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皮黄戏前途之推测
今日推送《北平皮黄戏前途之推测》录自《剧学月刊》第2卷第2期,作者周志辅(1896-1994),为戏曲史专家、戏曲史料收藏家,曾担任北洋政府要职,后从事实业,1949年后移居美国。
北平皮黄戏得有今日者,其故有二:一曰人的关系,一曰地的关系。
人的关系,为前清末年专制时期君主之力。在咸丰末年,以帝后嗜戏,传外间之戏班,入内庭演唱;其时正值徽汉伶人在京,哄动一时,如程长庚、余三胜辈,为都人所欢迎。其后光绪年间,孝钦后当国,极喜皮黄,于是弃绝内庭所习演之昆弋,而以外间梨园班中角色供职内庭,伶人遂皆争奇斗胜,竞排皮黄新戏,以邀宠眷。而民间自亦受其影响,对于此种新戏,益感兴趣,群趋如骛,举国若狂,于是举凡徽汉各调之戏,一一排演于京园,不足则翻昆腔为乱弹,甚至一戏昆乱杂凑,谓之为风搅雪,巧立名目,花样翻新,习之既久,与徽汉两调渐趋渐远,非复本来面目。此种非驴非马之戏,无以名之,名之曰京调,或曰京腔大戏,盖自掩其丑也。然以君主之权威,此种新戏,且日增进其地位,寖假而四海向风,且于徽汉两调之发源地,亦习为京腔矣。
其为地的关系者,则以京腔成立于王都,与他种地方戏不能同日而语,于是举凡各省各地之地方戏,均目为外江,而以京腔立于领袖之地位。实则京腔亦昆弋徽汉梆子腔杂凑而成,本无此物也;以外江之混合物,数典而忘其祖,而对于单纯之地方戏,遂斥为外江,其不通巳甚。然其重要原因,仍为帝制权威。以此种混合戏得君主之垂靑,遂增高其地位,不得与他种地方戏并论,而各省亦于其本有之地方戏外,添演京戏,以为风尙,而京戏遂徧于各行省。虽京戏亦随时采取地方戏之内容,加入自身以同化之,而仍可以维持其京戏之架子;若外江有时偷取京戏之皮毛,则终不能掩饰其为外江;此盖人民崇拜都城之心理有以养成之也。
迨于清室既亡,帝制推翻,人的关系先随之消灭,而外江戏逐渐来京。其来自沪上者,昔日谓之海派,近且大受欢迎,如真山真水,五色电光,均为都中人士所未习见,故民国以来演戏者,不能不趋迎时尙,凡所新编者,无不采取外江演法,以资号召。然若在帝制时代,此种新戏,一经君主之赏识,立刻可变为京腔大戏,如田际云亦曾以梦游上海诸新戏演于内庭,固无人斥为外江也。不过今日君主之力量消灭,于是不能认外江为京戏所吸收,只能认京戏投降于外江矣。长此以往,京戏与外江逐渐混合,将变其组织,而旧日之京腔大戏,或归消灭;盖旧日之京腔戏,亦当时之混合物,而以君主为本位者也。民国后之京腔戏,则为一种新的混合物,而以社会观众为本位者也。
民国戏园内景
然以京城关系,仍不失其领袖之地位。至北京名称取消,改为北平,沦为普通市,地的关系又根本销灭,于是昔日之京戏,在今日亦为地方戏之一种矣。近年山陕梆子,奉天落子,均来平演唱,与皮黄大戏,渐立于同等地位,将来京戏之名称,只能于历史上见之,而各省演京戏者,亦必因地方人士,失去迷信都城之心理,而不予以欢迎,渐归淘汰,于是此种皮黄戏,只可于北平本地聆之。而北平又受他种地方戏之侵占,如梆子腔素为燕赵人土所崇尙,观于清季京戏虽盛,而下等社会仍群趋梆子班,故今日失却京腔名称之皮黄戏,无上述之人地两种关系以维持之,则恐终归于衰歇。如昔日之昆弋,而替代之者或为梆子腔,以梆子腔本为大河南北民间所习尙者。如距北平不远之天津市,即以天津梆子着名,而皮黄终不敌梆子盛行者也。卽使北平皮黄不至成为广陵散,亦不过与四川戏之皮黄,广东戏之皮黄,立于同等地位耳。
大凡一种乐剧,必随时代为转移,考之史乘,自古皆然。其初虽盛极一时,而环境稍变,民间视听偶一转移,卽将失去其立足点,而呈自然崩溃之势。故今日北平皮黄前途之命运,已岌岌可危矣!然于此没落之时期中,尙存有一线之希望者,厥为中华戏曲专科学校是已。北平虽早有富连成科班,年出人材不少,然北平皮黄既已沦为地方戏,则富连成亦不过地方戏之科班,各省类此者甚众 ,充其量固只能维持其地方戏之需要而巳。今中华戏曲专科学校以国家之力量(编者按:中华戏专并非国家所办,乃系私人集资创立者;惟私人中多为服务社会有相当历史及地位者,其力量固亦颇为庞大也。)采取北平之皮黄,教授生徒,隐然承认北平之皮黄为国家戏,是不仅如昔日视京腔为都城戏而已,且增进其地位,而以之为代表一国之戏剧,则北平皮黄命运之盛衰,将以此为一大关键。故凡希望北平皮黄不至歇响者,必预祝中华戏专之成功!
皮黄戏,只可于北平本地聆之。而北平又受他种地方戏之侵占,如梆子腔素为燕赵人土所崇尙,观于清季京戏虽盛,而下等社会仍群趋梆子班,故今日失却京腔名称之皮黄戏,无上述之人地两种关系以维持之,则恐终归于衰歇。如昔日之昆弋,而替代之者或为梆子腔,以梆子腔本为大河南北民间所习尙者。如距北平不远之天津市,即以天津梆子着名,而皮黄终不敌梆子盛行者也。即使北平皮黄不至成为广陵散,亦不过与四川戏之皮黄,广东戏之皮黄,立于同等地位耳。
1934年,王瑶卿与中华戏曲专科学校学生之合影
或者谓北平皮黄之唱念字眼,与国语字音为近,故国语统一之后,戏剧亦将统一;戏剧若统一,则北平皮黄当为各方所采用。此语似颇近理。然细按之,亦有未能尽如所料者。何则?国语在今日,虽通都大邑已渐普遍,然山陬海隅,仍未通行也,使能通行全国,不知将在若干年后,卽使能通行全国矣;而一地之方言,必不能废弃,则其娱乐之事业,仍须利用其方言,而不能改从国语。例如近日社会交际,虽有所谓官话者,而同乡晤面,谈至欢洽之时,或谐之顷,往往自然流露其乡谈土语而不自觉;故将来无论国语统一程度如何,其公众之娱乐,如歌谣戏曲等类,必仍维持其方音。即使改用国语,亦只可将其固有之歌曲,改正字音,何能远道跋涉而来北平,采用已将衰微之皮黄?况在此若干年间,北平之皮黄,若无术维持其地位,如上文所述,预测其情势,不过为一地之土戏,演者亦不过一地之乡班,又何能引起四方人士之兴会而来采取傅习之?即使略加采用,亦不过枝枝节节,改头换面,与当地旧有之戏剧融会混合,决非北平皮黄之全副面目也。
然北平之皮黄,无论在将来是否为各方所采用,而在此断续之际,欲保持其固有之地位,必须有一种新的力量,以代替原来之两种关系,而后始不至衰微。而此种力量,断非一地之乡班所能胜任。在今日中华戏专,已为唯一负此重任者。然则北平皮黄前途之命运,能不唯中华戏专是赖乎!
(《剧学月刊》第2卷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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