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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剧生活素描(第九部)

陈墨香 梨園雜志 2022-05-01

今日推送《观剧生活素描(第九部)》录自《剧学月刊》第三卷第三期,作者陈墨香,为民国时期著名戏曲作家,在《剧学月刊》上连载的《观剧生活素描》十部,为其半生观戏搜集的趣闻轶事,文中人物性格鲜明、语言浅显易懂,具有一定的戏曲研究价值。此为第九篇。


 上两篇谈的《水浒》戏甚多,都是观剧得来。戏中总说一百单八将是依《水浒》编的,《宋史·张叔夜传》只说三十六人,除掉宋江都无姓名。龚圣与《三十六人赞》载的名姓绰号和《水浒》天罡差不多,无公孙胜和林冲,多出晁盖、孙立。晁盖绰号是铁天王,刘唐是尺八腿,董平是一直撞。《宣和遗事》宋江是贼帅,另有三十六副贼,有林冲。朱诚斋《豹子和尚》杂剧列的三十六弟兄也有林冲,却无阮小七、解珍、解宝,那两个是公孙胜、杜千。刘唐绰号依施耐庵,董平绰号依龚圣与。玉麒麟叫李进,混江龙叫李海,石秀是拼命二郎,差一笔,升一级,种种不一。大约龚圣与略为近实,即不全真也是得之传闻,决非任意捏造。但《水浒》行世较远,玉麒麟卢俊义是人所共知,谁也不依着龚圣与叫他李进义。朱诚斋少个义字,音声更不对,更无人遵照。虽然诚斋是剧本,《水浒》是平话,如今编戏,诚斋倒不适用了。从前小唱本,阎婆惜有写作颜婆惜的。有段笑话道是:一人姓颜,一人姓宋,十分交好。这日同到文庙,姓颜的不拜孔夫子,只拜颜渊。姓宋的问其原因,答道:“颜夫子是小弟一家,孔仲尼却没相干”。又一日到武庙里去,姓颜的忽然怒发冲冠跳上供案把神象打了几个嘴巴,骂道:“红脸的,你在白马坡前做的好事!”姓宋的听了回头就跑,姓颜的道:“我打这红脸痴汉,与兄有什么关系?”姓宋的道:“我想起你我也有世仇,怕你报复。”姓颜的道:“我们仇在何处?”姓宋的道:“你老姑太太颜雪姣是不是嫁在我们宋门,闹得不得其死?颜良只挨一刀,你还恨恨不忘;颜婆惜还被先公明府君如此这般对待后才杀掉,我们冤仇更深。我所以害怕。”这样一看,婆惜姓颜之说一定是很流传的,只现在却是姓阎准了,也是《水浒》的力量。足见施耐庵的魄力是真不小。潘文恭贴过一副门联是:“尚书门弟,秀才家风。”轻薄人给改作:“紫石街前门第,翠屏山上家风。”文恭付之一笑。潘家唱堂会,照样派武松、石秀的戏。这个度量比颜姓何如?腹有诗书,决不去吹毛求疵、无过中求有过,总想和人寻衅。文恭的见解,觉得他不写出潘世恩,便有不敢不忍之意,即令写出,也认他是同名同姓,不一定是我,又何必惹得荆棘满眼,自己不快活。只不懂《水浒》怎么专和潘家起哄,才闹得凡是花旦,在台上没有不姓过潘的。想必潘姓得罪过耐庵。

 

 说到潘文恭,想起墨香自己来了。只因看戏多了,性之所近,不免作些评戏文章。有一次谈《混元盒》,说了句《混元盒》曲本。有人批驳道:“元以前是曲本,明以后是传奇。《混元盒》是二黄创造,莫说曲本,连传奇都没有。”墨香答道:“《混元盒》昆曲,清宫盛行,商务印书馆有藏本。传奇也是南北曲。除了唐人是文言小说,其余都是一例,古人叫《单刀会》是传奇,足见元人作的,也可叫作传奇,不专属明人。明人传奇称曲本更是通行大路。”墨香说的本是实话,不想对方十分坚持,墨香只得不理。又一次谈《战长沙》把子,用刀纂扎马眼,又有人挑剔,还带着讥骂。墨香因他全不懂武戏,只好闭口。墨香一生笔墨官司只此两回。墨香没有潘文恭的肚量,不免忿忿,总算读书养气的功夫太差欠了,此后不敢不勉。但墨香自遇着这两番指摘以来,说话格外小心,此二君实是墨香益友。墨香谈《战长沙》,是由王凤卿给李鑫甫在后台说戏偷会,又问过刘春喜、李成林,还惹人挑眼,你道评戏难也不难?真不是好吃馍馍,莫当做小道。本来墨香在那时节是个干什么的人物,硬要越出界限去研究武老生,实是自家错了。幸亏那一边的主儿也不是老生靠背专家。评戏场好比江湖之上,大家专家名家不计其数,能人甚多,墨香总要仔细些,莫惹他们的笔锋。然而墨香名望不高,也没有多少人来找寻我。要知道,凡是有人挑斥的,那被挑斥之人决不是无名之辈。人若有人肯挑斥,应当自喜,不应当生气。应相认挑斥的一面是佩服,不是藐视。人家挑的毛病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狄云鸾说得好:“这才是治国安邦君子之志。”话虽如此,墨香却未做到这个境界。说得容易,难得做到这般的凝静,总是“我”相太甚。自古道:愚人也愿别人智。墨香自己没有这个涵养,却希望当世的戏剧大家名家专家能取这个态度。说到此间,一般大家名家专家少不得谦逊几句,说这个头衔非所敢当。但总有一两位本自当之无愧,不必这样蘧伯玉带笼头——谦让君子,已是实至名归,不用别人标榜。孔子云:求仁得仁。这叫作求名得名,不象墨香找骂挨不上骂,想是没摸着门道。


梅兰芳之《混元盒》

 

 诸位大家名家专家一番谦让,墨香想起谭鑫培、梅畹华二位。一位大王,一位博士,都是别人替上的徽号,口服心服。畹华经外国论定,居然同作《元史》的柯凤孙一般,更为荣幸。不想近来风气,后生新进,头一次演戏,叫座力量也只平常,公然自己大书特书“名角”、“名伶”和梅氏齐名的花衫,敢为三大名旦所不肯为。真叫人一身都肉麻。记得某班有一个老生,在后台自称了一句“我们好角”,招出许多老前辈如周长山、李五等人都说他的闲话。那个时节可算直道犹存。看到这个地方,无怪大家名家专家谦逊不遑。读书人的气象决非不学无术后进可比,动不动自做广告,和梅博士双题并论。吾谁欺?欺天乎?鑫培、畹华无论如何是别人在那里恭维,四大名旦也是有口皆碑,自己没有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不但自命太高,有些麻的慌,连名人名宿赞美你和推奖你的话头,自己转述,也要立言得体。墨香过河南见知府某君,他自言民人比他是包孝肃。荣仲华相国听得此事,笑道:“此君把来宾的词儿给刨啦,真叫来宾无可再说。”自吹的朋友正和这位太守一般。火迫酂侯,屎汁诸葛,干什么的都有这一类人材。正然说得高兴,有人驳道:“陈墨香你错了,这些后生的比方畹华,是戏园招徕座客的手段,也不是本人自己说的。你不要诬赖好人哦。”墨香一想果真不错,急向列位道一个歉,算是我的不是。那戏园中诸常事,不但招徕生意,而且奖掖后进,可算十分忠厚,问他的居心更无可讥议。墨香吃了早酒,说话颠三倒四,难道您哪还恕不过我去吗?道歉已毕,并向名家们一并致意,求他证明是我不对。

 

 大凡一个人处事最难。墨香拿定主意不得罪朋友,然而无心之中也免不了伤事。评戏文章各抒己见,尤其不能无冲突之处。却有时不在评戏上出毛病,反从古人一边出岔。有一某报曾约墨香在尾屁股上捧场,墨香谈三国戏文不合遵依正史,写了个张益德。有人挑眼说道:“三岁孩子都知道张翼德的威名,怎么陈某人是念书子弟,会把羽翼之翼写作损益之益,连《三国演义》都没看过,真算胸无点墨。”墨香笑道:“我倒看过《三国演义》,只这是按照正史写的。”那人道:“《纲鉴易知录》、《纲鉴补》、《纲鉴正史约》、《纲鉴汇纂》都和演义一样,你说的正史是哪一国的正史?”墨香道:“纪传体,是陈承祚《三国志》;编年体,是司马温公《资治通鉴》。”那人道:“你错了。《三国志》就是演义,只有《纲鉴》,没有什么《通鉴》。司马懿号仲达,不号温恭,他那个人既不温和也不恭敬。你不要胡扯。”墨香道:“我说的是司马君实。”那人越发捧腹大笑道:“一个司马都督,改做军师了!孔明才是军师呢!你本是不通的仇跨子弟,还是听你的王瑶卿去吧! 谈论《纲鉴》你是不行的。”两人闹得十分不得劲。墨香再不给某报送稿,某报也就不久歇业。他骂的仇跨大约是纨袴之误,这也是墨香评戏惹气的笑柄,因此写在素描篇内。后来虽也遇见几个意见不和的,却都是读书种子高尚名流,无论如何《三国志》是翻过的。对于戏曲一道,也有人家的一番阅历,各有主张,不能说人家全不懂戏。墨香也不能尽不佩服,所以闹不到这样的热闹田地。墨香谈论别位,弄得有人误会,退有后言,并且是自己同类之人。墨香深抱不安,只无有痕迹,不能学戏曲家沈桐威因《讨猫檄》之故,给朱文正上书谢过而已。好在至交决当原有。咳,你说这不得罪人四字是容易呀,还是不容易?毕竟是墨香之错,不怪人家多疑。谁叫你素日轻薄,待人不分垅儿来着哇!人家不肯当面揭发,真是十足不含糊。

 

 四大名旦,畹华最先得名,绮霞、玉霜乘时崛起。辛酉、壬戌年间,闹成一个汉、魏、吴三方鼎峙的局面。畹华天生美质,又起在老生衰落的年月,得的是天时;绮霞出身科班,得的是地利;玉霜的腔调新颖大人爱听,得的是人和。然而畹华也占地利人和,绮霞、玉霜亦是三者全占,这不过说的多数的去处。即如刘玄德得蜀何尝不是地利。毛序始说他得人和,也是说的蜀汉人和居首,不是说他全不靠天地。那时另有两旦,都在独当一面,幕中朋友造成四大名旦空气,三旦已有定评,这两个互相争夺,不想都没有叫座能力。等到慧生出头,白给他争了一个地位,真叫作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有人说畹华资格稍老不如添配一人凑成五大名且。只选来选去后起无人,若定要凑成五旦,只好找在前的王瑶卿倒可众望威服,况且瑶卿是四且的先锋队。鲁子敬道,“帝王之起必有驱除”,正是这宗情形。太史公《史记》立《项羽本纪》;陈承祚《蜀志》首二牧,有例可援,不算不对。不过梅程尚荀、梅尚程荀、梅苟程尚、梅尚荀程、梅程荀尚,已经成了前台口吻,一倡百和牢不可破,不必再拉个退院和尚,到方丈里面坐头一位,改成王梅程尚荀、王梅荀程尚、王梅尚荀程,倒不顺嘴。在下一向拥护王老板,这一次却不替他出大力,要知舆论是扭不过去的。看到那两个旦角的失败,便知四大名旦的招牌都不是侥幸得来,比那下场考试不差上下。士子只此四人,考官可就有几千万,关节不到贿赂不行,抢替不成夹带不可,好难成的名!戏饭是真不好吃。


四大名旦之合影

 

 荀慧生在上海差不多七八年,他是和杨小楼、尚小云、谭小培一齐去的。三人回后,慧生独留。癸亥年冬天北来,先和小楼搭一处。那时小云占中和园。小云赴沪,有瑶卿随后南下,慧生才辞小楼在中和园独立成班。又往申江。甲子回来,仍搭小楼班内在开明演唱。两人合演《战宛城》的《刺婶》,或是《翠屏山》的《杀山》,都能叫满座。冬间加入余叔岩更是锦上添花。慧生又从曹心泉研究昆曲,十分用功,每天八钟到南下洼子喊嗓,一日也不懈怠。人缘日见其好。乙丑,挪入新明戏院。王瑶卿自上海北归,给慧生排《悦来店》、《能仁寺》。慧生又往上海排全部《玉堂春》。回了北平,丙寅入三庆园演唱。头一天《大英杰烈》,人来的甚多,真正车如流水马如龙。秋间山东堂会。回平入开明,声望益隆。从今以后,四大名旦局面已成,北平菊部又是一番气象。慧生在三庆园出台的那一夜,有位名流是位公子,就是那有才有望的袁寒云,亲手写了“无双”二字给他送去。字体甚大,作成一块大匾,慧生托朋友带往园中。那朋友双手举定坐在洋车上,神气颇是有趣。这块匾挂在戏台中间好不威武。

 

 民国十二年,上海名旦黄玉麟曾到北平拜王瑶卿为师,在新民戏院演戏。墨香去看过四次。一次《翠屏山》带杀山,翻工都减去,并且知他很好的跷工,然而那一夜却是天足,也不可解。第二次《三堂会审》,扮相嗓音都算很好。第三次,一出《乌龙院》也没踩跷,一出《长坂坡》的麋夫人,广告写的王瑶卿亲授,却不是王瑶卿的路子。有个票友旦角吴碧涵也是好扮相,正同墨香在一处研究戏曲。墨香这三次都是同碧涵去的。十三年正月又和两石同去看过一次,玉麟演的是《女起解》。末场缺少藏状纸,跟慧生先前唱法一样,不与三旦相同。慧生后来才添上。久未见玉麟了,添也不添却不得而知。玉麟不久南还未曾再来,这个人若不走,倒有些意思。

 

 民十三年,王瑶卿从子幼卿是凤卿之子,由老生改青衣,搭在高庆奎班。乙字调的《探母回令》是真听得过。上海又来一个金碧艳,也拜在瑶卿门下,搭入庆奎班内,同在中和园。幼卿正工青衣,碧艳纯粹花旦,戏码倒也整齐。慧生彼时很爱看戏,曾屡请墨香同去。金碧艳打炮是《凤阳花鼓》,墨香在座。那日北平戏界和票友唱旦的,到了不少。瑶卿、慧生都在里面。


贾璧云之《打花鼓》

 

 这十几年间,北平旦角贾璧云南下,在上海久住不回。上海旦角冯子和、小杨月楼、赵君玉都曾北来,不过未曾久占便回去了。君玉曾在第一舞台演“左维明审痴妇人头、绞荀含春”那件希奇公案。君玉扮荀含春,赵桐珊扮痴妇冤魂,有反二黄。赵桐栅居然正工青衣,无怪人称多才多艺。这是《天雨花弹词》的事迹。《天雨花》共三十回,推翻《再生缘》、《安邦定国志》、《笔生花》女扮男妆窠臼,在弹词里面是上等制作。替明季忠良杨大洪等诸位先生出气,也算大快人心。比《来生福》写刘春晖福禄神仙题目正大。虽不及《凤双飞》写男女夫妇用意深刻,也不似《凤双飞》稍带污秽。当日北方《红楼梦》是儒林异宝,《天雨花》在南方可称闺阁奇珍,有“南《花》北《梦》”之说。梨园老板选的材料总算不差。据人说,上海《天雨花》是连台全部,跟周信芳排的《再生缘》一样。只《天雨花》是否周老板排演,墨香还未调查明白,恐怕也是信芳首创。《再生缘》男是皇甫少华,女是孟丽君,取名《华丽缘》,十分雅切脱俗。《天雨花》是清顺治年间梁溪陶贞杯女士作的,距编戏之日已经二百余年了。还有个宋蕙风也是位名媛,作过一部《精忠传》弹词,根据正史。若用来编制戏本,倒比钱采《说岳传》平话好些。可惜书传不广,梨园多半未见。至于《梦影缘》也是替古来正人打抱不平,只嫌布局不甚紧凑,没有出奇的戏目,编戏是不行的。反不及冗弱的《十粒金丹》、《干枯再造天》搁在戏台上合适。只这《天雨花》里的董兰卿、左孝贞受婆婆虐待,红云害秀贞,凤楼害德贞,左居垣救黄静英,左仪贞刺郑国泰,拆做单段戏文,各写一种主义也是有声有色,决不会温。方从哲杀贾秀鸾害左公,贾秀鸾哭妹,虽不及那几段,也够一出。《来生福》只有巫线娘和被大伯谋害吃药生乳汁的寡妇有点戏趣。《凤双飞》羼上一个白双庆,闹的处处碍手,都不及《天雨花》。因此,现在还无人排那两利弹词, 来唱西皮二黄。有部《金闺杰》是改订《再生缘》,情节大同小异,实比《再生缘》近理,写孟小姐身分也高。《再生缘》已有《丽华缘》了,再有人想唱孟家的故事,大可采用这里面的话头。《笔生花》姜九华虽不是书胆,她的遭遇编在戏中反比德华讨俏。《安邦定国志》的后部叫做《凤凰山》,月香公主赚朱温,虽与正史大相背谬,也是戏上可采取的。赵匡胤、郑恩不和《飞龙传》一般,各造各的老谣,却各有各的戏样儿。现在旦角专政,似乎不如月香公主。《千秋恨》演张献忠造反,事迹多半有来历,是弹词上品,里面旦角苦戏是有的。《庚子国变弹词》也很有可编戏之处。只清代衣冠,做工不甚合乎庄重戏派,这不比《马思远》可以开搅,又不象《铁公鸡》只一开打便算交代。关目虽佳编戏不易,演唱更得另想新法,不能率由旧章。墨香自撰《三国志弹词》,不准失粘走韵,只许转韵,事迹采正史、别史各家小说,不主演义,尚未脱稿。有日告成,只怕戏台上常见的刘、关、张、诸葛、曹操、周瑜都要换个耳目,陈到名亚赵云,也该有人请他到台上走一走了。墨香颇能辨驳演义的荒唐虚假,这部弹词却荒唐更甚。即如《金锁记》的窦娥,都拉到《关家传》里来了;关索改成女子了,其余也就可想。不过演义真假混乱,弹词每逢谣言都给戳破,这是大不同之处。弹词材料有好些是从观剧所得,有些是听梨园说的,也是墨香戏场成绩,只不过是笔墨平常罢了。

 

 墨香幼而失学,念书太少,只有涉猎功夫,没下过心。刻苦研究的就是戏曲,也只是个听的多,比起包丹亭真正实地练习差到那一国!究竟他的那位柳二郎胜强十倍。墨香编戏也是个敷演。不想李释戡将军,人称李十三爷,看了墨香给荀慧生作的胡诌瞎扯一切戏本,十分中选。李将军本是诗家,便赠给墨香一首七绝云:“曲意争矜玉茗堂,拗折人嗓不思量。凤城日日添新管,协律谁如陈墨香!”哎呀!墨香历年我骂,这一次可挨上骂了。这种奖掖之词,谅墨香哪里够得上!今日写入素描里面,是自愧不是自炫。写到此间,心中还十分不得劲。他捧的未免太高,说了出来见得我不敢承当,不是告诉人说连李某都把我如此佩服,自己给自己做商标。况且李将军佳句可以助素描的兴趣,因此载入,望诸君莫因此诗,说墨香的制作可观,便是深知墨香了。须知是他的诗好,我的一切着述都不见怎的。


程砚秋之《金锁记》

 

 程玉霜的《金锁记》最为出名,大街小巷都唱“忽听得唤窦娥”,实是玉霜播扬的。元朝关汉卿撰的《窦娥冤》,蔡家门户不堪,窦娥含冤而死,情节太惨。明人《金锁记》传奇给他改了,蔡家居然读书种子,窦娥法场遇救。玉霜这一本又是一种关目,姓蔡的更觉风光,窦娥是位已成婚的少奶奶,不是小户团圆媳妇。门第越高,法场一段越觉凄凉。罗瘿公有些见解,他这个添头添尾不是率意下笔。只墨香曾听了一段荒唐话,说窦娥是汉朝人。墨香曾采入拙作《三国志弹词》。申屠蟠道是解县下冯村,合村都是冯姓,只一家姓关,如今老汉先说那冯家:一家良莠本难齐,有个书生住在西。蔡姓曾将他过继,冯村不住别村栖。归宗仍复回村里,娶媳妇芳年正及笄。姓窦名娥容貌美,娇如花朵嫩如荑。冯家坏蛋生闲气,酸子何来此艳妻!鼠辈正然怀妒忌,冯生造化又偏低。被人谋害丢井底,一命呜呼甚惨刲。少妇出官来告理,县官偏是色中迷。官司不问来调戏,恼了娇娃盛气诋。责备一番申大义,昏官一怒要屠刲。不由分诉加刑具,谋死亲夫任意批。披发裸身绑出去,市曹里面断蝤蛴。时当六月二十四,薄命红颜委土泥。怀孕未生遭屈死,佳人首落小儿啼。关翁抱去来抚育,侠义之人今见兮。五月十三曾大喜,关家先产一孩提。两儿相貌无差异,长大英才不可跻。我在乡村闻此语,看来未必尽无稽。这一段是拙作弹词第一回借曹操耳中听来,不是正书,仿佛戏台暗场,所以不甚详细。后文关家这位出了家,即普静禅师,冯家孩儿冒他姓名,即汉寿亭侯。窦娥这个老太太当着了。听《金锁记》的诸君,大约还多半不晓得这段笑话。本来《三国演义》关云长杀势豪,刚见着刘玄德公然说出,太嫌目无法纪,不能不算罗贯中败笔。关西故事指关为姓较为妥当。这些离奇公案是从关西故事脱化,也可存作话料。窦娥虽然斩首,子孙却真不弱。这是因《窦娥冤》、《单刀会》都出自关汉卿之手,才造出这般瞒天大谎。

 

 潘净源见墨香作小说,取用史书材料,便来说道:“这些话前人说的不少了,你是立定主意,史册难凭,褒贬无定,但总逃不出贾凫西的路子。梨园尽有人材,何不给他们表扬一番!你久于听戏,大概有些阅历。”墨香依言,两人合笔编撰《梨园外史》。吴霜崖、李释戡都给作序。书已印行,却只半部。净源皈心净土,断笔受戒,拜了兴慈和尚为师,一日总要念几声南无阿弥陀佛,拜华严经,五百字磕一个头。净源曾到普陀山,那山上篷里和尚戒律极严,见着净源一切举动,老和尚便对小和尚说:“我们出家人不许不如潘居士的戒律。”净源回了苏州常有信来,不久去世。吴圣常来函道:“净源亡日,家人们亲眼看见大势至菩萨接引。净源总算在佛教一边做成了功。”自净源南下,《外史》便搁下了,至今还未完全,一切事迹都还在墨香肚子里装着,等改日补撰。要知《外史》是写人家,《观剧生活素描》是说自己。不但体裁不同,立意也是两样。

 

 净源亡年五十三。那一年,墨香到吉祥园看戏,走进门只见陈喜兴高方巾蓝褶子正唱《伯牙摔琴》。哎呀!这出戏有些感动。想墨香没有伯牙的绝技,只和净源情投意合,恩若兄弟,也不亚于伯牙、子期的交情,两行眼泪勉强忍住,躲在别处不敢细听他唱。少刻再来时,场上换上一出,谁知也是听不下去的,原来是刘先生哭关张,又打着墨香心事,只好又走开。总有我一个好朋友潘净源在心目之中,这后台派戏的人是跟我干上了。

 

 墨香从民国十三年给荀慧生编造新戏,有人撰了潘金莲的一生事迹,要墨香编撰。净源闻知,便道:“潘六儿事迹太亵,怕不好着笔。况且荀慧生宜于闺门一派,不是泼辣旦。披头散发挨武二一刀,固然演得好,忍心害理谋死亲夫,荀慧生恐怕不是那一种狠货。这材料不取为佳。”慧生本身也觉潘金莲太万难,不愿演唱。怕招听戏人恨,自己不犯替古来子虚乌有的淫妇当骂挡子。墨香见二人议论一般,便不曾动手,把这一段所谓惊天动地必能压倒《玉堂春》的上等戏文,不言不语给耽误了,闹得选材之人大失所望。然而净源议论十分正大,真说得个墨香不能和他反复驳辩,只能依着他的。好在那边也是素常要好的朋友,决不因此发生意见。


《枪挑穆天王》荀慧生饰穆桂英、郑子褒饰穆瓜、舒舍予饰杨延昭、刘公鲁饰杨宗保

 

 某花旦少年跟荀慧生、赵桐珊齐名,后到上海。回来曾搭高庆奎班,又加入慧生一伙。很想把持公事,给荀慧生从上海带来多年帮忙朋友,大使离间手段。墨香却不顾利害替这朋友分辩,几乎也跟荀慧生闹成意见。幸亏慧生醒悟得快,更兼那朋友不为无功,慧生跟他重新和好。墨香也有调停的微劳。这个花旦一计不成,生不出二计,自觉安身不牢,辞了慧生竟往烟台一带跑外码头去了。临走告别,说了许多不相干的话,慧生至于流泪。此人后又北返,慧生仍拉他同班演唱。他在中和园另搭一班,演《枪挑穆天王》的穆桂英,一不留神把一员出名女将从台上掉在池子里面,砸在一个老者怀里,若得全场笑声雷动。从此得了弱症,不能再上台毯。慧生还吩咐管班人照样给他戏份儿。过了些时,有个白事应酬,尚小云道:“今日是这一家子,再过几天怕是落马穆桂英了。”果然不久某花旦死了,年不到三十岁。某花旦太不咬人,还不及诸如香。本是想独当一面,谁知连个龙尾巴都揪不长久。他和已故花脸王连浦十分投合,每唱《虹霓关》,连浦扮辛文礼,他扮辛夫人,花脸花旦常唱夫妻戏。只没见过他带二本,辛夫人倒没有改嫁。他的姓名另见别段,这一节不尽恭维,援引隐恶扬善老例,付之缺如。这个花旦能戏不多,连一出《樊江关》都没有准娘家,只在台上胡撞。《马上缘》第二番上马再战小生刺旦角三枪,旦角应当用刀随盖随走,由上场走下场。小生却转到上场来,他却先一过合,已经到下场了,再盖三刀岂不是白费!他的技艺大略可知。只他《阴阳河》甚熟,也是安工一派。墨香曾听他详细讲说,很是有些意见。这一出,慧生却是不会。桐珊未知如何,十中有九也不清头。自听桐珊的戏起至于今日,没见他唱过。这倒是某花旦一技之长。不过说到全体,他比桐珊就差多了。

 

 慧生一次在开明戏院贴出《战宛城》的报子,忽然天津来了帮忙朋友,俗呼忙子的一类人材。下车便慌忙说道:“你在这营业竞争的时代,非夜夜满座不可。明晚一出《战宛城》太显单了,快加一出《樊江关》。”头目人王松龄乃名小生楞仙长子,在旁答道:“荀老板一出《战宛城》带《刺婶》够累的了,可以不加别戏。”慧生无所可否。忙子一定要加。墨香也在座间向着松龄道:“王头儿,加一出为妙,你莫找瞒怨。”松龄明白过来,道是“晓得晓得”,即多加了一出《樊江关》的海报。次夜演唱,座儿上的也还不错,只是不曾满。松龄笑道:“其实呢,一出也能卖这么多人,不过不加一出我一定被爷台们骂肿了,说卖不了满堂是戏太单的毛病。”慧生彼时用的打鼓人极为棒槌,一出《樊江关》满不清头,抓了个希哩花啦。慧生气急,明天把打鼓人辞退。这位忙子自远方来,却是毁打鼓人来了。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这真叫作活该,没什么说的。然而这个打鼓人本领也平常,自脱离荀氏以后,一干同业都说他肚子里本来窄,又不虚心求学,无怪不行。从此只好改行,九龙口再也不能去坐。四大名且唯给慧生打鼓最易。若伺候不了慧生,此人也就真不能用。这位忙子也算应天顺人哪!

 

 忙子见解,都把自己捧的这个角色当作从前帝王时代的皇帝。这是由情感生出,不能说他不对,只把别的好角当作贼寇却未免好笑。二十年以来,酿成名角各不相上下,门户之争日甚一日,都是这个原故。慧生的忙子,在风气正盛时节自然也跳不出这个圈子去。一日,有别派朋友送了慧生一大盘红枣黄米年糕,荀派忙翁们便起了戒心,对慧生道:“食自外来不可轻尝。”墨香在座大笑道:“岂有鸩人之羊叔子乎。”便先取糕来吃。慧生也含笑吃了。大家还在摇头送目不敢下口。慧生不甚喜吃甜物,吃过两片便不再用。墨香放开肚皮把一盘真正乡间风味的一种食品,大吃了一顿,差不多封了扫盘将军、净碗明王尊神的徽号,然而一点祸患也没有。实在那一头儿也是爱惜慧生,是个有用之材,并不一定是有什么反意。只是既挂了别派招牌,营业竞争替他那一面文字吹嘘,也是势理当然,何必把他当做洪水猛兽!门罗主义误人不浅。一天不打破门罗,戏剧决不会往前进,恐怕还要向后退的。


荀慧生之《十三妹》


 慧生不喜欢回戏。第一次在开明,演全本《花田八错》,正值热天。第一舞台有白玉昆,中和园也有人演唱,好象是徐碧云,记不清楚了。刚刚日落,忽然打了几个闪,霹雳一声狂风大作,那雨点好似乱箭一般横飞乱舞。大家都说:“唱不成不如不开锣方为上策。”慧生道:“暴雨焉能长久。”即电告管事作速开演,自己也下了馆子。那一夜各园都停,只剩一家。凡到别处扑空的观客都奔了过来,少刻雨住,上座更多,倒卖了八百多人。王松龄笑道:“这真叫做歪打正着,不但不赔还有赚头。”

 

 这个年月新戏盛行,逢到一个独当一面的角色,无论是生是旦,无论是男伶女伶,没有几出个人独有的新排全本准演十六刻的新戏是不行的。于是乎,一般编戏家乘时崛起,弄得后台的人材天天念单头,多年老宿变了科班。前台座客十中有九,非新戏不看。却也另一班人专挑新戏毛病,那旧戏不通之处,他也极力回护。新戏不论是如何,总是一言以蔽之曰不见佳。这宗论调似乎甚高,却不道旧戏也是由新的慢慢地变新成旧,几经梨园打磨,才成了现在的戏样。新戏原有旧戏规,稍一修整便成得一件东西,比旧戏事半功倍。各角色各有所长,各有所短。从前程长庚、徐小香排全部《三国志》,也是要展自己的才能。难道后出名伶就该被一切旧戏给捆住不成?这和讲学家除掉高头讲章,不许人寓目,你要敢从注疏中间得一个旧义,对他去说,他也认做是你新创,算作非圣无法。不用说是真正新说了。自己所不知,自己所不能,即极力扑灭,好保全自己一个学无不通的地位,恨不能把孔子庙南庭“学贯天人”的匾额,抬往他家悬挂方才称意,是一种的居心。总而言之,只准有我,不准有人,我比世人都高;我还守旧,谁敢维新?旧的好处你没梦见,然而我也没梦见,不过总觉着我的眼光比你高就结了。近来有位评戏名家道:“一干顽固,拥护唱剩下的酱汁中段,不知酱汁中段也是从全本大总讲中摘出。”这句话,并翦哀梨,无比痛快。妙在此君不但不作新戏,而且不看新戏。他这议论,天然是主持公道。新戏有好有坏,不能一笔抹倒。只曾作新戏之人要避嫌疑,不敢这等说法。

 

 墨香在票房里面见着一个打鼓老,也是票友,资格极深,会的最宽,除掉武戏没有他不敢坐下的时候。一日,有出《宝莲灯》,此人笑道:“这是熟活,我闭着眼也打的了。”少刻,唱王桂英的旦角走来说道:“我们这一出是老生留腿,旦角上场接唱下句,不是老生唱完,旦角另起导板。后几句二黄转快三眼,不是慢板到底。”那打鼓老听毕,把脸一沉道:“我没见过这个样子。告诉你说,是我不会的,便是外道天魔不地道的货物。你少来给我说玩艺,我不侍候行不行?”说着便揣起板套走去。这个人跟那菲薄新戏的是一种用心。这是墨香身历其境,并非得之传闻。此人那个时节已经白发苍苍,六十老翁了,那一种刚健不屈、不可一世的神态,还是《老宣疯话》中讲的,人前半生用尽心思造成一个那物件的地位,还倒不了老宣讲的后半世。你要问老宣说的是什么,请看民国二十三年二月十五日《实报》便知分晓。再不然,当面去问老宣也就明白。

 

 这几年新戏极多,总出了几千本。有名人手笔,有伶官自造,有旧戏删补,有新起炉灶,有天桥戏棚先排,又经伶人采取拿到楼台演唱,有昆曲翻成,有梆子变相,有冒个旧招牌葫芦里卖新药。有十分好的,有十二分糟的,若批评起来,罄南山之竹也写不完。只这是观剧素描,所说前后情形都是得自眼见。新戏太广,耳目恐有未周,不能一一说到,决非意存取舍。

 

 旧剧取材自三国的不计其数,新戏因材料已被前人把好的快搜尽了,因此三国最少。金仲荪却给程玉霜排了一出《文姬归汉》,根据《后汉书》,兼采《蔡中郎集序》,不用《三国演义》。曹公一生奸诈,然而不追汉寿亭侯,赎蔡文姬,不能不算义举。明朱诚斋《曹孟德奸雄待士、关云长义勇辞金》那部杂剧,曹操派的是外角。清人《续琵琶记》魏武也是外扮。一长可取,不打入净丑也算极其公道。只演戏家老瞒勾粉白脸已经成了铁案如山。不信,换个老生上去通名是曹操,看戏人定是一愕,怎么曹贼改了模样不那么难看,相貂红蟒本来面目黑三髯,这是哪个庙里的城隍老爷,抬到戏园子里面出巡来了呀?因此曹操仍是派的花脸行,好叫看客们别瞧着眼生。这就叫作君子恶居下流;又道是小善不掩大恶。孔云亭《桃花扇》云粉“脸洗不掉”,正是此意。李笠翁《蜃中楼》四大天将云:“生前正直上通天,死后神依帝座前。堪笑奸雄空作孽,只留花面戏台边。”四大天将末一位正是威震华夏、吓得魏武迁都避其锋锐,傅彦材称为勇而有义的那个关某。这四句诗仿佛有曹氏追尊太祖武皇帝在内,不过陈承祚讥羽刚而自矜,陆伯言料羽气骄志逸美中不足。唱戏的老前辈只管满口圣贤爷、夫子爷,恨不能架到孔圣人之上,始终也得勾红脸,好见他老人家的火气。譬如文姬不是失节事大,三贞九烈,只因情有可原才有足取,便可派入青衣正旦,不和《战宛城》张绣他们家那个婶娘一般,非派给花旦不可。这就是戏场的公道,颇得春秋之义。

 

 昆曲《慈悲愿》的满堂娇,乱弹《白良关》的梅秀英,新排《勘玉钏》的俞素秋,或是替夫存嗣,或是误中奸人之计都失了身,却能以死明志。如今贞操问题另是一说。但在旧道德极盛时节,这样女子何可厚非!不能说一失节便都无足取,因此都派在正旦行里,若派花旦便不能做戏。《循环现报》吴二老婆虽然也是无心受污,只那个女人毫无足取,其事与《也是斋》皮匠妻不同,其人却正是一类,因此把她打入花旦队里去了。倘派青衣,请问她那披头散发对不起丈夫、磕头告饶自叙失节的情形,种种丑态,怎能演得出来?这就是排戏的人们斟酌尽善的地方,决非任意指派。孙玉姣止嫁符鹏。因《拾玉镯》的疵累,不能用青衣应工。卞胭脂发情止义,人品更在孙玉姣之上,只心迹也不算完全正大,没有青天白日磊落光明的气概,也用花旦扮演。孟月华虽被休弃,毫无暗昧,自然用青衣为是。狄云鸾、金玉奴,一个盗女,一个丐女,青衣也形容不出,才屈尊作花旦,另是一说。

 

 荀慧生道:“《棒打薄情郎》莫稽诚然丧尽天良,金家父女也有自取之处。莫稽才吃饱饭,金玉奴便逼他赶考,足见玉奴嫁的是秀才,不是姓莫的。玉奴先存势利之见,无怪她丈夫也用势利相报。金老儿说出吐豆汁的话来,更是自恃有恩,一朝到任越难驾驭,推江之祸厥罪维均。编戏时金家父女用小花脸、花旦,不用老生、青衣,他心中已不满金家了。”慧生是久唱这一出的,这个议论很有些道理,不是信口开河,颇可给编剧家留做参考。


荀慧生之《棒打薄情郎》

 

 《棒打薄情郎》金松嫁女一场,纯用滑稽,妙趣横生,并且躲开林中丞招婿的一段,不叫他前后重复。林中丞登台应当在莫稽夫妻上路之后,有此中间一隔,莫生夫妻到京,一路情形均归入暗点,金玉奴一人先上便不突然。近伶有放在莫稽、玉奴第一次成亲之下的,不大合适。洞房面数莫生之罪,实暗用《古城记》训弟章法,不过出自花旦,令人不往那亘古一人赤面美髯的伟丈夫身上着想,这种抄袭才是圣手,比《凤呜关》夺胎《定军山》又高出一筹。

 

 自幼听戏,在闽之日即见过《定军山》。回平之后,又看景四宝、姚齐山、杨月楼、谭鑫培、周长山、李顺亭、刘春喜、龙长胜、孙菊仙屡次演唱,还有一个上海来的李长奎也常演这一出。庚子以后见鑫培的最多,次则王凤卿、李鑫甫,唯贾洪林最少。洪林曾于壬寅年在广和楼唱过一次,是沈三的严颜。恰恰昼晦,对面不见人。民国年间,余叔岩最有名。这一出戏真难,唱做念打无一不全,却都不能任意施展,捆得你动也动不得,极难有功,极易有过,老生们是怕透了。票友侗西园《定军山》最熟最好,说得出甘苦来。若用目下眼光来看,《定军山》虽没什么意义,谈到技术一面,似未能一笔抹倒,比较文戏《进宫》、《教子》各有各的精萃。然而放在现在戏台上,一样的不十分咬人。近人攻击《定军山》的话颇有道理。一出戏总不见得全无毛病,正可互相参证。只一个捆得人受不住,便是编制不良之一;再加上受累不讨好,便是编制不良之二。若说《定军山》可辅助正史,里面事迹与正史实没相干。这回护《定军山》的主儿本是一位名票,这一出有根底,也是个读书之士,史学亦不荒陋。他这种说法亦是一种见解,只不过问不倒对方。

 

 《凤鸣关》,《演义》作《凤鸣山》,更与正史不相干。《蜀志》建兴六年,诸葛亮攻祁山,赵云、邓芝出箕谷,与魏大将曹真相拒。当日魏用大兵挡赵云,张郃用偏师敌诸葛。诸葛先败,赵云后退,身自断后,不失辎重。赵顺平真不含糊,但不曾打胜仗。凤鸣山史无其地,韩德父子们史无其人。他和五关六将一样荒唐。这出戏编制不错,却比《定军山》更不讨俏,有人说紧凑似在《定军山》之上,倒也说的甚是。

 

 老生靠背戏多能警后台,警前台的只有一出《战太平》,却是也能警后台。旦角扎靠玩艺更不警前台了。《杀四门》打完了,再唱慢板二黄,要谁的命啊!近伶改唱原板或改摇板,都不是老样,然而并不能十分讨俏。《马上缘》、《破洪州》,更被人当作玩笑戏看了。所以,墨香常劝编戏家少在靠背上着想,纵然明白套子,也不必逞这个才。

 

 说话之间又不少时间了。还有别的事情呢,只能暂时搁住,作个小结束。今天是中华民国二十三年三月十六日,即废历二月初二日,一是十五之后,一是刚过初一, 倒也有趣。我家依着旧风俗,吃了一顿饼。要往吉祥园看戏曲学校的戏,好预备后几期材料。天已过午即要登车,待看戏回来再向列位谈戏呀。今日那戏曲学校戏码是《铡包勉》、《药茶计》、《荷珠配》、《磐河战》、《祭塔》、《碰碑》、《琵琶缘》,预先说出,省得谈到这一天的正文时节,有个忘记,反穿不上串儿。这叫做隔年下种。


(《剧学月刊》第三卷第三期)


光风霁月的梨园久已被人遗忘的故纸堆中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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