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到上海
今日推送之《梅兰芳到上海》录自《春申旧闻》,作者陈定山,工书画,兼善诗文。他幼时因随长辈历练,得以结识了旧上海许多社会名流,耳闻目睹了上海滩名流们的种种过往,对旧上海掌故烂熟于胸,信手拈来,《春申旧闻》是陈定山的掌故随笔,描写旧上海文人逸事、艺坛杂俎、风俗市情、社会秘辛、菊坛掌故、勾栏风月、黑道传说等等,一应俱全,引人入胜。
梅兰芳第一次到上海是民国二年,那年他才二十岁,出演于许少卿的丹桂第一台,老生王凤卿正牌包银三千二百元。兰芳跨刀,包银一千八百元。十一月四日登台,三天打泡,夜戏:《彩楼配》《玉堂春》《武家坡》。星期日戏《赶三关》。其时梅兰芳尚未成名,全凭凤二挈带,三天唱下来,誉满春申。小梅握着凤二的手说:“我们以后合作到底。”这句话,小梅算实践了一半,九一八之后,他迁居上海,凤卿已渐颓唐,又不肯离开北平,福芝芳竭力主张不用。所以后来老生就换了王少亭。少亭是王大奶奶的内侄,与王少楼同辈,梅挈带他,多少也绕着点儿裙带关系。
丹桂第一台是舞台式的新兴戏院,兰芳在北边唱惯了四根柱子,场面摆在当中的旧式茶园,真觉耳目一新(他本人如此说)。人又年轻,加以电灯一照亮,真是容光焕发,当时就疯魔了整个江南。苏、杭、常、锡,都有赶来看戏的。其时有句口号:“讨老婆要讨梅兰芳,生儿子要像周信芳。” (按:周信芳与梅兰芳俱系喜连成坐科子弟)。其时丹桂的台柱,盖叫天包银挣六百,贵俊卿五百六。王、梅一档原定唱一个月,后来愈唱愈盛,又连了半个月,而且加包银,从一千八,直涨到三千六。
梅兰芳之《玉堂春》
上海小报尚未风行,报馆的权威是《申报》史量才,《新闻报》汪汉溪, 《时报》狄平子。汪汉老是个徽州头,老实人,不大看戏的,量才也不很和唱戏的交际,唯有狄平子是北平的熟人,小梅一到上海,《时报》捧得最为起劲,一般名士遗老亦相和起哄,如吴昌硕、况夔壁、朱古微、陈小石、李伟侯、周今觉等无夕不坐池子,吸水烟,叫好。其时池座票价只有一元,花楼才卖一元二。时髦绅士带着太太小姐,盛服炫妆,高坐花楼。这些名士遗老则开风气之先,专坐楼下前三排捧角。自命为懂戏的,亦因此转向,占据池座,而不坐包厢了。
梅兰芳第二次到上海,许少卿已将丹桂出盘。自开天蟾舞台(五云日升楼下),梅兰芳挂正牌,包银六千,每天外加梳头费三百元,由王大奶奶(明华)实受。每晚完戏,许大奶奶亲炖燕窝一盏进奉,杨小楼则吃白木耳。或对小楼说:老板款待不一样。小楼说: “这毛茸茸的东西,也只有他吃,我们是吃不惯的。”杨年长于梅,但他们非常亲睦,幼时,兰芳懒学,小楼常常背着他去入塾,所以他们的戏谑是无忌的。这次梅带了许多小本戏来,如《天女散花》《上元夫人》《黛玉葬花》等,都在此一时期出笼而大红特紫。其时上海人又有一个口号,凡迷杨、梅的,都叫“杨梅中毒”。柳亚子、冯菊隐则竭力反对梅派,亚子以南社的势力别捧小子和(冯春航),冯的色艺在江南与贾璧云称一时瑜亮,时有南冯北贾之誉,比到兰芳则不免逊色。冯叔鸾别号马二先生,是菊隐的弟弟,捧梅最力。菊隐则在报上大骂梅兰芳“近视眸”、 “招风耳”、“满口黄牙”。二冯闹到兄弟阋墙,亦是菊部一时佳话。不过捧梅团实在势力并不在此,大靠山推北冯(幼伟)南李(伟侯),他们与梅全是通家之好,都是财阀,所以柳冯竭尽气力,与梅毫无所损。尤其冯幼伟对于兰芳的提携保抱,恨不得含在口里。后来梅、冯都迁居上海,梅已是四十岁的人了,二人还是形影不离,任何方面请客,请梅必请冯,梅偶尔离座,冯便四边找寻,口称“畹华,畹华”,急得要死。兰芳半生唱戏所得,都由幼伟替他悉心调度,买了中国银行股票,后金融崩溃,股票不值钱,梅半生积蓄,全在此处坍台。但梅对冯的亲尊,依然如旧,从不曾听他有过半句怨言。敌伪时期,兰芳沦陷在香港,福芝芳在上海,两地相思,日本人答应兰芳可以飞机送他回来。冯幼伟也在香港,便想跟着回来,几次对梅大爷说。梅也几次和日本人商量。但日本人则说: “你是艺人,可以。他是什么?没可以。”梅因冯之不能同行,自愿留在香港,直到胜利的前夕,他才达到目的,与幼伟同回上海。所以兰芳的绻念故人是有足多的。胜利以后,兰芳剃须,重登舞台,窃义声于天下,不知这里面却有这一幕。
梅兰芳与冯耿光之合影
兰芳实际迁居上海是在九一八以后,起先住在沧洲饭店,搬到马思南路是民国廿三四年之间,那是兰芳艺术饮誉最高、炉火最纯青的时代,出演于四马路天蟾舞台(原来的天蟾已由永安公司收买,改建商场,即后来的七重天)。一时舆论,说程艳秋的好,好在货卖识家。梅兰芳的好,则连登三轮车的也会入迷,事实也确是如此。我一天到浴德池洗澡,堂子里清荡荡的,我说: “今天怎么的?”跑堂的笑笑,叹口气说: “人家听梅兰芳去都来不及,还有人来洗澡吗?”这不是挖苦,而是证明梅戏受人欢迎的普遍。不过,上海沦陷是民国廿六年的冬天,廿九年他还在上海,秋冬之际才去香港,住过一年,正逢珍珠港事变,沪港隔绝,他才无法回来,而在香港蓄了须。福芝芳生性非常豪爽,听说梅大爷受了冯幼伟的累赘而回不得上海,着实把冯老头子骂得要死。这个时期,芝芳唯以跑赌场消遣,敌伪赌场林立,芝芳又好赌成癖,日夜无休。结果,几于倾家荡产,北平的“缀玉轩”也在此时变卖易主,她怕大爷回来责备她,因此得了忡怔之症,喜怒无常。此时常到梅公馆去的是许姬传(是李斐叔死后的唯一的秘书,著有梅兰芳《从伶四十年》)和孙养农(著有《谈余叔岩》)夫妇,陪她叉叉小麻雀。沪寓生活窘困,连珍藏的十几柄湘妃竹的扇子,都拿出来变钱度用。后来,兰芳回来,大家以为大爷这次总要发脾气了,谁知他第一句对福芝芳说的话: “钱,有什么关系?只要我的嗓子在,你输掉一点儿钱,我准给你全数儿找回来。”果然,胜利降临,他比往昔更红了。
兰芳一生待人厚道,敌伪时期,他在上海生活也很窘,但如姚玉芙、王少卿(二片),以及一切管事、场面他都养着,后来他跑香港,家里这些人还是没有解散,因此食指浩繁,尤其半夜间一顿宵夜点心,唱戏人家是绝对要吃的,而且吃得相当丰馔。戏班里有句行话:“不怕歇,只怕吃。”你要看见过他们的吃,你也会骇然了。
梅兰芳、梅葆玖父子合影
胜利后,他又聘请王幼卿(三片)给他儿子小玖说戏。小玖也着实淘气,幼卿给说,他总是驳回: “咱们爸爸不是这么唱的。”幼卿往往很窘,兰芳必正色对儿子说: “三叔的才是真规矩,真功夫的玩艺儿,凭我的,不能学。”他一切待人好,尤其对于福芝芳,太太打牌,他总在一旁热天打扇,冷天换茶,整个通宵陪过去,而他自己对于赌,是一点儿也不会。
(《春申旧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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