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楼传
今日推送之《杨小楼传》录自《十日戏剧》1938年第1卷第20、22、23期,作者署名天傭。是文为杨小楼去世不久后所作,对于杨小楼的艺术特点、演艺历程、家庭状况及逸闻趣事介绍甚详。
杨小楼,原名嘉训,安徽潜山县人,乃祖精技击,家贫不能自给,遂鬻技谋食,浪迹江湖间二十年,未尝遇一知者。某年春,在北京天桥鬻技,适名须生张二奎在场,惊其能,延之充教师,时其子月楼,侍从父侧,而名武生俞菊笙,方从二奎习武旦戏,张爱之甚,凡属武技,悉委杨授之,并令俞易习武生,衣食需用,对杨供给至丰,杨益感惠,复令其子师张,学习戏剧,自罄其一生精力,传之月楼及菊笙,不少偏重,盖藉酬二奎之惠也。后其子及俞果大成,各以武生名于世。
小楼入世未久,乃父月楼即殁,故未获直受庭训,幼年隶小荣桩班坐科专习武生戏,少长师俞菊笙,俞重师传,故视小楼益厚,凡得乃师传授之秘,罄授诸其子振庭及小楼,亦不少私,小楼艺术,繇斯大进。
月楼貌极美,方面巨耳,状至堂皇,一时有天官之称,其所演之剧,文武兼备,尤以猴戏为绝技,故又称之曰杨猴子。因是有称小楼曰小杨猴,实则小楼躯干魁梧,不似猴状。予论其所能戏剧,亦非专工猴戏者,其生平享受盛名之戏,厥惟《长坂坡》,他如《挑华车》、《冀州城》、《战宛城》、《青石山》、《金锁阵》、《回荆州》、《黄鹤楼》、《洞庭湖》、《混元盒》、《八大锤》、《晋阳宫》、《铁笼山》、《艳阳楼》、《金钱豹》、《招贤镇》、《恶虎村》、《殷家堡》、《骆马湖》、《连环套》、《赵家楼》、《东昌府》、《麒麟阁》、《罗四虎》、《贾家楼》等戏,其唱工、念白、做派、武打,则纯隽而雅,雄厚有神,迥非一般以暴跳乱打逞能所可比喻也。
《青石山》杨小楼饰关平 余玉琴饰九尾狐
清光绪朝,岁在庚子之后,小楼初次奏技,隶天津福仙茶园,月获仅十八元,未久赴芝罘奏技,声誉始少起,壬寅旅津,隶聚与茶园,包银已增三百金,后隶大观茶园,又增至五百金。甲辰旋京,而杨小楼之名,崭然露头角矣。清廷原有升平署者,专事戏曲,素以阉宦之善歌者合奏之。慈禧后酷嗜戏剧,每觉阉宦艺术不佳,特传外伶入演,谓之内廷供奉,膺是选者,皆素负艺声之伶人。初如其父月楼,亦供奉之一,次如俞菊笙、谭鑫培、汪桂芬、孙菊仙、余紫云辈,皆曾供奉于内廷者。会阉人李莲英,闻小楼名,扬于后前,后即传人内廷,观其演《长坂坡》一戏,拍案叹赏曰,杨月楼幸有子矣!繇此内廷每次传戏,必有小楼,而小楼入廷所演者,多次为《长坂坡》。
庚子之役,国事日非,西后感蒙尘之役,回銮后,复观小楼演《长坂坡》,频视德宗为之泪下。西后固别有怀抱,然亦小楼演戏之感人深也!小楼因此声誉飞涨,时俞菊笙年老力衰,不复登场奏技,其子鸩于酒色,莫能自振,尚和玉之艺术固佳,终觉干涩不润,一时武生之牛耳者,厥惟小楼。迨再至津门,隶下天仙,包银骤增至千五百金。未几,东天仙以千八百金争聘,一时身价,谭鑫培以次,为第二人。宣统二年秋,应上海大舞台聘,此小楼南来第一次。比时海上周郎,观武生戏多重李春来一派,复视小楼戏,多不解其妙(若观彼演《恶虎村》者,讥其不耍坛子,观其演《冀州城》者,讥其闻报时,不与马童对跌对扑)。虽震其名,未曾张明攻击,而嘲笑之间,恒多评曰:唱不过李吉瑞,跳不过李春来。直至民国四五年,何月山隶天蟾舞台奏技,犹有人称赞曰,虽杨小楼亦当远逊也。小楼初次南下,只获极少识者之赞美,怫然北旋,嗣有其他舞台辇金延聘,小楼则严拒不受,盖不愿与不知者较短长耳。
民国之初,京华仍为官吏麇集之薮,社会日繁盛,自较其他省会为优,斯时小楼遂与姚佩秋殿阆仙等合股,购得南城给孤寺地皮一所,大兴土木,建筑新式舞台,模型则参合海上各舞台之式成之,鸠工庀材,经年而成。迨至民国三年夏六月,始行落成礼,名曰第一舞台,其开幕之日,即遭火劫,幸只毁其门外之西餐茶食等部,未少伤及本身,而当他猝受打击,创办人因是大扫兴矣。加之北京老顾曲者,多泥于旧习,谓旧戏不合用新式舞台,咸非议之曰海派。
《截江夺斗》杨小楼饰赵云 梅兰芳饰孙尚香
从此门前冷落,营业一蹶不兴,究其原因,不仅观客泥于陈见,半因京中戏价素廉,而彼处碍于零星使费特繁,售价若不加增,即无以应付杂费,分等定价,较诸旧式茶园之售价,骤增三倍且强,此营业上失败之最大原因,即专聘刘鸿昇、王凤卿、王瑶卿、王惠芳、郭宝臣(老元元红)辈,次第登台,力招观客,而小楼本身,且日演双出好戏,如《长坂坡》、《连环套》等,卒莫能拯。
矧比时争捧女伶之风盛行,刘喜奎、鲜灵芝、金玉兰、张小仙等,艳帜高张,几蔽天日,而酒色之徒,则附膻逐臭,分党立派,各捧其所爱,虽雄冠南北之谭鑫培,力将不敌,第一舞台之营业,当然大受影响。后小楼知不能敌,遂排演《楚汉争》及从张长保所学之《安天会》,气象遂因之一振。厥后股东各怀异见,改组坤班,并延刘喜奎奏技,藉投时好,仍是昙花一现,未久而门罗雀矣。最后第一舞台卒累于债权,宣告破产。小楼个人,亦坐是倾家,且受诉讼之累数月,遂一愤退隐,专事研究老庄学,意在终老于烟霞林壑间也。
小楼虽以武生名,而酷嗜文学,歌舞余晷,辄挥毫作擘窠大字,尤喜摹汉魏碑版,工篆书,笔气涅厚。壮年即爱读《南华经》,曩有名花旦水仙花者,亦嗜老庄等学,小楼引为知道,与交几忘形。京西便门外迤西,有白云观,为道家集合之所,清西后曾捐赀建造浮屠,巍然矗立,小楼曩偕郭氏常往谈道,郭既殁,小楼独车常往,有时衣道服,杂诸道人中,跌堂诵经,不少厌迁,观主因而摩宿受记,并发给衣钵戒牒,取法名曰嘉年。第一舞台破产后,几无日不以诵经自养也。后感白云观嚣杂不净,复于京西戒台寺辟方丈地,昕夕长久居之,其慕道之诚笃,概可见矣。
谭鑫培晚年享艺术盛名,不轻于奏技,即有时偶然登场,其配角之选綦苛显,虽艳如梅兰芳,雅不欲与其合演,独对于小楼,不加难色,且如《阳平关》、《五截山》等戏,非小楼配合不演。而小楼演戏,亦极重配角,尤以与钱金福、王长林等合演为尤佳。民国八年冬,上海天蟾舞台主人许少卿,辇万金晋京迎小楼,小楼适奇窘,遂允许请,并偕小培、尚小云、白牡丹诸人南下。《安天会》一戏,折服一般观客,繇是杨小楼艺术,始为内外行所称许。十年冬,又偕梅兰芳、王凤卿、筱翠花、郝寿臣、马富禄等南下,仍隶天蟾舞台,而《霸王别姬》一戏,与畹华珠联璧合,名震一时,两次南下,声皋异常美满,月之所获,计一万二千金之巨,以是第一舞台所负夙债,赖此清偿,原有财产,依旧物归旧主矣。
《霸王别姬》杨小楼饰项羽 梅兰芳饰虞姬
英秀殁后,菊部之老伶工,渐次而死,小楼在晚近不仅执武生牛耳,论其艺术资望,直可雄冠群伦。民国十二年冬,梅兰芳受上海共舞台主黄金荣及天蟾舞台主人许少卿之聘,南下奏技,先梅而行者,为余叔岩、钱金福、王长林辈,余与梅素因排戏之地位竞争,感情綦恶,各誓不同台奏技,适梅将南下,余欲与梅一争雄长,遂拟隶亦舞台,与梅一战。第年来南北周郎,恒多重色轻艺,凡花旦戏之姿首较佳者,直可压到群众。叔岩艺术固佳,然与梅竞,恐不易操胜算,惧不敌,遂密电小楼,约为助。小楼力拒之曰,艺术优劣,自有定评,争之反觉小气,要知吾俦今日即不演戏,亦不致冻馁,奚必斤斤与人较短长耶,并劝叔岩罢前议。后畹华闻之,约偕行,小楼笑语人曰,吾既拒却叔岩,又宁能陟畹华之约,厚薄偏重,益陷我不义矣。梅不能强,遂约周瑞安承乏。一时知此事者,恒嘉小楼之为人。小楼无子,只一女,极慧,工绘没骨画,娟秀美丽,可直追南田老人。小楼爱之甚,适刘砚芳,即其道友郭际湘之高足,小凤凰之师弟,又名小梧桐也,视若己子,长年侍从左右,家务悉委刘理之,己则于演戏之外,一切不加问闻也。
近十年内,小楼又两度南下,一于民国二十年春间,偕马连良、新艳秋、姜妙香、马富禄等隶大舞台,一于二十二年新正,偕言菊朋、章遏云、姜妙香、刘砚亭、王福山等奏演于天蟾舞台,演期皆仅一月,而以大舞台之成绩较佳。因小楼中间数年未临沪渎,而连良又沪人所爱聆故也,至在天蟾,则以章遏云直至元宵以后,方始登台,于遏云未演以前,凡小楼之《长坂坡》、《战宛城》,其糜氏、邹氏等角,胥由小杨月楼承乏。月楼为海派花衫,唱、做皆不可以绳墨相准,一旦强纳之规矩之中,在月楼因手足罔措,行止皆非,而小楼亦觉声色顿减。小楼演期仅一月(帮忙五天),结果天蟾声言并无盈余,此固不能尽责小楼之不卖力,而所携配角不齐,实乏辅益之效,亦终不免使人觖望耳。小楼近七八年内,在北平出演,必与郝寿臣相偕。郝台下人缘极佳,曩高庆奎、马连良争雄相峙,递迭盛衰,叫座强弱,悉以郝之去留为断。于是郝之气焰陡增,自觉不可一世,凡邀其合演,索价奇昂,条件綦苛,虽小楼亦备受其挟制,而终不敢辞郝,恐独力难支也。寿臣自诩己之曹孟德,为得意杰作,小楼遂不得不排《汉寿亭侯》,以将顺其意。小楼盛年颇有演老爷戏之志,行头已制就矣,而惧为盛名之累,迄未出演,以寿臣之故,竟无法拒却,乃略不顾忌而大演老爷戏矣。英雄暮年,受制家奴,为之感慨太息。
《灞桥挑袍》杨小楼饰关羽
小楼外既为寿臣所胁,内又为乃婿刘砚芳所持,举家政及出演,胥由砚芳主之。小楼无子,曾螟蛉同姓者为嗣,数年前以其不肖登报驱逐,以致对簿公庭,判断脱离,就理而言,小楼虽屡遭诉讼,家庭本不丰裕,而孤身一人,亦可优游余年,然以爱女之心,兼及其婿,故筋力日衰,委顿之状,见者慨惜,仍不能不勉力登场,为婿女作马牛。吾人仅知欣赏小楼绝艺,以为当代无二,又安知小楼莲子心苦,动息之不自由,有如此者。
今年禹历正月,小楼偶感微疾,越数日,遂至大渐,迄十五日,竟与世长辞,年六十一,闻遗言颇以无人能传其艺为憾。一世歌台典刑人望,遽尔溘逝,今后武生将益失楷模而无所归依,聆其遗言,宜莫不为之丸澜不已焉。吁,可悲也夫。
(《十日戏剧》1938年第1卷第20、22、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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