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剧生活素描(第三部)
今日推送《观剧生活素描(第三部)》录自《剧学月刊》第二卷第五期,作者陈墨香,为民国时期著名戏曲作家,在《剧学月刊》上连载的《观剧生活素描》十部,为其半生观戏搜集的趣闻轶事,文中人物性格鲜明、语言浅显易懂,具有一定的戏曲研究价值。此为第三篇。
北京爱戏人最多,但戏也是一门学问。王阳明、刘蕺山都谈过戏的功效。莲池大师是个和尚,也在《竹窗随笔》里面论过戏曲有阐扬大法的去处。足见移风易俗,戏曲是极为紧要的。儒家想用戏曲敷扬儒术;佛家也想用戏曲宣传佛法。这样看来,不论哪一门学问都可以借戏曲发挥了。
只北京一般老戏迷的研求戏曲却不是这个宗旨。最高的一派,是把伶人上台技术竭力摹仿,自己扮了装在台上唱一出,人看与伶人无异,决不象个外行,便把自己看做戏曲中无上人材。老生便自居谭鑫培、贾洪林,旦角便自居陈瘦云、王瑶卿,花脸便自居金秀山、黄润甫,小生便自居王楞仙,老旦便自居龚云甫,小花脸便自居罗寿山,唱武戏便自居杨小楼、钱金福,拉胡琴打鼓便自居梅雨田、李得胜。沾染习气,排斥同工,说不尽的种种毛病。这还说的是真有一点本领的。再下一等,就有那玩艺并未学成,先把自己捧的很高,笑骂由他笑骂,好戏我自唱之。只那倾轧手段却也使得出来,没有人家好处,那坏处又加了一翻儿。再其次,便是只在台底下坐过几天,稍微认识几个伶人,也略知几句戏词,买些百本张抄的戏本,不加甄别,奉为金科玉律,驴唇不对马嘴胡批乱讲。你敢驳他一句,他和你不共戴天之仇,恨不能寝皮食肉。佛家所说贡高我慢四字,被以上三种人占绝了,因此京戏迷越多,戏越糟了。入了民国,北京戏曲虽是发展,但这三种人也日见增加,并且在三种之外又生出第四种第五种,一直闹到第十种。五光十色离题越远,戏曲的本旨越发晦暗了。戏迷不能不担几分过错的。
杨小楼、钱金福之《长坂坡》
清末,汪、谭、孙、许称为四大名生。这四个人十个指头不一般齐。谭鑫培文武昆乱不挡,汪桂芬字正腔圆,孙、许两条宽宏的嗓子。前台有爱瞧孙猴儿的,就有爱瞧猪八戒的。因此汪、谭、孙并驾齐驱,许老三虽差一桥,也能独当一面。桂芬性情古怪。田八起班约他帮忙,他答应了,已经出了报子开了戏,汪老板不下戏房,不知往哪里去了。诸如此类的笑话不一而足,人不敢惹。他和昆中堂的侄少爷霖霈很是投缘,但是霖霈当戏提调,找他堂会的外串,也得费九牛二虎之力,十次总有九次搁车,支使的霖爷走投无路。他年才五十岁,在清朝未亡之前死了。菊仙常不在京,荫棠塌了中,嚎不动了。谭老头儿独霸称尊。老生后起,只有刘鸿升还有叫座力量,此外都不行的。李鑫甫强奔强曳,对付着自己挑一班,十天总有八天卖一万 多斤,拉扯平了合着十个人儿是一千斤。他叫座的劲头就可想而知。老生这行,就算到了末梢年景。
老生气运虽是衰败,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老生的余威还有几厘。孟小如、梅畹华搭在一班,小如还占大轴子。别管前台起堂不起堂,畹华总得先唱。好在那时的听主儿也受这一套,总有几个人坐得住。
李鑫甫名鹤林,字寿臣,小名秃库。因他好学谭鑫培,大家跟他玩笑,出戏报子要写李鑫培。已经写了李鑫两字,他自己走来干预,才给他写了个甫字,从此他便唤做李鑫甫了;是宛平人氏。他大哥成林,宇寿丰,小名六十,省称李六。他二哥的大名忘了,好象是叫镜林,字寿山,小名七十,省称李七。他三哥大名也忘了,字寿安,小名魔子。李六老生。李七是旦改二花脸,所以上台腰极活动,人说他上半截花脸,下半截花旦,虽是笑谈也有点象。二位文武昆乱,足唱好戏。魔子是武行。鑫甫老生兼武生,本领不弱。入了民国,在同乐园自成一队。说也奇怪,只要唱旧戏,座儿便微,戏名稍有一点新鲜,也能满座。鑫甫认定旧戏不成,常托墨香帮他诌上几出。只是他过于性傲,爱生不相干的气;又淘渌的利害,刚过三十岁,生病死了。他妻高氏是庆奎的从姐,刀剁一指装入丈夫的棺材,誓不改节。鑫甫无子,过继李六之子盛藻,如今唱老生,也有一点名儿。
老生从余三胜、程长庚以来,久在戏场称雄。到了鑫培采取青衣腔改变唱工,已是旦角出头的先兆。瑶卿与鑫培同班,叫座能力各分对成儿,越发看出旦的劲头来了。瑶卿《牧羊圈》赵锦棠讨饭一场,彩声四起,老谭先唱的祭坟反二黄,差不多掉在冷水盆里。老谭在后台出了声儿了,说瑶卿连这么几句都不饶。足见老谭也有几分明白旦行要翻梢了。再看后起老生,只不过洪林、鑫甫还够个硬里子。自家这个谭派,固然没有人材;汪派老生只有凤卿,孙派老生只有慧宝自成一家,另有鸿升,此外满没听题,连二十年前已死的有音没字的龙长胜都没有了。眼见老生是要断桩,因此老谭很捧旦角,宏奖后进。不但肯让瑶卿,后来还让兰芳,老谭一生,这总算是戏德。瑶卿给兰芳、砚秋、慧生排戏,也有老谭这种意思。
谭鑫培、王瑶卿之《南天门》
庚子以前,北京梆子班旦角吃香。十三旦、想九宵、福才子、崔、丁、李三个灵芝草,都很有人捧。十三旦本领最高强,人缘也第一。那时徽班小桂凤也有劲头。有一次在庆和园,谭鑫培演《阳平关》带《五界山》,何九的曹操,钱宝峰的徐晃,董凤岩的赵云,连刘先主诸葛公都是周长山、沈全奎一流上等配角,反排在倒第二。后台叫做压轴子。小桂凤和楞仙、百岁的《打樱桃》,却在末一出,后台叫做大轴子。前台居然不起堂,但不过是偶然,不是常例。宣统年间,瑶卿独当一面,旦脚势力渐增。梆子腔出了贾璧云,一冒儿就不行了。民国纪元,兰芳崛起,才把老生给压扁了。徽班也是旦角占最上一层。
民国元年,瑶卿在中和园起班,兰芳搭入。刘鸿升在廊房胡同第一楼起班,也有兰芳。他的戏码总在倒第三、四,或是倒第五、六,他的叫座势力已经不少。有时在中和先唱,唱完赶往第一楼,便有一般座客也随了过去;有时先在第一楼唱毕,后往中和,这般座客也是如此。真叫做忠心耿耿,不听异姓。两边都有卖百十人的时节,但这几位客官总在其内,比哪一个都靠长。不久,中和报散,第一楼也不唱了。那第一楼,本是个品茶的地方,开了不多几日的戏园,仍复旧业。
从前,角色无论高低只能搭一个班子,自两宫国孝,才兴了个两头儿赶。入了民国其风更甚。除了排班唱大轴子的上等好角,没有专搭一班的了。这是北京从有戏班以来第一个大变局。有个唱武旦的在东安市场丹桂茶园演唱《取金陵》,打出手掉了家伙,李顺亭叹口气道:“唉!他掉家伙是应该的,他在广和楼演的是这出,赶到后门天和园还是这一出,到了这馆子里又是这一出。我李某人扮了三次曹良臣,我都觉得累的慌,别说是他了。一个人有多少气力?一天三出《取金陵》的凤吉公主,家伙焉能不掉?这小子就知道要钱,我瞧他简直不要命了。我也别说人家了,我六十几岁的老头子,一天扎三回靠,从外城奔到内城,马不停蹄也是钱支使的。究竟也发不了财。”李顺亭这一番话说的倒有些道理,仔细想来也不止伶人是如此,人生在世大概如此的多。
那个年月,戏很好唱。畹华搭文明园,有一次贴了《玉堂春》,临时改了《破洪州》。座客道:“《破洪州》也是一出戏,《玉堂春》听唱,《破洪州》瞧身段,各有好处。”大家心平静气的听完,还高兴而去。
这个时节,票友甚多。昆明赵子衍和侗厚斋在椿树胡同立了个言乐会。厚斋戏曲之学无人能及,但票友哪一个是知天命守王法的?都觉得厚斋与自己差不多。有时厚斋同他们讲戏中奥妙,不但不爱听还要诽谤,道是侗五爷大言欺人。厚斋因此退去,另在别处设立票局,仍用言乐会的名目。子衍这边便改了众乐会,两边对峙。子衍待人和气,最肯吃亏,当不得众票友习气重,越闹越不成事体,子衍一怒便闭了会,厚斋那边不久也完了。
同时,李炳庵在松树胡同也立了一个票房,其中票友有自命谭鑫培的,有自命陈瘦云的,有自命梅雨田的,都有下海之意。倒亏陈瘦云竭力劝阻,说戏饭不是容易吃的,大家方有一两位醒悔,决计高乐,不去换钱,然而也因此散炭。
梅雨田之照片
顾赞臣在草厂七条胡同本宅内,设了一个小小票房,招的朋友极少,却是老生小生小花脸小旦俱全,只没大花脸。有时素身排演,有时挂衣彩唱,很是热闹。赞臣的教习是刘春喜,真正年供柴、月供米,外带管他的黄酒。花的钱多,买的玩艺也多。赞臣在票友里面总算文武全材,哪一出都地道,不是蒙事。同时出了个包丹亭,是跟王福寿学戏,专演武生,本领甚高。他们二位全会《翠屏山》的石秀,耍真刀杀山实在有准谱。这两人都和墨香交情甚好。丹亭常同墨香来往,他的好处是没有票友积习,谈谈书斋,论论版本,颇极风雅,并非搁下西皮二黄便一概不得知。墨香曾在他家,见他案上有本讲理学的书,说是宋刻,细看又不很象。大家考究了不多时,才有人认出是宋代日本板子,足见彼时程朱之学竟流传海外了。也因此知丹亭虽然是个戏迷,还肯研究学问。当时有人把丹亭的风流倜傥比做《红楼梦》里的柳湘莲。若论丹亭的这些地方,只怕比冷心郎就强多了。有了柳湘莲,少不得要配个尤三姐。众人不敢混拉闺秀,唯恐人家法律解决,只在票房旦角里头找那不随合有脾气却与丹亭性情相投的。硬给他派了一个,但是没找出呆霸王来,想必是知丹亭厉害,恐怕挨打还得喝坏水。
赞臣学了些《失街亭》、《捉放曹》,却又肯用武工,连《恶虎村》都能演唱。只他爱唱文戏,一般请主儿偏喜请他的武戏。两下里弄岔了,因此赞臣很不顾意走票。
赞臣跟春喜学戏多年,有人道王福寿本领更高,赞臣便请了王福寿。这王福寿十分高兴,一家子都搬到顾宅左近来住。春喜闻知不免口出怨言,道红眼王四是有心抢姓刘的饭。王福寿见了赞臣大摆架子,凡赞臣学的玩艺他都说要不的。他又说赞臣拿抢扎过合象个影戏人儿,脸上没神,做工不行,嗓子不够,唱工不行,气力太弱,武工不行。赞臣同票有个姓董的也唱老生,素来捧福寿,说王四爷尽有比谭老板强的去处。福寿却瞧不起姓董的,说他上台简直是造业,别说是吃戏饭,就是走票消遣,还得再练一百年。又有个姓张的,是位小生票友,每逢唱戏,不和票友凑一出,总要找伶人作配角,只除旦角章晓山是这位张爷佩服的,就连赞臣他也说不成。福寿道:“顾七爷虽是不行呢,比起张爷高一千倍。张爷说他,还早得很!别跟我说一样的话,各人有各人的身分。有个配说,有个不配说!就凭张爷五短身材,腆着大肚子,哪一样象唱戏的?老实说吧,他连摇板还不够板呢。”在福寿原是直言无隐,不想大家恼了。福寿只往赞臣家去过一次,便弄的上不了门,带了家眷,又搬走了。当时把王四搬家,传为笑谈。
赞臣依旧跟春喜学玩艺,日有进益。众人弄他不过,都有些气忿,便各自散去。草厂七条胡同便不常开锣。后来只凑过一次,有个王升甫唱了一出《探母》的四郎,却,还不错。是诸如香配的公主。那时如香年轻,扮相嗓子都好,并且价钱不贵,升甫这个配角太找的好了。
有位票友是位县知事,一日扮了《御碑亭》的王有道,未曾登场,对墨香道:“你别觉着冤。依我看,这王有道的妻室孟月华实在可休。你想一想,当夜在御碑亭里面,遇着柳生的时候,四下并无一个人儿,就令一点沾染没有,一个妇人同男人对坐一宵,也就休的过了。”又一日,此公扮了《战长沙》的汉寿亭侯,未曾登场,对两石道:“你别觉着冤,依我看将起来,这黄汉升实在可杀。韩玄不算糊涂。那黄汉升第一日落马,关老爷为什么不斩,反放他回营换马再战?第二日汉升连放三箭,却又为什么只射关老爷的盔缨,不射关老爷的咽喉?就令一点私弊也没有,这做武将的,在两军阵前,我不杀你,你不杀我,我放你回营,你只把盔缨射一下,你又焉能无罪?这黄老将军也就杀的过了。”当日听了他的议论都不作声。此公作官若是依照这个主意办案,哎呀,那还了得!不论是谁也受不了,只怕古来的商鞅也不过如此。
梅兰芳之《御碑亭》
有位知事票友,忽然奉到上司的命令叫他护理某县。他到任所,知那里有位老夫子向来把持公务,凭爷是谁,换官不换幕,挠他不动。这位护理官送了一大笔洋钱,同这幕宾商量要谋这个缺。幕宾道,容易,那本任官是丁忧治丧去了,只消替他出个请终制呈文,大事济矣。护理官再三托付而去。这位幕宾便替本任官具呈,告请终制。大总统孝治天下,众长官无不体贴他的盛意。见了这宗辞呈,自无不允。这位护理官登时改了署理。那本任官大吃一惊,自己何曾有告请终制的文书?定是老夫子作怪,又不敢惹他,便也来同他商议:自己是不能干了,但必须把这署理官弄掉,好出这口冤气。少不得也送一大笔洋钱。恰好这署理官是有老亲的,幕友不言不语,给呈请终养。又批准了。这终养比终制厉害,老亲活一日,就一日不能出来,不比终制只二十七月。这位署理官只好回京,仍作他的票友。此君是演小花脸,上台能耐也还不错。
有一位票友,官星很旺,屡次补署县知事。只有一件不好,作了几任官,便叫百姓告过几次。他是个老生票友,一日扮了《法门寺》的赵廉,在后台一眼看见宋巧姣在后场桌上去取那一张告知县的状纸。他走过来把墨香的肩膀一拍,叹口气道:“我这个滋味,是经过的了。不想今日又被治下百姓告一回。”有个青衣票友自命陈瘦云,一日演《战太平》,派了他一个夫人。墨香偶然多事,问他道:“不知您是扮大夫人郜氏,还是扮二夫人孙氏?”这位票友把脸一板道:“陈德霖先生多会儿又扮过二夫人的?”墨香连忙认错道:“是我不该问。要知王瑶卿先生是向来不扮大夫人的。”又一日演《探母回令》,他扮了萧太后,因对墨香道:“您那一天谈到陈、王二位,这出《探母回令》,陈德霖先生向例是扮萧太后,只王瑶卿是扮铁镜公主,不扮四夫人的。”墨香道:“瑶卿先前是唱四夫人的,后来慢慢升了铁镜公主,同陈德霖先生唱公主,后因到了五十岁,扮相差了才降了太后,是一个牌子。”他才不言语了。
票上有个姓杨的唱昆腔旦角,一日走票,派了他一出《小宴》。他已经贴上片子,梳好了头,打扮好了,忽然肚子疼要拉屎,便到毛厕里蹲下。别人再有来的,见有女人在厕,都嚷道:“你走错了。这是男毛房,怎么跑到此处?”他道:“呸!你们见了鬼,哪有女子这样蹲着拉屎的?”众人方知他是票友,无不哈哈大笑。因此给他起个外号,叫作拉屎杨贵妃。这位拉屎杨贵妃年纪最轻,最能吃戏醋,最会闹票习,也会唱皮黄。只是无论昆乱他都没有深刻研究罢了。他的笑话极多,怕伤忠厚只可不谈。这个时节,《虹霓关》头本夫人,二本丫头,十分盛行。墨香觉得这是上等好角干的。前台爱听谁就叫谁去受累,票友可以不必。巧啦,这个杨某不能动枪杆,只能唱丫头,倒同墨香说得到一处,有人捧他色艺在畹华之上,只此一出,便不能跟畹华比了。
《天雷报》是出老戏,先是张奎官唱的最出名,后来周长山也还不错。他见老婆子自尽,一个硬僵尸跌倒,手中拄的拐棍,准丢在张继保桌子跟前。那个僵尸也是硬砍实凿,非真功夫不行。谭鑫培这出好到极处,也灭不了姓周的。刘景然最乏,唱既没有板,做工只会打哆嗦。只有那一般不会听戏的人们说他好就结了。若论唱工仍算鑫培第一。有个票友专唱《天雷报》,这一次走局,他刚出台,本家主人骂起来了,说非打他不可。票头忙到前台敷衍了半天才止住骂,只把他请下台来另换别的戏文。过了儿日,票头打听明白,敢情这位本家主人给做寿的老太爷和老太太,正是他养身父母,不是生身父母。这位本家主人,虽不学张继保的忤逆,却同张继保都是外姓的小孩,根底一样。这位票友老先生骂了题了,无怪几乎要吃老拳。又有一位票友是状元的儿子,他却喜欢唱《天雷报》,作状元的父亲。墨香的舅父王稚云先生同他父亲交好,曾当面正颜厉色的责备道:“你父亲是大魁天下的,你怎么专喜在台上张嘴状元儿子,闭嘴状元儿子?并且把这状元骂了个不吐核儿,还要五雷轰顶,打在阴山背后永世不许超生?太不给状元留脸了!戏多着呢,何必唱这出!”此人虽不十分辩驳,却也不肯依从,照旧唱他的《天雷报》。
周信芳、刘斌昆之《清风亭》
老路《天雷报》要跳风雨雷电。头一个电母先上,续上雷公,再续风雨二神。那雷母是打女兵的旦角应工,戴鱼婆罩,扎打头巾,穿打衣裤袄,披云肩,系战裙,有左右卧鱼等身段。跑宫女的朋友办不了。票上按老规矩跳过几次。这个电母也是可以蒙一出正戏的旦角,不是女兵,郑重其事倒蒙着了。哎呀,一时高兴留下例了,下次还得去跳。不但《天雷报》要去跳的,连《奇冤报》也跳上了。只有一出《御碑亭》仍由跑宫女的去扮雷母,腾下身子还来唱孟月华呢,别跟着起哄了。不过孟月华另有人唱,只可打个补子,不象那两出的电母,弄成正工了。有人道:“《御碑亭》加不上跳,才免了跳;倘若加的上跳,你就跳吧。永远不叫你唱孟月华的。”这话讲的不差。
张聊止在报上捧包丹亭文武昆乱俱佳,并没有说别人不行,不想有一位老票友见得丹亭,问道:“张聊止楞夸你文武昆乱不但不挡,并且都好,可是实情?”丹亭谦逊道:“那是聊止过奖。”这老票友把脸一板道:“我早知你不行,连我还不敢自称不挡呢,何况你是末学新进!”于是叫着聊止的名姓派了聊止许多不是,气哼哼的走了。你猜怎么着?那天聊止并没有在座,丹亭也没把他当事,但是票友吃这个味儿的非常之多,不止这一位。俗语道的好,会唱的唱戏,不会唱的唱气。票友们都自命亘古无双,只准有自己,不准有别人。自己学了这一工,再有人说犯了路子,就和他不共戴天。话又说回来了,不能只骂一面,真有那初学乍练,就百计千方毁老前辈的。不过丹亭不是这一流,似乎是那老票友火气太重。
又有位票友姓韩,在票上唱青衣。有条嗓子,扮相十分难看,唱工也只平常。大家见着他的面就说损话。他一怒改了小花脸,也没有什么惊人之处。有一次,票友唱《斩黄袍》,派了他一个韩龙,他道韩龙是他祖宗,这是有心轻薄他们韩家。说了多少不中听的言语,到底没有扮戏。没奈何只得叫伶界二秃子替他唱了。
有个票房,排了一出《青石山》,这一遭有人请局,送了帖来,这出戏中的人材全请齐了,只有一个扮吕仙的票友没有帖子。把他气得哭了半天,无精打彩回家,次日早晨,他头一个跑进票房里面,哈哈大笑道:“敢情我的帖,送往我家里去了,没拿到票房里去。我说呢,我的资格比哪一个都老,我的玩艺比哪一个都高,请票友要是不请我,那请主儿未免太怯杓了。他花钱办酒席,就请些后起乏货不成?总得找我这路好角。”
票友的旦角很多,只是青衣占第一,闺门戏,刀马戏,能唱的很少。到了《双头案》的一路玩艺,似那《杀皮》之类,旦角吃亏太甚,票友个个害羞,谁也不肯演唱。要知唱戏如作文章一般。施耐庵写那阎婆惜、潘金莲、巧云三个人,十分冶荡。《金瓶梅》更是专写淫妇。唱戏的唱这一路角色也和文人作这一路文字,事同一例,不能硬派他是淫妇的本身。他上了台是花旦,下了台可以不作花旦的。他也是个人,何必先存个他太污贱的念头,拒绝他上进的道路。诸位票友既已搽胭脂抹粉扮个女的,贞的也罢,淫的也罢,若依着我们中国四五千年以来重男轻女的旧风俗,你自己早已上当了,凭什么自称妻妾,叫别人是丈夫呀?须知叫人家丈夫的,是戏中那个古人不是唱戏的人。刘向汉朝大儒,他作《列女传》,也描摹妇女口气,这算什么呢?要是这般一想,那《双头案》的女脚,票友们也不必轻贱他了。
墨香学问平常,连听戏也只是一知半解,但是很爱弄个笔墨。票友们读过书的,喜欢跟墨香在一处。那不甚了解文义的,更被墨香蒙住了。墨香颇喜编撰剧本,曾把贾洪林排的《金生色》里面吴二杀妻一场抽出来,对了水,改作一出小戏,添了不少花头,把个旦角更作践的不堪。别的不便细细去谈,只谈旦角那一种打扮,就可知其概了。旦角披头散发,面无脂粉,搽着一脸香油,把眉毛眼角全倒画着;身穿白布裤褂,下面青布(足乔)鞋。这个扮相,先不起眼。一出戏,她只有跪着的时候,连站都不站,莫说是坐。她是从帐中暗上,出帐跪下了,磕头如捣蒜,临了挨一刀。比那《杀皮》又加一翻的吃亏。本子编成,众票友笑道:“我们连《杀皮》都不肯唱,谁唱这个?况且旦角这种神情很不捧人,你拿给那不反对这一路戏的人去唱吧!”墨香也笑道:“这是我出奇制胜的作品,诸位不愿排演,我也不敢勉强,反正我有法子找排的主儿,湮没不了。”众票友道:“我们早就明白,你排这宗玩艺,不为捧我们。你爱怎么找人排,你就怎么找人排,反正我们不扮这宗下贱女人。”墨香不答。后来竟遇着机会把这出戏找人来排了。好在除了旦角本身以外,只消三个小花脸人就够了。况且这三个小花脸还都不是重要的角色,真是轻而易举。一出戏专用话白也扯了二刻钟,倒也火炽,总算没有白费笔墨。墨香日后撰了多少的戏本,颇有名伶演唱,一般戏迷都是晓得的。只这一出,不大有人知道。只墨香曾在《中华画报》里面,借着旦角口气,有几篇戏评曾把这一出详细说明。当日有位胡批先生,批得十分有趣,只不免同这旦角大开玩笑。墨香还有些小撰述不曾演唱,不必提了。
墨香这一次,后半篇因谈票友,反把戏班的事情搁浅了。但票友在这时间实是占了一部分大势力,却是票友衰落的苗头,也是此刻埋伏的。墨香讲说票友,不算溢出题外。只票友这几年闹的奇奇怪怪古迹儿,比伶人还要多些。一时说之不尽,留待改日再谈。
(《剧学月刊》第二卷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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