承梅先生衣钵者,必系此子也!他虽然年龄幼小,最喜欢音乐,在四五岁的时候,有几十张唱片放在一起,他便能分得出,这是谁的唱片与唱的是什么戏。留音机一响,他便能知道是什么戏,是谁唱的,同是一张《起解》的唱片,音乐的不同,他能够辨别得出,真是奇事!天赋如此之厚,能早加以锻炼,必有一日「满城争说小兰芳」也!


梅葆玖、梅葆玥幼年合影

 

 梅夫人福女士,人很煦和大方,嫔吾师后,聘师课读,论孟古文,皆曾毕卷,日前偶谈及南通张啬公拒不开昭关坝的往事(后来下游丰收,啬公曾捐下游之米,以济上游),夫人曰:此所谓「河内凶,叫移其民于河东,移其重于河内,河东凶亦然」也。用典恰合,她的出言吐属,可见一斑。迩来益善持家,倘能以余暇,再追寻追寻典籍中的快乐,也却是消遣之一法也。


福芝芳旧影

 

 梅夫人有一位老太太,也住在梅先生家中,此外则女仆两三人,男仆四五人而已,并不像外人所传,养着许多保镖的,梅先生与人既无迕,论资产,尚不逮中人,外表看来,犹如加立克香烟的盒子,里面却装的是前门牌香烟,可谓羊质虎皮,在上海的富翁中,真抵不到太仓之一稊,所以事实上也无防范之必要。不过他因为常出门远行,途中照料需人,所以家中用的几个人,大都是燕赵间的豪士,个个孔武有力,尤善骑射,不过既进了梅家之后,也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日常生活

 

 梅先生的生活也很简单,他每天九时许起身(演戏时迟寝例外),向例是不进晨餐的,漱洗后,便走进他的书室,看看报及外来信件,写几张大楷。十二时午饭,菜也不过是四荤两素一汤,自奉并不怎样的华贵,不计珍馐或藜藿,总是尽饭二盂。辣品有碍于嗓音,故不入口,此外凡是食物,并不剔选,岭南有一种异味名曰「禾虫」,状如去壳之蜗牛,长寸许,蓄以水晶杯,色彩斑驳,粤人带活生吞,梅先生亦嗜此,且甘之如饴焉(按禾虫,为广东近海稻田所产,据「广东新语」载,有长至丈者。节节有口,生青,热红黄。夏秋间,早晚稻熟,则其虫亦熟,潮长浸出,因乘潮断节而出,日浮夜沉,浮则水面皆紫,其形状之怪异,令人一见生畏,何况带活生吞!)。


梅兰芳在书房

 

 饭后,则从汤涤之先生习画梅。间日从英籍教师习英语。功课既毕,则与过访友好周旋,或有接洽,亦于此时办理,有条不紊。夜间,则赴友人宴会居多,间或与二三知己小集市楼,不饮酒,饮亦不及醉。夜饭后,喜观电影,当他进场之时,必待灯光熄灭之后,不然座客视线,必都集中在他的身上,趋前道倾慕之忱者有之,请求签名者亦有之,那真成山阴道上,有应接不暇之势了!观影归来后,则收听无线电,无线电成了他唯一的嗜好品,也是他寂寞生活中,精神上寻求安慰的第一良伴,他喜欢接收国外的音乐,尤其是德国的Opera,他听到一个悦耳的音乐后,他能为之彻夜不眠,不知东方之既白。

 

 梅先生的嗓音,平时在家,是从来不吊的,但一到台上,很自然的声震四座,这才真是天赋歌喉,绝非人力所能做到的。

 

 他平素的服装,总是西式,近十年来,除掉在国外倒反着过几次中装外,在国内则从未穿过,他倒并不是学时髦,他的理由是:「穿西服,比较精神!做事走路也爽利!在国外着中装,则因外人一向对华人别具双眼,我偏要穿中装,使他们知道我是一个中国人,同时也使我自己,时时刻刻不要忘了我是一个中国人。」


梅兰芳在广州岭南大学

 

 他平时家居,服装平整,语言步趋,端详从容,坐在那里,从无欹侧之态,一草一木之微,亦必爱护周至,做事极具首尾,与在下个性正相反,不佞每次写完了东西,一走了事,盖墨盒、套笔帽,常常由夫子服其劳,由此以观,梅先生确有寿征,而区区则不久恐将要接到颜回同志的电报,召赴九京,出席所谓和平会议去矣!

 

 梅先生近来在香港,闭门却扫,殊少交际,生活更有纪律,每天读中文、习英语、作画、听无线电,拿这四种功课,来消磨漫漫的长夜,以期待东方的曙光。

 

 话愈写愈长,这里不是替梅先生做传记,借戏班里的术语做收束罢:「就此打住!」

 

(《申报》1939年10月13-15、18-20日)


阅读链接


梅兰芳之趣事(上)

梅兰芳之趣事(下)

唱腻了的《别姬》

梅兰芳轶事

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以外谈梅兰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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