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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与戏剧杂谈:《玉堂春》姻缘本事之互异

刘雁声 梨園雜志 2022-07-30

今日推送之《小说与戏剧杂谈:<玉堂春>姻缘本事之互异》录自《立言画刊》1938年第4期,作者刘雁声。《玉堂春》不仅是京剧旦角的开蒙戏,也是中国戏曲中流传最广的剧目之一,据记载,各地方戏剧种在清代均有《玉堂春》演出。


 《玉堂春》一剧,可以说是“家弦户诵”了。荀慧生以“年只一演”之《玉堂春》为号召,王玉蓉以一气呵成的《玉堂春》而大卖力气。其他各伶于是有《新玉堂春》出现,由“嫖院”至“团圆”止,较之《四郎探母》为有曲折之剧。其“姻缘本事”,各小说传之互异,现在分别作一点小考据。

《新玉堂春·梳妆》荀慧生饰苏三

 

 明冯梦龙之《警世通言》,第二十四卷“玉堂春落难逢夫”,说明玉堂春之出身甚详。

 

 他说:“正德年间”,“礼部尚书”姓“王”,名“琼”,别号“思竹”。因为“刘瑾”专权,将王琼发回原籍,临走的时候,因为有些债务要讨,留下仆人王定讨账,并把“公子三官”留在北京。

 

 这“三官”,“双名景隆”,字“顺卿”,是个“眉目清新”,“丰姿俊雅”,“读书一目十行”,“举笔即便成文”,原是个“风流才子”。

 

 收账完了,三万银子堆满了皮箱,已经“选日起身”了。可是公子要与王定到大街口各巷口,闲耍片时。就由这“闲耍片时”。惹起了风流罪孽。

 

 王公子最初打动“色心”,是看完了“东华门”的热闹以后,走到“门前站着几个女子”的“酒店”里,才发现了酒保所说的“这是一秤金家丫头翠香翠红”。由此而引出酒保告诉王公子“他家里还有一个粉头,排行三姐,号玉堂春”。于是王公子由“卖瓜子”的小伙计“金哥”引到“一秤金”的门内。

 

 在戏里,有“带来了银子三百两,喝一杯香茶就起身”,所以被称赞为“大嫖客”。在这段小说里,银子却“有这二百两”,还有“四匹尺头”,“权为令爱初会之礼”。并且这些“初会之礼”的交换品,却是由王公子见了玉堂春以后,从客座进到“收拾得精致”的“书房”,然后“杯盘罗列,本司自有答应乐人,奏动乐器”。我们想象着王公子当时的乐儿,真是“色”、“香”、“味”三者俱全。戏里说他三百两喝一杯香茶,虽然象征了王公子之迷玉堂春,但是按理来讲,迷不是这样的迷法,简直是个“大傻瓜”,太“寿头”了。

 

 王公子二次来院,戏里说他住了“一年整”,花了“三万六千银”。而小说里则不然,只是王公子见着苏三以后,马上送了二百两银子和四匹尺头,就和苏三了却同心之愿了。第二天因为免却王定的拦阻,一方面也是示爱于苏三,示阔于鸨母,索性把所收的三万两银子的皮箱搬到院里,于是“鸨儿见皮箱来了,愈加奉承”。是一档子事,并非分别以后再来的事。我以为这样的见面就抬皮箱,方形容得王公子是个“见色心迷”,太不顾一切了。在小说里,也是说“光阴似箭,不觉一年三官手内财空”。

 

 王公子金尽床头,未免使忘八鸨儿看不起。舞台上是“忘八鸨儿心太狠,数九寒天把公子赶出了院门”。这一层比小说简单得有意思,小说却说是“鸨儿”做了一个“倒房计”,说明日三姐的姑娘生日,一家都去拜寿,王公子也一同去,走到中途,鸨儿却向王公子说“王姐夫,我忘了锁门,你回去把门锁上”。等到王公子“不知是计”,跑回去锁门,忘八却又哄苏三说是“三姐夫头上掉了簪子”,苏三一回头,忘八把牲口打了两鞭,“顺小巷流水出城去了”。

 

 这一边苏三被骗出城,在一百二十里以外的“野店”住下,过了一个多月才回去的。那一边王公子却锁门回来寻不着苏三,才向旁一伙人打听。那一伙人看见王公子“衣服齐整”,于是把王公子骗到芦苇深处,“跳起来喝一声”,把王公子衣服剥去,又拿绳子把王公子捆在地下。等到喊救命,才有人前来解开绳子。王公子羞惭万分,然衣食俱无,才有人指引他去“总铺”上“打梆子”。可是又因为“自在惯了”,把更给失了。王公子又丢了这么个位置,才无法跑到孤老院里去了。才又有“王银匠”的收留他,而又有王银匠的老婆不愿意王公子白吃,指桑骂槐般数说一段,把王公子给说得跑到关王庙里去求签,才有遇见“金哥”,把苏三引到关王庙内相会,私赠首饰,于是王公子重到院中,一夜而承苏三将银器等值钱的东西,都赠与他了。这一个大转弯,的确费劲,所以舞台上,免去了“倒房计”,免去了路劫扒衣裳,更免去了打更,一直的到了“关王庙相会”。

 

 可是舞台上免去了一大段重要节目,只是不十分厉害的表演。就是公子二次入院,在拿走了银器之类东西以先,两个人应当难舍难分才对。不过只表演了一场见面,却说赠的是现银,因为有这样几句“黑夜之间,一无天平,二无戥秤,用手约来,不过三百余两”。王公子于是就拿着这大约三百两银子回家去了。以一个受鸨母支配的妓女,能手里存着好些银子,而能在黑夜之间“大把儿抓”,岂非怪事?设若当真,则苏三手中当不止此数,那末,就跟王公子私逃也差不多了。观夫杜十娘之以“描金小柜”自随,即能以李甲不受冻馁自任,苏三自亦应如是,何至于非现银不可。况乎三百两现银分量也甚重,无怪乎舞台上有下楼被银子赘倒了一场呢。


《玉堂春·起解》梅兰芳饰苏三

 

 苏三分别公子以后,虽然有沈燕林接场,但是小说中八月中秋苏三相思之苦,吩咐丫头,排下香案,暗卜公子高发一场似应正式加入,极力描写,以为公子去后,苏三不下妆楼,相思苦痛之表演。小说中最妙处,是说沈洪(即燕林)倚财欲见苏三不许,而嫖于院中他妓,嗣后设法定计,以公子中式往东岳还愿,才把苏三诓出院门,任沈洪抬去。而在此以前,更有王银匠与金哥苦盼公子中式,往院中苏三处报喜,鸨儿才因此而设计骗苏三。

 

 这以后呢,还有王公子重到京师再访苏三,却已“凤去楼空”,这是多么惨痛的事?不怪王公子要“无心应举,束装回家”。当时抚摸楼中遗物,大有“人琴”之感。这两场,好像都不应当不注意他,却应当加倍描写表演,以为将来洞房团圆时候的一种反映,这似乎才够得上有诗味的故事。若是像舞台上,只因一封王公子伪书,便随沈燕林而去,不但轻视了苏三与王公子,简直轻视了这个曲折而意味深远的故事。

 

 这以下是要研究苏三到沈家的日子长久的问题呢。小说上是说沈妻皮氏,薄有姿色,偷于监生赵昂,而思及设若一日沈洪回来岂不难办?于是预定下“毒药之计”。沈燕林和苏三走了一路,不提防苏三“提着便骂,触着便打”,于是沈洪有“瓮中之鳖,不怕她走了,权耐几日,到我家中何愁不从?”的几句话。到家以后,第一天是皮氏故闹脾气,沈洪哄而未成,跑到苏三屋中,却又“关门吹了灯”,无奈才与家中丫头名叫“小段”的苟合了。“第二天”早晨,皮氏就做好毒面,使沈洪吃下毒发而亡这比较上合理。舞台上苏三的供词却说“在洪洞未到一年整”,虽不到一年,想也差不多了。这差不多的一年里头,难道说沈燕林就不沾苏三的身?苏三会不失节?这又是不近情理的事。况且小说里的苏三供状上有“将奴卖与沈洪为妾,一路未曾同睡“二语,则苏三的贞节,又是正式公开的描写了。

 

 沈燕林服毒而亡,苏三被诬入监,舞台上苏供词说“起解临行之时,监中有人不平,替犯妇写下了申冤诉状”。在小说中,却指明其人,说是有位刑房吏刘志仁,为人正直无私,因撞见买毒药及皮氏与赵昂有奸的经过,才怜悯苏三的冤枉,把这些实情都告诉了苏三,并且告诉她:“你且耐心守困,待后有机会,我指点你去叫冤”。果然巡抚提审的时候,刘志仁与苏三写了“一张冤状,暗藏在身”。嗣后,即凭着这张冤状把这场官司扳正。

 

 王公子自二次到京中式,虽然知道苏三已嫁于沈洪,却无时不挂念在心。从“真定府理刑官”到“山西巡抚”以前,曾焚香祷告天地,盼望“山西为官,好访问玉堂春消息”。这一层,是与苏三中秋暗卜王公子中式之对应的写照。有此一场经过,所以王公子到了平阳府便提案卷,见是“苏氏玉堂春问了重刑”,于是携着干仆私访。把舞台上“监会”一场代以往洪洞私访,是比较有力的描写。苏三的状子上,是刘志仁据打听的结果而写上皮氏赵昂的通奸谋害,王公子又因伪欲纳妾,由曾经为皮氏等设谋之“王婆”口中探出“皮氏赵昂”的内幕,并把他们住的房子的来往道路都看明白了,这才“星夜回到省城”,当时“分付就要审录”。小说中有“王知县回县”一语,似乎应当戏中添上一个豆腐块的红袍知县,打躬进见,然后解到苏三。虽然费事,可是想着有了受贿知县的结果,并且王公子因为知县受贿屈打成招他的爱人,也应当堂有个发放,就仿佛《奇双会》里的“四老爷”似的,落个跳井而亡,才仿佛合理。

 

 舞台上的红袍蓝袍,小说只是刘推官一人帮忙,大概就是戏中刘秉义的真身。而且这个案,从头到尾,都是委之于刘推官身上。刘推官并不像戏里的刘秉义,自“三堂会审”到“团圆”,都是开玩笑,而是很郑重地设出一计来骗取皮氏赵昂等人的招供。就是使一个能干的书吏,手执纸笔藏于一大柜里面,柜放在丹墀之内,旁边就是王婆、皮氏、赵昂,然后退堂,来听取他们的背后的私话。果然先是王婆埋怨,以及皮氏不打自招,这位书吏全都记下来了。等到打开柜子,大家全吓软了。有了这么一节,可以见得皮氏赵昂之熬刑,与此案之比较是难一点判断。而且更可衬出刘推官之能办事,也比较戏里有根据的多,不然空因苏三一面供词而定案,岂不是一面官司?



《玉堂春·会审》梅兰芳饰苏三

 

 刘推官判词,现在可以写在下面,以供参考,并且是一首词:“皮氏凌迟处死,赵昂斩罪非轻,王婆赎药是通情,杖责段名示警,王知县贪贿罢职,追赃不恕衙门,苏准买良为贱合充军,一秤金一月立枷罪定”。刘推官“亲捧招详,送解察院”以后,王公子才留刘推官待茶,谈到“苏氏如何发放”。刘推官却说“发还原籍,择夫另嫁”。这个主意并不是开玩笑,在审案之前后,刘推官并未见出王公子可疑之点而故意取笑。王公子虽是心中悲愤,所以才委托刘推官去审,一直到了这个时候,公子才“屏去从人,与刘推官吐胆倾心,备述少年设誓之意”。又命刘推官“今日烦贵府密地差人送至北京王银匠处暂居,足感,足感”。刘推官也无所留难地“领命奉行”。

 

 以后即是“团圆”了。团圆的时候,是王银匠与金哥服侍在“顶银胡同”居住。老“顶银胡同”现在北京东城东总布胡同迤南,贡院迤西,有小巷即名顶银胡同,不知是否就是这个。

 

 谈到这里,小说与戏文还有一大不同之点,就是王公子自得银器回家,奋志读书。一举成名之后,王老爷却替他定下了一房家小,就是王公子选了“真定府理刑官”,“即遣轿马迎请父母兄嫂”。他的父亲回书上却说:“教他做官,勤慎公廉。念你年长未娶,已聘刘都堂之女,不日送至任所成亲。”这位刘氏少奶奶却当真的送到真定府的任所,公子接进家小见了新人却心里说“容貌倒也齐整,怎及得玉堂春风趣”。及至吃下合卺杯,毕姻之时,却有这样一段自思,就是“当初指望白头相守,谁知你嫁了沈洪,这官诰却被别人承受了”。并且因为内省不安,得了一病,渐渐才见痊可。是王公子还不是个得新忘旧的,虽然有个刘夫人在旁,也挪不动他为苏三要牺牲一切的打算。嗣后,苏三进门,与王公子归家省亲,苏三进房见了刘氏,还要“奶奶坐上,受我一拜”。幸亏刘氏贤慧,也说“姐姐怎说这话,你在先,我在后”。苏三又说“奶奶是名门,官家之女,奴是烟花,出身微贱”。苏三到底坐了第二位,这一幕曲折连环的故事才算终了。比较起来看,小说中顾惜苏三的身份地方多。王公子方面,先是描写成一个狂嫖的公子,后来却一直的钟情到底。而且在公子苏三两方面以外又添出无数陪衬,于是王、苏各得其助,结果是一幕团圆大喜剧。

《新玉堂春·卧病》荀慧生饰苏三 马富禄饰沈燕林

 

 关于“玉堂春”的故事,在冯梦龙《警世通言》以外,还有明李春芳“海刚峰先生居官公案传”卷二“妒妾成狱”一则。海刚峰即海瑞,传为明代有名之臣,玉堂春此案,颇赖海公为之平反而团圆之。兹以本篇过长,节略述之。

 

 说“南京聚宝门外,有一王舜卿与妓玉堂春日久情深,不忍相舍,乃所揣之金渐消,还只恋妓,后罄囊,然妓待如故,但鸨日憎,生不得已出院,流落都下,寓一城隍庙中廊下”

 

 依“海传”,则王公子自己出院,并非鸨儿逐他出院,而且流落都下以后,存身于“城隍庙中廊下”,并非“关王庙中”。以下即是为一“卖果者见之”,“乃走报玉堂春”,“见生抱泣”,乃赠金使公子“再至我家,当徐区画”。于是“生盛服饰,仆从复往”。此一节与小说中相合。等到“生席卷所有而归”,苏三才挨了打,而且“挞妓几死,因剪发跣足,斥为庖婢”。

 

 沈洪也改了,说是“有一浙江客兰溪人,姓彭名应科以百金为赎身”。却因为苏三已沦为“灶下婢”了,但是“彭应科”要是像《聊斋志异》中《瑞云》那样的客人,则苏三也得其所了,但是,“逾年发长,颜色如旧”的苏三,却也无条件地跟着“彭应科”走了。

 

 彭应科的太太皮氏,此节还合。因妒夫纳妾,又因皮氏曾与邻之监生私通,所以“暗置毒药”。然而又是“妓疑未饮,夫代饮之,遂死”。这一层大回旋是这样来的。

 

 王公子呢,“海传”只作“生”,回家奋志读书,“登甲后”,“擢为御史”,“按山西”。这虽然声明了王公子的成功,但是既言“遇妓于都下”,当然是北京了。后来苏三又为浙江客携到浙江兰溪。公子虽然“按山西”可是没用了,大概许是王舜卿之按山西,与故事无关。所以这时海瑞已转“浙江运使”,王公子才告诉了海瑞,因为到了浙江可以“根究此女”。

 

 海瑞到了浙江,“知妓成狱已久”,没法子,在“解妓往审”的途中由苏三“攀轿诉冤”,海瑞这才开始审理,也是有大柜藏人偷听私话的计策。但是王婆改为刘妪,赵昂改为胡监生了。

 

 海瑞审问的结果,是皮氏、刘妪、胡监生都因有“面证”,“俱服”。海瑞才“令人伪为妓兄,领回籍后,与舜卿为侧室”。这一幕故事就如此结束。不过苏三的诉状,小说与戏文里都没有明叙,可是“海传”里却有一通完完全全的苏三诉状,与《法门寺》宋巧姣的状子的滋味差不多,可是章句古朴拙茂,现在记在下面,不过玉堂春不是苏三,却改姓“周”了。

 

 “诉状人周氏(即苏三),诉为冤诬陷害事。妾身嫁彭应科为妾,谨守闺训,皮氏每怀妒忌,置药饮杀妾命,岂夫误饮遭伤,殊仇反捏架言欲嫁毒杀,不思酒由尔置,死夫一命不足,又欲害身以死,情实可怜,哀诉天台做主,劈冤上诉。”

 

 据这一通苏三的诉状,可是描写得苏三早已把王公子忘了。所谓“嫁彭应科为妾”一语,并未说明鸨儿挞辱,以及误嫁彭应科,还有以先王公子情深私赠之事,则似不如现在戏台上《三堂会审》显着周到热闹,而且还保全了苏三的地位,念念不忘王公子的意思。

 

 但是《海传》虽如此说,不过《明史·海瑞传》,并没有说及官临浙江,还有明嘉隆两朝,亦实无科甲出身、权授山西巡按之王姓其人。据此,《海传》所载,当然另有所托(惜华兄《玉堂春剧本考》一文及之)。玉堂春故事,除上述两书记述简详互异外,尚有《金钏记》传奇,《情天宝鉴》即《情史》,疑亦为明冯犹龙着,卷二“情缘”类“夫妇重逢”条下,有《玉堂春》一则,叙事则似剪裁《海传》而将海瑞隐去,以王舜卿当面,末谓“好事者撰为《金钏记》”,但遍稽曲考诸书未见。

 

 此外,又有似清人之《破镜圆》传奇本,完全演玉堂春故事,至友傅惜华兄曾藏有旧钞本。但也没有撰着人氏,角色人等则与现在戏台上演者大致相同,所以可以知道现在所演的《玉堂春》一戏,概是由《破镜圆》传奇翻制而成的。

 

 手边一时书少,拉杂研究了玉堂春的故事,将来有暇,当精详地搜寻这个故事的来源与变迁吧!


(《立言画刊》193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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