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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远长天:怀念王吟秋(四)

南奇 梨園雜志 2022-05-01

今日推送《声远长天:怀念王吟秋(四)》录自《声远长天:怀念王吟秋、陈永玲》一书,作者南奇(1937-2013),著名京剧票友、京剧艺术评论家,南铁生先生之子,曾参与筹建「北京梅兰芳艺术研究会」,兼任副会长。南先生此书以写实的手法分别细数了王吟秋先生和陈永玲先生毕生学戏、唱戏的心路历程,以及二人在时代巨变和意识形态剧烈冲突下如何面对横逆羞辱,竭尽全力度过艰困,保存师门真传与戏曲精髓的真挚精神。本公众号将在每周六分期进行连载,敬请关注。


向来吟秀句

 

 经过李凌枫此一鉴定,永生在荣太太眼里早已玉色璨然。荣太太遂下决心,非要把永生栽培成京剧名角儿不可。按荣氏的资历,寻些门路原是不难,便给他请师父教戏,从头正式学。一年多的光景,在一些堂会戏里唱过几出折子戏,得来许多赞赏。怎奈要拜名师、成就其材,必然要北赴京城。荣太太决心亲自携永生北上,那时荣家在北京也有数处非常体面的房产,又有许多江浙朋友的打点;为了不虚此行,便结识了一位上海籍的经纪人:杜菊初。

 

 杜菊初其人,在北京闲居,原没什么正式职业,受上海剧场经理的委托,推荐演员赴沪演出,做起了经纪人;和京戏班子的人员都有些往来,在圈儿内便有了这一号人物。

 

 杜菊初曾有三个养女。

 

 第一个养女就是杜丽云。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杜菊初托芙蓉草介绍把杜丽云带到北京,打算拜王瑶卿老先生,王瑶老猛一看杜丽云,高头大马、浑不似凤种,于是连连摇头。杜菊初是有心计之人,岂肯甘心,他的原配妻子因此时常藉故到大马神庙王瑶老住处陪王大奶奶闲话,有一半的心思却琢磨着王瑶老的动静。一次,闻听得王瑶老回来了,她瞅准了是个好时机,赶忙扯着杜丽云的手从王宅内室奔出来,扑通一下,娘儿俩齐跪在王瑶卿面前,混叩了三个响头,噙着些泪就说道:「我这闺女今年也十二、三了,一门子心思,好死歹活就非要进您这王家门儿,若是有些造化呢,以后靠大爷教些玩意儿糊张口。您要瞧着是块材料儿,您就发发慈悲收下她,教她唱戏,日后有了出息,也不忘王大爷天高地厚的恩德。如果您瞅着她是块废物,她打坐娘胎就没指望投奔个好爹好娘来,我们也没路子,也没法子,就只好把这孩子送到窑子里去,是死是活随她去了,只算是孩子命贱,我们也不敢怨王大爷、王大奶奶的!」说不得又是三个响头。


杜丽云之《霸王别姬》

 

 王大奶奶隔着帘子就先给磕心软了,听得这样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悲鸣,忙掀帘子出来了,一面抹泪,一面说着:「这么好的闺女儿送窑子,我就头一个舍不得。就许那些八大胡同的红姐儿来学戏,这样好家好户的姑娘你反倒不要了?今儿你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恁是见过多大场面的王瑶老,也架不住这等软磨硬泡,只得应承下来。一面笑道:「闺女儿,我看你也当不了红姐儿。实话跟你说,咱们这唱戏的自打乾隆爷年间就和这八大胡同沾上亲了,红姐儿学戏,我就教她们一出《玉堂春》,窑姐儿唱窑姐儿,能入戏。闺女儿你要跟我学,可不是学这一出戏半出戏的,得预备着吃苦呐!」


 王瑶老论其资质,原非碧玉之属,就单拣《芙蓉剑》、《珍珠烈火旗》、《貂婵》这路戏教杜丽云。没承想,她演《貂婵》,一个「卧云」,竟然能咕咚一声摔倒在台上;好不容易唱一回《骂殿》,竟能把台词儿浑忘了。杜夫人为此没少到庙中去烧香许愿,各路神仙俱都请到了,也不见一个灵验的。

 

 在王瑶老的精心调教和策划之下,真是女大十八变。一九三零年,杜丽云竟自组「永平社」挑班唱戏,配角有老生王又辰、杨宝森,武生周瑞安,花脸侯喜瑞,老旦文亮臣一干名角人等。三十年代,天津《北洋画报》为了扩大销路,举办「四大坤伶」推选,杜丽云竟也与雪艳琴、章遏云、新艳秋并立其间。蒋介石的莫逆之交蒋伯诚以一千两黄金将之聘去沪上,杜丽云逢人就炫耀道:「我现在的身价可比‘玉堂春’高得多了!」后来竟做了蒋伯诚的第三任夫人,居于上海「曲园」。

 

 谭富英出科之后并不十分得意,曾搭王蕙芳、徐碧云的班唱戏,也曾为杜丽云的「永平社」跨刀挂二牌老生。

 

 杜菊初曾试问谭富英:「你要唱什么戏?」

 

 谭富英说道:「唱谭门本戏《定军山》。」

 

 杜菊初说道:「唱《定军山》,那得多少龙套?打下手的要都捧你了,谁捧我闺女?」

 

 谭富英想了一回,说道:「那就唱《红鬃烈马》吧。」

 

 杜菊初道:「那也不行,和我闺女唱大轴子,下面叫好儿,谁听得出是给我闺女叫的好儿呀?」

 

 谭富英无奈道:「只好唱《捉放曹》了。」

 

 杜菊初道:「那倒使得,龙套也不多,不过戏太大,只能从行路起唱到宿店,公堂就免了。你下一出还唱什么?」

 

 谭富英笑道:「不怕杜先生笑话,谭某科里学得少,一要龙套少,又不能是对儿戏,还就剩一出《奇冤报》了!」

 

 好在杜丽云也有些孝心,在北京给爹妈添了房产,对王瑶老与王大奶奶也很是孝敬。只是蒋伯诚一九五二年去世之后,杜丽云在「文革」期间,虽在穷困交逼中死去,却非伤于「文革」之手。


 杜菊初觉得养女颇有些出息,这碗饭很有嚼头,于是又花钱收养了杜近云和杜近芳两个女孩儿。杜近芳原是一落魄旗人之女,据老人说她家里人在「白纸坊」一带做豆纸儿生意,勉强糊口;陈喜兴见她有唱戏的禀赋,将她收养,只是没有能力捧她,就由杜菊初再收养了去。杜菊初这两个养女也都是拜在王瑶老门下的。杜近芳天赋甚好,音色甜美,渐有出息;杜近云禀赋一般,后来嫁给了杜菊初的亲生儿子,不过是唱些配角儿戏罢,「文革」时被下放到农村。

 

 一九四九年之后,政府不许靠领养子女赚钱,在「中国京剧院」马少波院长的主持下,让杜近芳与杜菊初彻底脱离养父女关系,并吸收杜近芳参加了「中国京剧院」。杜近芳成为王、梅两派艺术的杰出继承人,更是代表中国京剧出征海外的领军人物。

 

 杜菊初失落极了,算来算去还是人算不如天算!


杜近芳之《桃花扇》

 

 但是戏曲界的确也缺不了杜菊初这一类人物,他们穿梭于梨园,浑身携带着梨园行的资讯,从一处挟至另一处,他们是信息传输必须的纽带,高效而快捷。荣氏要成全麟儿入梨园行,自然认为交游于南北的杜菊初可以托付。

 

 杜菊初先向王瑶卿老先生递了有上海荣氏带干儿子要来磕头拜师的话由,接着就带着永生进了大马神庙王宅。王瑶老看过永生,便没十分回绝,叫过永生吊了一嗓子,遂温和地对杜菊初说:「这孩子我看倒有些戏缘,只是我年纪大了,他太小,收他正经是不合适。叫他拜幼卿吧!先学两出花旦戏,现如今是武旦多、大花旦少,唱好了祖师爷是赏饭的。但凡节骨眼儿的地方,我少不得也会给孩子掰扯掰扯。」

 

 杜菊初唯诺,永生给王幼卿磕了头去,因此永生称王瑶老是「师爷爷」。

 

 在北京,未直接出面就由杜菊初把拜师学艺之事安置妥当,荣太太甚感欣慰;临回上海之前,特备了一桌酒席宴请杜菊初全家吃饭。席间,荣夫人叫永生坐陪,一个劲儿地道谢。待杜菊初眼花耳热之后,又笑道:「孩子一心要学戏,我和外子只得成全他。永生这孩子才十五岁,不大懂事,他一个人在外,倘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请杜先生、杜太太代我二人好好管教着他些。另外,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我们在京的宅子离王家门儿太远,我想就近租下府上的南屋,缺什么先代我们添置上就是,都写在外子帐上,每月孩子的生活费和一应开销一并着人带来。杜先生在上海有什么事需要照应,只管交付外子。日后少不得们两家人还得时常走动的。」

 

 杜菊初家的院落位于李铁拐斜街三十八号,从大栅栏后面穿出,便是李铁拐斜街,闲房也都出租给了在京中从艺的京剧小演员。从这道院落之中走出来不少角儿,除去杜菊初的三个养女,还有李和曾、吴绛秋、谢虹雯数人。

 

 永生拜师王幼卿以后,每日清晨四点,月沉日起天际泛白的时候,他就起了床,穿洗毕,裹着薄雾,就跑到「窑台」练声喊嗓子;然后买俩烧饼充早点,赶到大栅栏「三庆戏院」与李世芳打把子。每天必练《霸王别姬》中的舞剑、《天女散花》中的长绸舞、《虹霓关》中的枪架子、小五套;最后,练打出手,由吴玉铃先生执教陪练。下午依旧是在家吊嗓子,有时也与住在北屋的李和曾一起对刀、对枪打武戏的基本套路。李和曾,一九二二年生,长永生三岁,永生叫李和曾「李大哥「。晚间,永生赶到大马神庙王幼卿老师的屋中去学戏,由周昌泰先生操琴。永生自幼在外闯练,生活自理能力极强,生活起居井井有条,床单被褥叠得横平竖直,身上的新衣服平整无痕,旧衣服也必定净洁无迹。

 

 而当时住在北屋的李和曾大哥,生活起居则是另外一番景象。

 

 李和曾出生在一个贫苦职员家庭,幼年只念过两年私塾,九岁考入「中华戏曲专科学校」,初学刀马旦、武生,开始登台是跟着程砚秋在《汾河湾》和《三娘教子》等戏中演娃娃生。他专工二路老生,天津「中国大戏院」落成,中华戏校老生演员王和霖变嗓,就由李和曾接替,从此开始唱正工老生。震慑南北的「三大贤」之一的高庆奎先生,一九三八年因戒烟塌中,嗓子哑得一字不出;遂入戏曲学校掌教,见李和曾天赋条件好,学习又刻苦,对之十分器重,经常进行个别辅导,时常通宵达旦地说戏,着意苦心栽培于他。一九三九年,李和曾从中华戏曲专科学校出科,第二年顺理成章成了高庆奎先生的门生。拜师之后,不过两年的时间,李和曾对高派艺术已经有所继承,颇得高派名剧《辕门斩子》、《斩黄袍》、《斩马禝》、《碰碑》三一斩一碰」之神韵。

 

 和曾当时搭的是宋德珠的「颖光社」,宋德珠时常辍演,李和曾不免自感落寞。他虽得名师栽培,但单凭一条好嗓子,在北京这个名角儿如云的戏苑,要想十分合意也是不容易。李和曾在科里久了,也不懂得烧菜做饭;而永生常见李大哥胡乱在外面拨口饭就去戏园子唱戏,恐长此以往对身体无益;于是每次烧好饭菜,总是到北屋恭请李大哥一道用餐。李和曾与永生既在一个屋檐下,混得惯熟了,也就没有推辞,只是将这份深情领下!

 

 永生一门心思扑在学戏上,他想出人头地,这个机遇得干爹干娘拜赐,他感激干爹干娘,决不能辜负他们的心劳!只是当独自躺在那张单人床上,空望着床角铜柱,听得风过窗棂、雨滴檐下的声音,就能无端地勾起伤心来。

 

 学戏两年有余,师父王幼卿传授了《大英杰烈》、《拾玉镯》、《坐楼杀惜》、《得意缘》、《花田错》等花旦戏。经过老师在唱工和发声方面的指点,嗓子更亮了。于是又学了《孔雀东南飞》、《全部王宝钏》、《四郎探母》、《朱痕记》、《扈家庄》等剧目。王瑶卿亲授其《棋盘山》、《十三妹》、《万里缘》、《乾坤福寿镜》。青衣、花旦戏前后领会了三十余出。

 

 经过师爷爷王瑶卿认可,师父王幼卿方开口说:永生能够露演了。

 

 王瑶老认为「永生」这个名字叫上去不够豁亮,便提墨笔在大红纸上写了「蓉芳」、「研秋」、「吟秋」……十几个名字,让永生从中挑拣一个。永生左看右想,最终以为「吟秋」二字有些诗意,便单拣了这二字。「王吟秋」,于是成了日后永生表演生涯的艺名。但经常也有人管他叫「小苏州」,时间久了,便都以为他是苏州人,其实不然。


王瑶卿、王吟秋之合影

 

 一九四二年三月,在前门外大栅栏「广德楼」,吟秋首度公演,与名须生迟世恭合作《朱痕记》。王瑶老把场子,吟秋很圆满地唱了下来。随后,又在前门外珠市口南「开明戏院」唱了一出《红鬃烈马》,配角有管绍华、杨盛春、李多奎、林秋雯等人。紧接着又唱了《玉堂春》、《二进宫》诸戏。

 

 这一期间,李少春先生约他演了一场《翠屏山》,李万春约他演了一场《全部虹霓关》,人们开始注意到,新角儿王吟秋的确是块唱戏的材料。

 

 干爹荣瑞昌北来,亲自登门向吟秋的师爷爷王瑶卿和师父王幼卿道了乏,一面出资邀纪玉良与吟秋合作演出了《四郎探母》和《王宝钏》,又约请贯大元先生合作演出了《朱痕记》。王吟秋无不着力地唱,荣干爹眼前一亮,觉得时隔三日,小子今非昔比啦!

 

 回上海后,荣老板即请荣夫人出面订制了全堂的苏绣活计的行头,托由沪返京的李世芳带回北京。


 一九四二年冬天,吟秋在北平「三庆戏院」演出全部《焦仲卿妻》(即王瑶卿所创腔和排演的《孔雀东南飞》之别称)。这出戏中的唱腔设计与程派的唱腔风格比较接近,王吟秋唱得酣畅淋漓,演出得到了当时观众的好评和内行的一致认可。

 

 吟秋开始思考,倘若挂头牌挑班,风险大,且需要一笔储备金;他不愿再向干爹开口,幼卿老师也认为还是挂二牌能有个稳定的收入,之后他开始考虑正式搭班唱戏了。

 

 张君秋一九三八年搭马连良的「扶风社」,到一九四二年,张君秋已独领「四小名旦」之风骚,更得其岳父赵砚奎的辅助。赵砚奎,是尚小云的琴师,尚小云忙于演出,事务俱交付赵砚奎打理,赵砚奎人脉很广,君秋有岳丈赵砚奎出面,遂脱离开「扶风社」,自立门户,组织「谦和社」挑班唱戏,赵砚奎为张君秋谱新腔。

 

 马连良先生的「扶风社」留张君秋不住,只得约请李玉茹挂二牌旦角。李玉茹虽出科时间不长,但早在上海唱红了,又拜了梅兰芳、芙蓉草,故此,李玉茹的「戏份儿」要得远比原来张君秋的价码高。马连良与李玉茹合作时间不久,经王幼卿的推荐,马连良打算转而约请其时还不十分扎眼的王吟秋入社。

 

 一九四三年农历七月廿二日,王吟秋在「开明戏院」上演《拾玉镯》、《法门寺》(前演孙玉姣,后演宋巧姣)。戏方演毕,义父荣瑞昌叫他赶紧卸装洗脸,说是马上得带他去马连良先生家。这时王吟秋才得知:上海「天蟾舞台」经理孙兰亭陪马先生今晚来看过他演出了。王吟秋既兴奋,又多少有些犯杵;荣干爹带他乘车赶到鲜鱼口内豆腐巷马宅,孙兰亭即把荣氏父子介绍给马连良先生,马先生如何不认得,含笑让各自坐下。

 

 孙兰亭对荣瑞昌说道:「马老板今晚看了吟秋的戏很高兴,目前李玉茹身体不便,不能参加演出。马老板想带吟秋到上海去演出,荣老先生同意吗?」

 

 荣干爹笑道:「吟秋这孩子能得到马老板的提携,再好不过了,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不同意呢!」

 

 马连良一旁堆笑,也不接话。孙兰亭紧接着说道:「马老板有两个条件,一是得收吟秋做干儿子,还有就是,三年之内吟秋只能陪马老板演,不能搭别的班儿唱戏,荣老先生也同意吗?」

 

 荣瑞昌望了干儿子一眼,遂点头应允。

 

 几日之后,马宅由豆腐巷搬到西单辟才胡同内南宽街,在马宅新居举行了拜干爹仪式。当晚马连良夫妇设宴招待,客人有筱翠花于连泉、叶盛兰、袁世海、马富禄、李慕良、万子和(「扶风社」管事)、荣干爹以及马连良先生的一众友人。席间,马连良拱手拜托各位名角儿日后在台上多多照应吟秋。农历八月初三,马连良「扶风社」并筱翠花老板去上海,与沪上名角林树森一道在上海「天蟾舞台」公演。

 

 在「天蟾舞台」大门口的广告牌上,孙兰亭打出号称「四大头牌」通力合作的广告宣传。马连良、筱翠花、林树森三位自然是「名符其实」的头牌名角儿,而王吟秋不过是「初出茅庐」的嫩苗,原是当不起的;这是戏剧界提携后进惯做的文章,马连良需要王吟秋一夜窜红,希望立马完全顶替上昔日张君秋的空缺。

 

 那次演出,「扶风社」演员有叶盛兰、袁世海、马富禄等人,加之筱翠花、林树森、芙蓉草,演员阵容决非等闲。

 

 头天打炮戏就是《甘露寺》,马连良先生前饰乔玄,后演鲁肃,林树森先生演刘备,叶盛兰的周瑜,袁世海的孙权,王吟秋唱孙尚香。第一次合作演出,王吟秋异常紧张,早早地化好妆,独坐后台,耳听前场,静候出场,内心早已翻腾开去;后台的师傅来来去去拣取着行头为儿们化妆,他几乎不敢四顾,定定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慢慢稳下心神来。


马连良之《甘露寺》

 

 「天赡舞台」上下三层,一时间三千多个座位的剧场被挤得满坑满谷。马先生唱罢「劝干岁……」大段[西皮],掌声雷动,气氛热烈而轰动。场上[相亲]一场也结束了,场面起缓锣,马连良先生下场,左手扶着髯口,拍了王吟秋肩一下,低声嘱咐道:「不要害怕,沉住气。」王吟秋应声点头,一声嘱咐好似给他灌注了十足的力量,果然深孚众望。


 第二天,演出《四进士》。

 

 头日《甘露寺》一散场,吟秋赶紧就去马先生下榻之处请排杨素贞见宋士杰的场子。最难学杨素贞手拿状子上公堂的台步,双手举起状子,蹲身进公堂向右方走半个小圆场,到下场门台口,翻双手,抬状子,双手略往左边一点,身体稍侧,眼看前方,面对观众,亮相,眼神渐扫地面,往右方走半个小圆场,再往左转身,正中跪下。王吟秋总踩不准锣经,马先生手把手地教。马先生虽唱老生,但对与之配演的各个行当也都熟稔极了。

 

 虽然有些老戏吟秋向王幼卿先生学过,如《四进士》、《苏武牧羊》、《清风亭》、《打渔杀家》、《游龙戏凤》、《审头刺汤》、《桑园会》等,但向未演过,又因马派的特点多少有些改动处。而马派的《春秋笔》、《十老安刘》、《串龙珠》等戏,王吟秋是压根儿不会,都是由马先生亲自给他说戏,头天学,第二天演,行话叫「钻锅」。马连良夫妇住在西摩路「平安电影院」隔壁华业大楼,每晚演毕,荣瑞昌带吟秋到华业大楼。深夜吃罢夜宵,马连良先生开始说戏,戏排完了,灯火早已变成日上三竿了。

 

 最令人难忘的是排《春秋笔》一戏。吟秋扮演的王夫人有两段唱腔,出场时唱一段[西皮慢板],后面有一段[二黄原板],由李慕良操琴托着,身段由马先生点拨。[灯棚换子]一场之后,马先生饰演的家人张恩惊、恐、急、悲回到府里禀告夫人,王夫人得知张恩观灯时丢失了自己的儿子,悲痛之下大义放走张恩逃命。王夫人道:「你快快逃命去吧!」张恩听后即念:「多谢夫人。」边念边躬身向夫人一拜,双手作揖转身欲行,又听王夫人叫道:「张恩转来!」张恩旋即转身跪下。马连良先生这个身段做得又边式又漂亮,每次总能要下满堂好来。「张恩转来」此四字最难念,念早了,马先生尚未转身;念晚了,马先生已回身跪下了。要知道,这一系列身段,马先生讲究「一气呵成」,中间没有任何停顿,旦角是配合他的身段而念的。马先生对王吟秋说道:「当初练这个转身动作时,也是不容易把握,就想了一个法子。用两把靠背椅子背靠背放着,中间留一人多的缝隙,人在这当中练转身跪下。法子虽好,练的时候一次次把头磕在椅子背儿上,头能碰出几个大包来。」此话给了王吟秋莫大的震动,方解「学海无涯苦作舟」的道理。

 

 「天蟾舞台」这一期就是三十六天的演出。

 马连良先生的「扶风社」,早已是京剧界的一块金字招牌。马先生讲究舞台的整体美,他对盔衣褶帽、灯幕台池都有大胆的革新。台风讲究干净利落、稳健潇洒,色彩和花样方面着意别致;他反复强调水袖、护领、靴底需得「三白」,大小演员都不能在细节上有失马虎。

 

 马连良先生带王吟秋在上海霞飞路上散步,走进一家绸缎店,马先生看了半日,挑选出一块淡黄打底衬小黑梅花的绸缎料子。买好出店,递给王吟秋,笑道:「给你,你在《戏凤》里面穿的那条裤子颜色不合适,我打量这块料子很好,赶紧去做条裤子吧!」吟秋接过,便开始十分注意行头色调款式的协调了。

 

 王吟秋搭「扶风社」将近三载,也正式以王派旦角的身份出现在京戏舞台上,那些年也是其表演艺术生涯最为畅快淋漓的一段年华。因为「扶风社」风头正劲,上座率总在七、八成上。吟秋的戏份虽比之前的君秋低得多,但也正是有了这样一笔不可或缺的稳定收入,让他在经济上已然完全可以自食其力了。

 

 吟秋总算是在北京的京戏艺坛上站稳了,也具备了与同辈艺员挑战的实力。

 

 有一次大合作戏,剧目为《雁门关》,叶盛兰的杨八郎、王和霖的杨四郎、李多奎的余太君、言慧珠的青莲公主、王吟秋的碧莲公主。由于这是一出不经常动的大戏,遂决议在大马神庙王瑶老府上串排一次。吟秋见到慧珠,探问道,「二姐,您上台的时候准备穿什么颜色的旗袍呀?」慧珠眉目一扬,笑说,「怎么着,小弟弟,探听底细呢!猜去吧,猜得着是你的本事,我可就不告诉你!」两军交阵,不怯良将,王吟秋也笑道,「说出来,我也不会嫌您寒碜的,自当是什么宝贝呢,藏着捂着的,我可也不希罕。」俩人心底儿其实都掂量着对方的铢两呢!横竖不希望对方将自己盖过去了。


言慧珠之便装照

 

 演出那日,吟秋、慧珠二人都早早来到化妆间内开始化妆。跟包的容妆师从王吟秋的包袱中启出一件浅藕粉色的贡缎旗袍,上面绣着三灰的大牡丹花,布满银枝并银叶,高贵而雅致。在另一间化妆室中,言慧珠也得意洋洋地穿上了自己精心设计的旗袍,法国进口的黑丝绒旗袍,三寸宽淡米黄色的光片子缀制而成的旗袍花边儿,同样色彩的梅花扑绕一身,华丽而冷艳。二位角儿早让跟包的师傅到对方的化妆间门口觑过了,都回来说:「角儿,他那可没法儿跟您的比呀!」

 

 吟秋穿好行头,藉故走过慧珠的化妆室去,慧珠回过头来,二位同时眼前一亮,转而相视淡笑。吟秋望着这位言二小姐的行头笑道:「哟,这不是唱梅花大鼓的花五宝吗?

 

 慧珠哈哈大笑:「怪不得说这大合作戏就是大杂烩戏呢,这弹词班儿唱小曲儿的原来也溜空儿来了,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儿?难得你还叫我一声姐姐,好妹妹,我索性就叫你「花小宝」吧!」

 

 叶盛兰叶四爷是个老实人,早听得这里的动静,过来见二人又言语上了,弄得站在一旁不知如何化解才好。

 

 那年月,名角上台唱戏是要斗「法」的。互相打趣几句原也平常,看戏之人巴不得这「法」斗得越狠越火药味十足,才越得劲儿,于是一台戏下来,眼福与耳福俱饱!尤其在坤旦和乾旦狭路相逢之时,早在戏台之下,已剑拔弩张。


(《声远长天:怀念王吟秋、陈永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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