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冬、金少山《搜救孤》之观后记
景孤血，剧作家、戏曲评论家。原名景增元，字叔伟，笔名拜樊室主。北京人，满族，旗姓瓜尔佳氏。7岁拜名儒马述古为师，又拜清末诗人樊樊山为师，研修诗词。不满20岁即被聘为《京报》主编；为唐伯弢所著《富连成三十年史》写序时年仅21岁。从30年代起，从事戏剧写作，与梨园界多有交往，帮助演员改编整理剧本，同时在报刊上发表了大量戏曲评论文章。
六月八日之夕，承招入“新新”，获观佳剧。是日之名流、男女艺员（以当夜无戏者为限）、评剧家、上流戏迷，以及时代阔人，无不麇集观剧，宜乎上座盈两千矣。小冬以一女子俨然晚岁之谭余，信为巾帼人杰。世之侈言一剧千数百元者，犹为肉眼也。迩夕，去自稷园，莅场则台上之刘连荣已走边，于是南铁生之佳剧仅聆《采花砸涧》。同座有叶茂如（盛章），而贾松龄之石敬坡尚大走其矮，真乃班门弄斧。然贾演本身之剧，未必知有茂如在座。由是联类以思，吾之日写评剧文字者亦贾松龄走矮之类，知于暗陬观剧者有多少叶盛章耶？空城上之武侯有言曰：“险”矣！
是夕之《搜救孤》，小冬头场即上，貌较前此益显清癯，而吊眉画眼与乃师余叔岩一般无二。不过叔岩之颊稍扁，小冬稍削耳。乃至方巾之楞褶子之俱饶余意。内衬小胖袄，两肩成四方式，即其扮相亦与普通者不同。余高马三大贤，小冬扮相似余以外，吾确信李和曾似高子君。以“春”方“冬”，似不如焉。
孟小冬之《搜孤救孤》
小冬之嗓视前颇逊，此毋庸讳言者。事变以前，吾于吉祥聆两佳剧。当时漫然，迄今思之，实为耳福。一为杨小翁之《一门忠烈》，一为小冬之《珠帘寨》。忆其《珠帘寨》之“叫三军听爷号令发”与“祝告天地日月光，过往神灵听端详”之二句，至今无时去抱。窃谓少春之文戏，非经叔岩改正，或可不必遽演。小冬之戏可演者甚伙，初不必现饮现食，似专为乃师之门户光也（吾聆小冬剧多矣，最不惬意者为《洪羊洞》，其最佳者如扬颐张目问老军曰：“那孟良呢？”四字几乎全是湖广字，韵味盎然。但此仍为小冬学余之好处，与《洪羊洞》无与。《卖马》、《洪羊洞》二剧，自王又宸死，无听处矣）。唤上娘子，夫妻对话，小冬侧坐，时有耸肩扬颐张目之表情。凡两次表情，台下俱以为好。是夕聆剧者诚多内行，而小冬此种表情最难者在其火候之老到，决非剑拔弩张，譬之春水生波，浑融无迹，所谓羚羊挂角香众渡河之境界也。其实：此等处之稍落迹象者。台下观众且可因其对戏尽职而在宥，矧如小冬之屋漏无痕者耶？“娘子说话太烈性”一段台下彩声如沸，嗓狭而空灵清峭之致，则较前次尤有进境。“赵屠”二句，纯似乃师余叔岩所灌之唱片。最 绝者即为“来年必定降麒麟”之一句，尾音高挑，音细而字圆，玉果金铃差堪方喻。又复冷如清梵，鹤唳瑶天，缑岭月夜闻笙无此缥缈之致。大凡演须生者首须五音皆备，否则亦常有其三四。细圆而高仿佛玉筋篆之唱法。近聆各名须生只一后起之迟世恭，于《探母回令》中唱至“大胆且把宝帐进”之“进”字尚是此种音节。而小冬之唱则此音亦具，是知学余派之唱者，当自有余派之嗓始也。下跪求舍亲生，其妻不允，小冬于长跽中上身挺直，向后稍事斜仰，对揣其宝蓝褶子之一双水袖，之色从脑后亦可见到，翻目视妻。吾虽未能见其正面，定知具此神色，而容颜氤变，傍影可窥。向闻余叔岩演《坐楼杀惜》至“你不要逼出事来呀！”面部顿成铁青颜色。此言吾本犹豫，今观小冬白眼恨恨之状，面色亦形冷酷，则知余氏改颜之技确然不虚。其“人言妇人心肠狠，话不虚传果然真”二句连串成为一起，而无字不清无音不响，若屏山之九叠。唱至“手执钢刀要尔命”一句，须发飘萧，忙忙促促，想见其气咻然。将刀就桌面上砉然一击，身摇步紧，真乃做戏逼真，由是可见名伶演剧无不入木三分。昔人有联曰：“颜鲁公书：力透纸背；吴道子画：意在笔先。”直不啻为小冬此剧此场之写照焉。愚意其此等处乃真值七元一票者，若徒赏其唱之似余，则不如居斗室中自开无线电者之为娱矣。小冬做戏之佳，初不止此。《捉放宿店》，唱至：“仗宝剑将尔的人头割下”一句，双手举剑若捧若擎，全身真力，自台下观之若萃运于两腕，并其身形亦似晃悠摇曳，具征恨不一剑碎曹之首，二者同工异曲。最难者即在变颜变色，虽假如真，坤伶有此，宁不愧煞须眉乎？旦角关门，坐于椅上，垂头袖之怒，巾角翘然，想见蓄忿填胸。公孙杵臼来与议事，小冬之“你那弟妹她不肯呐！”“弟妹”二字下做一顿，有忸怩出口之致而又含有气愤。某君已赞其佳矣，不知“贱人出来”四字，如以金椎筑地，“干板垛字”，分明愤怒犹存，余霞散绮，利若流丸，分明酷似人家夫妻怄气方罢，而又不得不勉强与言之状。或訾此乃小家气像，斯言亦近于理。但究竟阔人怄气之声音怒貌与编氓齐户有何不同？为此言者，不知赏其执精摄魄而徒以笼统浮冒之装点大架子者为门面语，斯亦批评界之蠢也。公孙杵臼唱而跪求，小冬之表做平平，因卖力之处全在第一番，第二番如再卖力，则觉笨矣。欲抢婴儿，立于旦角身侧，髯、袖、巾、面，一齐栩动，目似黧鸡，其将下手强制掠取之神气，洵可谓之“山雨欲来风满楼”也。抢子之下，小冬居中，魏莲芳在左，鲍吉祥在右，三人联作一龙，肩架如叠，绝不似他人互离之远。鲍老甩髯，莲芳膝行与小冬之神色并皆佳妙。此处迅似修蛇掉尾，草开一道。
挝鼓时慢上，纯为余派家数。盖此言一出，难免赵孤之厄，而黄口亲生白头挚契瞬将并命于□下，中心毕竟难忍，是以迟迟吾行耳。若余氏演此，则迟而又迟，尤属全身入剧，惨恻逡巡，适为此时期内之程婴。打公孙时之倒板，“虎”字特别有力，以下则如藻行纷披，若见天低雁断雨骤鱼翻之景，“两离分”三字真似跳珠迸豆，唯其推髯举鞭等身段不似他人火炽（后起须生中之迟世恭于举鞭一打旋见公孙护痛之难以下手，经屠岸贾一喝，如梦方醒，一狠心肠二次反加重力抽打，洵有独到。以一末学新进能于聆孟小冬之座上使人忆及，固已难能矣）。法场之“我那亲”亦不似他人之振袖有声髯摇缲□者。此在骤然观之，似乎迂缓，不知特等名伶无不体会剧情者。盖程婴此时身在险地，若虎尾，有一着错能使满盘空，由二命而变为五命（程婴夫妻与赵氏孤儿）。虽以至悲亟惨，自不能授人以隙，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也。夫屠岸贾以鞭授程而使之自打，其为试探可知，程婴敢不小心从事乎？
孟小冬在杜府堂会演出《搜孤救孤》后谢幕
法场生祭，有特别之唱法，与其《失街亭》之城楼，同一名贵。唯是夕小冬之嗓唱至此处突呈险状，若伏汛之河堤几将溃泱，幸善于控驭化险为夷，至“无义的人”则依然有若“一一鹤声飞上天”之清润。诚以小冬之嗓近忽不宜矮而宜高，为之怅然。“我那亲”之一句，用长低音，略采《打渔杀家》之法，而腔特萦洄浩瀚纡徐百折，音至哀婉，此实有真功夫，聆此腔者可知中肠恼乱与夫死丧之威，胜于用厉音者多多矣。场面起〔哭皇天〕，小冬焚纸，红光烨然，乃台下有为喊好者，其意在于起哄抑为少见多怪虽不可知，而此等人只适宜于《新纺棉花》之场合以内，适从何来遽集于此，无亦钱神作祟乎？小冬于屠岸贾唤程婴时作失神之态，旋对龙套呼曰大人，亦用轻描淡写之笔，意与前同。或曰：子安知不为小冬之精力一衰再竭，乃从而为之词者若是？曰：不然。小冬唱至“背转身来笑盈盈，奸贼中了我的巧计行”二句，踔厉风发亮节高音，做工亦似眉飞色舞，俨如烧红烘烘，此岂衰竭之像乎？盖所事既已达到目的，二命之亡，虽不心安却云理得，宜其兴高采烈也。末一场屠岸贾与四龙套下，小冬后下，台步特别迟缓，而更有无限低回，足征中心之悲喜交战，是小冬之“将去精神如始至”，其表演力量，决非竭蹶不支也。金少山屠岸贾，彪形熊壮，出场台风，凛似长狄侨如大汉翁仲，脸谱以桃红为主（略似极浅之紫粉混合而成红色），脑门鼻色皆然，两颊则勾水白脸蛋，挂黪满，穿红蟒。愚颇赞其脸谱，以为能得古意。盖昆曲之屠岸贾在“七红八黑”之“红脸”之内，而山西梆子之全部《搜救孤》，则直以红脸饰之。此谱仍以红为主色，鼓朔饩羊，乃得昆之遗型。少山狠戏亦有根柢，《白龙关》之欧阳方曾在“新新”试演。此剧于程婴念至“那孤儿他”，花脸疾念：“啊！现在何处？”少山此等均谙古意。唯在白虎堂上所唱之散板，以压抑调门，大而无当，三句皆平，略无韵味，台下观众以“连珠炮”目之，实由金鲍二人之调门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此乃勉强改高就低耳。“程婴！你要与我重重地打呀！”此际未离座位，亦不掏翎登椅，然只微摇其躯，亦能与锣鼓合。末场怀抱孤儿之唱，则句句放圆，声韵兼美，念字亦有筋节，而夕阳虽好已近黄昏矣。鲍老以年事之关系唱调底，而甩髯之姿势甚美，并非时派，仍与王又宸等为近（王之《打渔杀家》甩髯，确非近代所有）。魏莲芳之程娘子，着淡青褶子，扮相极美，而唱则调面，跽行似风偃麦浪，然在莲芳则其余事。最妙者即程婴欲抢子时，先以回眸一试，小冬乃撤其手。此等信为良配，使不回头，则小冬之抢子亦只好一番矣。此中消息，非老手不辨焉。综上所陈，皆为不佞对此剧之观感，不识亦有合于大雅否？圣人云：人莫不饮食也，而鲜能知味。然则聆剧一事，虽曰小道，岂非亦有契于博弈犹贤之遣意哉？
（《立言画刊》1941年第143期、14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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