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剧生活素描(第十部)
今日推送《观剧生活素描(第十部)》录自《剧学月刊》第三卷第八期,作者陈墨香,为民国时期著名戏曲作家,在《剧学月刊》上连载的《观剧生活素描》十部,为其半生观戏搜集的趣闻轶事,文中人物性格鲜明、语言浅显易懂,具有一定的戏曲研究价值。此为第十篇。
说话间,这篇观剧生活素描,又是好些年的经过,北平戏场,日新月异,大改特改,不但合光绪庚子以前局面不同,就连庚子以后,谭鑫培占中和园的神情,也成过去,并且比民国元年以来的各班规模,也无形变换,从前脚色,只要不同工,便可搭在一处,谭鑫培、王瑶卿叫座力量相当,二人同唱了多少日子,谭鑫培戏分始终论铜元,不一定是大洋,更不必题到瑶卿以下,谭鑫培虽用梅大李五,一个拉胡琴,一个打鼓,只梅雨田李得胜,还算戏班场面,不是老谭私带,瑶卿若唱单出,雨田做活,不向瑶卿另外说什么,不伸手要钱,场面分前半工的,都是二路人材,好手分在后半工裏,伺候名脚,也没个什么叫做头块牌,水到渠成,便能唱大轴,不消自己争,好似中国三代以上的皇帝,都是民人拥戴,不是秦汉各朝以后的江山,大不欺小,强不凌弱,各人自扫门前雪,有人听戏买座,就算行了,入了民国,顺着潮流,把那各班闭关的毛病,一律打破,诸名脚们,各逞奇才,发挥艺术,物竞天择,不能受命数的限制,梨园情状焕然一新,老一辈的,莫说是不会这般做,只怕对他说时,他还不信呢。
北京老听戏的,有位吴菊农先生,光绪年间,日日看王瑶卿演剧,他家藏的伶人肖照极多,足够一车,自入民国,歌台舞榭不常见他的踪迹了,又有一个瞿兆僧,也是个老戏迷,曾在吴彩霞家敎书,合瑶卿慧生都有来往,兆僧最好说鬼,曾道长沙学政衙门,即汉末太守韩玄的府第,大堂后面有一座古坟,即是韩玄葬身之地,韩玄死而为厉,已入鬼神道中,常有黑夜现形会客的怪事,这韩玄是《战长沙》剧中人物,被沈全奎朱天祥鲍吉祥一干脚色,都把他唱烂了,只这成神一节,却是闻所未闻,韩玄是史书有的,不过正史中,韩玄实是降了蜀先主,不曾殉城,然而武陵太守金旋,陈志说是降,裴注说是死,读史人至今没个真正考据,韩玄也未必不是如此,若是果然城亡与亡,尽了守土之责,无怪其成神,演剧韩玄派老生,也是重他的忠义,关公见首级唱词有云,为国忠良血染衣,是借古人之口,点出派脚色的原故,兆僧年几八旬,还在北京,戊辰年,方才回南,临行之日,瑶卿慧生给他饯行,请他在煤市桥泰丰楼吃了一顿饭,在座是瑶卿并荀氏父子,荀家那个儿子,还未出台,已经学戏,并且学的是他父亲一派青衣花旦,墨香笑道,这三位旦脚,可算过去现在未来了,兆僧是嘉定人,回了故里,不久病卒,还有任邱人刘寿芙,常合菊农在一处,家本巨富,客厅里面有小戏台一座,每年总要唱几次好戏的,这年唱戏,大轴《夺太仓》,天已极晚,伶人见宾客散去,预备草草完工,八将起霸,都紮软靠,等到出场,才看见台跟前坐着两个票友,一旦一生,都是精熟戏曲的人材,那票友生脚,恰正是久唱这一出的张虬,十分有谱,伶人货卖识家,反倒聚精会神的演唱,刘家房子坐落虎坊桥路北,梨园朋友多半是去过的,这所房子,目下属了名旦于连泉。
王瑶卿与唐采芝
于连泉是泼辣派的花旦,然而等到他出世时节,泼辣旦的戏,像那《十二红》之类,已被官面禁断不少,弄的戏路子十分窄别,《十二红》演周屠之妻,私通毕诚,谋死周屠,阎王差鬼卒立追奸夫淫妇,是一出妻杀夫的逆伦案,有人说《十二红》就是《杀皮》,又把《杀皮》列在谋死亲夫戏内,敢是记错了,《十二红》,昆弋班,前几年,有人唱过,皮黄现在虽没人唱,九阵风余玉琴都是会的,确实跟《杀皮》两样,还有一出《眼前报》,又名《瞎子捉奸》,夫不曾杀妻,妻也不杀夫,是出小玩艺,田桐秋最拿手,还有出《循环现报》,是《聊斋·金生色》故事,这些戏码,连泉都对工,却可惜没见他演唱,《循环现报》中间邻子《错杀》杀老婆,极有精采,墨香曾经抽出作为单行本,已在素描表过的,《十二红》是狠辣兼武工,鬼杈旦脚,差不多是出《金钱豹》,非真正武旦兼花旦的脚色,只能唱半出,那作戏评的嫂子我披发旦,出身票友,没有这种本领,不配扮演,《眼前报》,旦不披发,也不对路,《杀皮》《循环现报》,却甚熟悉,不过要给连泉排出,更加十倍讨俏,《杀皮》戏虽稍亵,也有立意,稍加改正,便是好剧本,比《杀子报》惨无人道不同,《十二红》合全部《循环现报》,未免迷信,《眼前报》穿插不佳,不及这一出合单段《错杀》精整,要给连泉重排,须要有这个眼力。
凡唱谋害亲夫合被丈夫捉奸杀掉的这类旦脚,通大路,叫做刺杀旦,只昆曲刺杀旦,是连《刺汤》都要唱的,皮黄新戏《庚娘》《青霜剑》,要依昆曲老例,也可算是刺杀旦了,刺杀旦的名色,不列在十门脚色之内,不上纸笔,传奇刻本,后台水牌,一概不写,只不过有这句口语罢了,然而由来甚久,不是光绪年间起的,杨桂云李紫珊路玉珊刺杀旦的玩艺,都瞧的过儿,然而都是奉行故事,就从以前的老脚算起,什么王长贵王小颜,有在北平的,有在外埠的,都是唱刺杀旦享名,也只是师仿前人,不是他创办,上海有个周凤林,昆戏很好,《劈棺》硬僵尸,没有对手,皮黄刺杀也有精采,却也不是头代祖师,总而言之,刺杀旦来源甚古,究竟始于何人,是不可考的。
演戏三国甚盛,李兆受刻的《梨园集成》,戏很少,三国就占了好几出,不过三国是英雄传记,因此旦脚不占十足势力,花旦更是不行,却有一出《战宛城》,花旦是个正脚,这一出,虽是从《演义》摘下来的,袁宏《后汉纪》,陈寿《三国·张绣列传》,都是有的,青衣旦虽比花旦在三国多占地位,目下却惟独《美人计》最时兴,《美人计》正史不载,但周郎曾劝孙仲谋把刘玄德移入东吴,多送美女玩好,做个软禁的计策,小说戏曲都是因此附会,周郎说刘备枭雄,枭与骁通,是说刘备骁锐敢于用兵,没甚深意,毛序始却把枭字当奸诈讲解,似乎认错了字,当日仲谋若果听周郎的话,天下必不三分,要知刘备在三国帝王之中,最为粗疎,早年鞭打督邮,晚年伐吴,都是卤莽灭裂,虽有豪气,太无深心,周郎是他同时之人,一定看出他的破绽,才用这种方法来收拾他,决不是瞎打算,偏遇着鲁子敬也是豪侠一派,合刘玄德正是一路,竟劝孙权放走玄德,比周郎的手段就差多了,玄德几乎受美女牢笼,孟德却因女人败在张绣之手,两人也只是个伯仲之间,曹刘都不能一统,原故虽繁,细问起根由,只是人材相抵。
《战宛城》,旧日曹操逃跑,只穿红褶子,不但皮黄班黄三金秀山是这般,连梆子黑灯也是如此,后来才改穿女衣,作践魏武稍微过火,说平话人张智兰道得好,曹操只待汉天子薄一点,其余也有好处,倘若一味奸诈,不能成其大事,只刘备老爷也有诈的地方,不过比老曹强些,这话倒也公道,不是回护奸雄,戏上形容曹操,也只可形容他不诚实,正不必给他穿女衣,若是据兵败逃命的情形而论,曹操当日未必不错抓邹夫人衣服,所以这个演法,也有可存之理,这一场的旦脚,都是从髻上留发一绺,田桐秋却是改戴小洒发,因醉韦刺韦场子很大,他要卸下大头歇一会儿,赶扮不及,只戴网子加上洒发,用条青紬齐眉一勒,就算得啦,但过于草率,没人照样办理。
傅德威、宋德珠之《战宛城》
吴大皇从来没有正戏,只因《三国演义》写得他庸庸碌碌,因此戏中常占配脚地位,若按陈寿《三国志》,大皇智谋在汉昭烈之上,所以史说他有勾践之奇,汉昭烈虽胜于吕布马超,却是好勇无谋,伐东吴一战,最为确证,吴大皇能纳陆伯言张子布之谏,不征公孙渊,汉昭烈伐吴,连诸葛武侯赵顺平都阻不住,两人便有优劣,汉昭烈东行,虽见得出真血性,却不能不说是失算计,只此一件,昭烈只能做侠客,当寨主,没有打天下的本领,桐城陈澹然《尊侠篇》,称昭烈为侠,一点不错,若论帝王之略,似乎大皇要占上风,可惜晚年变了性情,才只落得保守江左,如若不然,刘禅曹叡岂是他的对手,然而也因城府太深,没有慷慨悲歌的材料,所以不能叫伶人借着他挣钱。
周公瑾雅量过人,戏上演成一个量窄的少年,外加阅历极浅,性情极骄,公瑾人称顾曲周郎,是音乐的老前辈,何以编戏的,同他不对,现在的三国戏,多半本之《三国演义》,《三国演义》多半本之《三国平话》,《三国平话》多钞元人杂剧故事,足见合公瑾开玩笑,是从戏班里面先起的头,陈承祚说曲有误,周郎顾,大约公瑾听曲摘毛,乐人们有些怨恨,才造言毁骂,流传既久,彼此抄袭,也是有的,只古书无徵,这只能算是一句笑谈,做不得准的,却因此想起有一般先生们,任意批评,不许人出气,没有公瑾的雅量,得罪人的去处,只在公瑾以上,幸亏是长叶林的豪杰,无名少姓,若有公瑾的声望,晓得后世要怎样的咒骂呀。
骂周郎的戏,有一出《黄鹤楼》,是《三国志》里面没有的,至治本《三国平话》卷中,却是大书特书,道是周郎请玄德上《黄鹤楼》,孔明回寨,赵云说张飞之过,孔明大怒,欲斩张飞,众官告免,孔明使梅竹过江到《黄鹤楼》,请玄德更衣,得一纸条云,得饱即饱,得醉即离,周郎大醉,玄德下楼,梅竹当是麋竺的错误,孔明欲斩张飞一段,话极含糊,好像是玄德入吴,是翼德的主意,这件事迹,罗氏《演义》是删掉不取,编这出戏的人,另出手眼,说是孔明劝行,张飞向孔明瞒怨,赵云保护同往,暗带周郎旧日令箭,诈出重围,虽是荒唐,关子很紧,因此伶人多喜演唱,若看平话就瘟的多了,编戏若被书綑住,就没精采,元人最活动,清人最呆板,就是清人过泥古书之弊。
《黄鹤楼》李世芳反串周瑜
三国戏还有出《凤凰台》,演孙伯符用玉玺做抵押,同了朱治吕范在袁术面前借兵过江,完全是钞《演义》,等伯符过江以后,就合《演义》不一样了,道是乔公之女大乔,在《凤凰台》招聚人马,孙伯符前去借粮,两人说翻了,打起仗来,大乔用绊马索,绊倒伯符坐骑,擒回寨内,招了亲事,简直一出《木柯寨》,孙伯符是杨宗保,大乔是穆桂英,看戏人《三国演义》太熟,都说是荒唐,然而《演义》岂能尽信,不过这个编戏先生,实无出奇制胜手段,只给三国加了一出刀马旦的正工玩艺,而且没甚么精采,无怪受人指摘,这一出是冷活,戏园子里面,快四十年不见,只票友还有演的,却也是十年以前,记得票友小生张慕蝶,在长巷胡同庆丰堂演过一次,墨香亲历其境,那大乔的行头,还是借的荀慧生演《木柯寨》的东西呢,光阴似箭,如今墨香不给人帮这一路的忙了,那日曹心泉先生也在坐间,是六月二十六日,夜里下了一场大雨,还有一出宝莲灯,王桂英也穿慧生衣裙。
《凤凰台》,大乔定场诗,有个个公侯欲梦刀句,梦刀是吕虔典故,吕虔虽是三国人,他做这个好梦,在大乔嫁孙郎之后,似乎大乔不必引用,大乔的姓,陈承祚《三国志》写作桥,多一木旁,其父桥玄早已亡故,后汉书有传,东郡太守桥瑁即桥玄族子,是大乔族兄,乔姓与桥姓,本可相通,唐人作诗写桥为乔,去一木旁,金人关汉卿作《关大王独赴单刀会》,也写作乔,与唐人一样,明人《三国演义》,又合《单刀会》相同,从此非好读古书的,不知大乔可以写木旁了。
墨香二十几岁,最为骄傲,觉得我自己看得戏多,没有不知道的了,吹气吹的很大,常跟人擡硬杠,总是你不如我,这一日,偶尔同朋友看《都门纪略》,见里向列的戏名,有一出《凤凰台》,人家问我是一出甚么故事,墨香答应不来,又一日人问《祥麟现》是怎么一个穿插,墨香也是莫名其妙,从此认了头,不再说大话,慢慢找人研究,费了好几年的功夫,居然先把《凤凰台》的路子找着,値有张慕蝶的票局,便给他排演,后来还送了瑶卿徒弟程玉菁一分总本,《祥麟现》也找着两分本子,不大一样,路子也问过瑶卿,虽不深入,总比从前明白几分了,学然后知不足,实在不差,如今墨香在戏曲音乐研究院,戏曲学校,两个地方,合诸同人在一处,完全把原有本领不算,另行认真讲求,一日也不许不学,竟自又添了不少见识,只墨香天资太钝,学不到好处而已,却是比昔日的我就强的多,倘若墨香仍回护自己资格,凭着一枝笔合人混搅,未必有此成绩,说平书的人们,讲水浒传,有武行者受过招安,征过大辽,立过大功劳,偶尔被人推了个筋斗,晓得自己武艺还不行,又去二次学艺,武行者本事从此无敌,倘若他倚仗景阳岗打虎,快活林打蒋门神,蜈蚣岭试戒刀,积年的威名,挨了人的打,就恨人家,或是躲了一百零七个好汉,永不出头露面,焉能又增加能为,这一段虽是荒唐无稽,实可做我辈的法则,若人人都学的了武行者,人人都有进益,万弄不到终身不识太行山的地位,武行者是有真才实料的,还肯如此虚心,加倍不可及,然而也只因武行者有真才,方知自家短于那一点,方肯翻回头去认别人做老师,要是行出事来合武行者相反,想必肚子里原就没有甚么,才一味不知好歹,自己限制住自己求学的道路,真乃可惜哇可惜,但是昔日释迦如来佛法华会上,要演说《妙法莲华经》,打破小乘,宣扬大乘,还有五千弟子,觉得小乘已是大法,自己于佛法已经讲到极顶,不肯更求上进,退席而去,如来也没奈他何,只好不给他受记,耽误他成佛日期,足见未得为得,未证为证,贡高我慢,连四果的圣人都不能免,何况博地凡夫,《华严经》载着那位善财童子,听了文殊师菩萨的指示,五十三参徧访善知识,一言一偈都敬谨受持,在佛门中也是不易得的,这才够一个成佛作祖的根器,北宗六祖的门徒,差刺客行刺南宗六祖,就不是菩萨心肠,究竟佛家衣鉢落在南宗,传灯一脉南宗为正,护短是不行的,负气是更不行的,墨香是知道天下有人了,我感情不行呵,写来以志吾过。
《素描》十部,写到此间,又算暂行搁下,比前几期似乎稍短,好在是随笔纪录,可以不拘篇幅,那百回本《水浒传》第二十三回很小,第二十四回却是极大,章回平话小说,讲究整齐,还可以长短不均匀,就不必说这无章法的作品,大热的天,只能少写,诸君原谅,留下材料,再诌下面的一章,时在民国二十三年季夏,白衣大士成道日。
昔年发狂性,自觉我高明。
到处碰钉子,方知我不行。
写这四句俚词,补上纸后空白,诗不像诗,偈不像偈,列公呵,这叫儒佛两不收,只能做素描里这一出的小小尾声,连下一出的引子都用不得的。
(《剧学月刊》第三卷第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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