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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远长天:怀念陈永玲(二)

南奇 梨園雜志 2022-05-01

今日推送《声远长天:怀念陈永玲(二)》录自《声远长天:怀念王吟秋、陈永玲》一书,作者南奇(1937-2013),著名京剧票友、京剧艺术评论家,南铁生先生之子,曾参与筹建「北京梅兰芳艺术研究会」,兼任副会长。南先生此书以写实的手法分别细数了王吟秋先生和陈永玲先生毕生学戏、唱戏的心路历程,以及二人在时代巨变和意识形态剧烈冲突下如何面对横逆羞辱,竭尽全力度过艰困,保存师门真传与戏曲精髓的真挚精神。本公众号将在每周六分期进行连载,敬请关注。


红与紫


 一九八七年圣诞节前夕,我赴香港,参加中国工业技术进出口交易会,也藉此探望移居此地的陈永玲师哥。

 

 初冬时节,阳光依旧烂漫,柔和地落在人的衣上、肩上、脚上以及眼前。在一处普通的公寓房门口,细风中摇曳着几片枯黄的梧桐叶子嗦嗦作响,为清冷的人行道添了一道生气;在一派流光溢彩的繁华之中,这里毫不显眼。如约,永玲是在他租住的公寓房中等我的,但他早早地已在楼下候盼了。

 

 「哎哟喂,琪弟,想死我了!」老远地,他已迎上前来,展开双臂,先来了一个有力的拥抱,永玲师兄一如既往的爽朗令我无法见外。

 

 他到香港不过一年光景,与一位画家合租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厅有十余平米,养了几盆寻常的绿叶常青的花草,不知从哪里寻来的几片火红的枫叶散落在窗格边。

 

 他穿着花格的衬衣,浅青的夹克,一条同样浅青的布裤;鬓发后梳,形容瘦峭,额高面长。在多年的风风雨雨之后,疑非当年那个温面如玉的美少年,也许是他乡遇故的原因,脸上因为兴奋有些潮润,精神颇佳。

 

 「真没想到,咱们哥儿几个里面还能出你这样一个航天工程师。」他对我如斯评价,我唯有报以一笑。

 

 他劝道:「环境不同了,有时间票票戏可以,可别真下海唱戏,再有本钱,老祖宗给饭,老天爷不给饭,照样没辙。还是做工程师好,现在唱戏太难了。」

 

 他双目依旧炯炯有神,有一种无可抗拒的凝聚力。也就在移目他望之时,无奈的惆怅才打眼底掠过,有若风过水面打扫的微涟,他想极力遮掩住。

 

 我问他:「近况如何?」

 

 他笑道:「二哥现在是‘落魄江湖载酒行’。得一些朋友照顾,还能将就谋生。时代变了,香港的生活节奏也快,戏曲不是艺术的主流,除了粤剧,都只是串场的过客。我都好久不登台了,登台也难觅知音,苦闷坏了。」

 

 我笑说道:「师哥不登台唱戏自然苦闷,但是最苦闷的其实是内地听不到你唱戏的老少爷们儿。」

 

 他摇头苦笑道:「好角儿都死了,好戏都埋到坟场子里面去了,听不着呐!懂戏的也差不多被社会抛弃了。对于那些往事,剩下些痛苦的回忆,也只有四个字可以描述,那就是:不堪回首!但又无法释怀。」

 

 叹息间,一粒微尘悠悠然飘落在他的裤腿上,他用左手的小手指将之轻轻挥去。

 

 「李后主不是说‘梦里不知身是客’么,客居他乡,却反认他乡是故乡,我现在恍若就在梦里面,我也知道,梦醒的时候,终究得返乡,那些痛苦的回忆,不堪回首又终须回首。」

 

 我笑回道:「倒也不必这样悲观,梦也有美梦与噩梦之分。我还不知道师哥吗?红了那么多年,少年时代就意气风发,大江南北,谁人不识陈永玲?足足做了几十年的美梦,还说是「不堪回首」,岂不是太不知足了!」

 

 永玲师哥笑道:「琪弟呀琪弟,你可真会说话。美梦也好,噩梦也罢,都是过往云烟罢。我现在真是发觉自己老的很了,时不时地会把过去的一些事在脑海中过一遍,就像放电影一样。也许是前半生太过顺利了,太得意忘形了,后半生就免不了经历些坎坷。」


作者南奇先生与陈永玲先生于香港之合影

 

 在那时角儿林立的北平,陈永玲的大红大紫来得有如春雷,但见一道亮白的光芒掠过戏曲舞台的上空,紧接着闻听得春雷炸响,时当年少,但锐气已不可小觑。

 

 一九四四年,陈永玲挑班「玲声社」,应上海天蟾大舞台之约,与张春华等艺人赴沪演出。永玲方过总角之年,天蟾方面因永玲之前有一次成功的天津之行,对于此次邀角儿颇有胜算。

 

 对外界来说,讵意一炮而红。


 此次上海之行前,这一年的六月份,永玲就在北京中和戏院演过《小上坟》和《二进宫》双出,老生迟世恭,丑角萧盛萱,这样的双出,分外招眼。偌大的北京戏曲舞台,能体面地贴演《小上坟》这出戏的,除筱翠花先生外,尚有毛世来、李金鸿、李元芳、张菊仙、周金莲及紫云霞几人。但这七位萧素珍的扮演者,却无一人能同时一展歌喉再来一整出《二进宫》。原因很简单,唱花旦戏的,多是因为嗓音条件有限,才不得不以做工为长;而陈永玲却左右逢源,花旦戏自是得心应手,对繁重的唱工戏也是举重若轻,并博得京戏圈内人士和观众的一致赞叹。倘若演出《法门寺》,永玲前面扮演孙玉娇,后面接演宋巧娇,孙玉娇以花旦应工,宋巧娇则以传统青衣应工。

 

 对于十里洋场的上海戏迷而言,哪里禁得住京戏演员这一招鲜呢?双出动静迥异的戏束在一处,且是同一个少年扮演,「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之誉恰如其分。这个矛盾的综合体,极容易就触碰到了上海人新鲜好奇的神经,突突的神经元传输的信号,直将心底深处的热血搅得沸腾了起来,带动了一轮拥簇的狂潮。在上海,陈永玲越唱越红,他不是冉冉升起的新星,而是一出场,瞬间就挂到了天的最中央,照见了一张张引项仰慕带着些谀媚的脸。天蟾大舞台这一期一个月,每日必在八成座以上,竟打破了以前「四小名旦」赴沪的记录。一批专门捧角儿的文人墨客随后赶到,凭着最敏锐的嗅觉,他们无法不对陈永玲趋之若骛,无法不立即捧出笔墨纸砚,用他们认为最妙不可言的文字盛赞一番,铺陈开来。赏其身段,风姿卓绝,为「虽瘦而不枯,长而不络」;赞其在台上流目顾盼,称为「横波剪,秋水盈盈」;观其演出《坐楼杀惜》之后,叹为观止道「吴妖小玉飞作烟,越艳西施化为土」;对《二进宫》中所饰的李艳妃则评为「秀丽中显端庄,俨然碧桃花下的引朝仪者」,对其唱工则誉以「嘹亮晶莹,如金刚钻石,更富水音兼有鬼音未退,益觉甘润如觞」;对他在前面演出的《小上坟》中所扮的萧素珍,评说为「自香素艳,有如银杏雪梨,缟带风飘,麻衣雪舞,在迩来之小名旦中此剧宝堪首选,是筱翠花之后第一人」。凡此等等,不可计数。大小报刊,充盈着这类穿珠缀玉的空洞文字。


陈永玲之《小上坟》

 

 「天蟾舞台」原名「新新舞台」,一九三零年由人称「江北大亨」的青帮头目顾竹轩接办,于此方定名「天蟾舞台」。

 

 为何定名「天蟾舞台」?则附会了一道传闻。顾竹轩逢人便说,某日得来一梦,梦中有一大蟾蜍口吐金钱,一旁还站立着一个小童子,手牵麒麟,金钱从蟾蜍口中吐出,就恰好掉到顾竹轩的嘴里;远处又飘然走来一个白胡子老者,手握一面扇子,从童子手里牵过麒麟,将扇子与那麒麟一并赠与了梦中的顾竹轩。梦醒之后,顾竹轩着人占梦,占梦者书:金蟾吐钱,上天赐金,财源滚滚,好兆头,扇子意指你戏馆的形状合当如扇面,麒麟者,不过是暗示你必须请麒麟童周信芳出演,方能财运亨通得受天佑。

 

 因此,天蟾舞台真作成了扇面状,麒麟童也真成了天蟾的大牌主演。


 天蟾舞台有三层楼,一楼戏池,二楼设包厢,三楼为散座。三楼俗称「兔儿爷摊子」,上下三层座位三千余,一场演出火爆不火爆,抬眼望望「兔儿爷摊子」是否人头攒动可知。自开幕伊始,天蟾舞台香火虽旺,算来也不过三次全场满堂的记录。第一次为开幕之际邀来梅兰芳梅大王助阵,借着梅大王的仙气,点石成金,功德圆满。第二次为头一年(一九四三年)李少春在此打炮,李少春乃余叔岩真传弟子,走文武老生的正路子,扮相俊朗,实非等闲。第三次就是此番陈永玲登台演出。天蟾对陈永玲的成功喜出整外,陈永玲转瞬间就成了一棵最堪扶植的摇钱树,顷刻间成了有如七彩光环绕身的少年红伶,等待着众信徒的朝奉。天蟾自此对陈永玲提出的要求无所不允,每日除供应特备饭菜之外,又特遣通晓眉眼高低的茶役一名,专门伺候陈永玲左右,腿脚麻利之极。

 

 陈永玲略抬起下巴颊子,从梳妆台的镜子里望着橘黄色灯影下的后台,望着穿梭往来的人影,看着自己上妆后粉雕玉琢的面容,不免会心一笑,轻咳了一声,亮了两嗓子,感觉颇为顺意。

 

 天蟾舞台挽留陈永玲再续三日。最后一天的演出,陈永玲前面演《小上坟》,大轴戏《叭蜡庙》中他反串演黄天霸,见到张春华反串的张桂兰,戏中原本就是二人相顾一亮相,扮黄天霸的陈永玲居然一声「Oh,darling」,走向前去就是一个拥抱,倒也落在场面的节奏中,惹得楼上楼下哄堂大笑。在那时看戏的老少爷们儿看来:呵,陈永玲,就是陈永玲,个性炤然,不循常规。

 

 那个年代的戏剧、电影及戏曲,是相辅相成的艺术门类。京剧舞台借助电影的光影效果、戏剧的矛盾处理手法出新;而电影、戏剧则借用了戏曲的元素丰富着自己的表演形式,比如石挥为了扮演《秋海棠》而模仿程砚秋的派头,已成佳话。永玲在沪上的表现自然也对上海的演艺圈震动不小,就连在电影界名头最响亮的当红影星李丽华小姐,与其新夫张绪谱也乘专车赶来,方一见面,一签单就送给小红伶价值三万多的玩具,实质上,当年头牌角儿的包银不过一千元而已。

 

 沪上闻人又岂肯落单,闻人潘三省,偏认陈永玲为过房儿子,上海人兴这一套,十月三日潘宅举办盛大堂会,永玲是日唱《花田错》和《女起解》双出,搏得先生、太太、公子、小姐们的一致喝彩。永玲的见面礼是双出的戏,潘氏夫妇见面礼则更实际一些:高档西服两套,皮鞋一双,行头一批。天蟾经理周剑星、电影界巨头张善琨也各有馈赠。是日之后:永玲在沪均乘潘宅私家小汽车出入戏院、旅馆和名流的聚会,俨然潘府子弟,可谓风光一时;走到哪里都极抓人眼球,不似红伶沾了「潘府」的风光,反倒似「潘府」的名号因沐浴在红伶的光芒中更加熠熠生辉起来。对太太小姐们那些无谓的宴会,永玲严以律己,由天蟾出面一概谢绝。沪上各报捧陈永玲为「天仙花小美旦」,便稍显出些轻浮气。

 

 正值年轻气盛的李少春,也亲自到天蟾大戏院连听了永玲的《红鬃烈马》、《二进宫》和《小上坟》诸戏,满口激赏不已。少春之父李桂春与永玲之父陈无我在青岛原有旧交,这些都为日后李少春约永玲合作挂并牌唱生旦对儿戏谱下了友好的基调。

 

 离开上海时的「玲声社」,一行人在喧天的鼓乐号角中走向码头,背后五彩的纸花一路上飘飘洒洒,夹道的戏迷高声借问:「什么时候再来呀?!」


陈永玲之《法门寺》


 一转眼,到了解放战争中打响「辽沈战役」的前夕:永玲正与谭富英老板的班社合作,挂二牌。一班人马应邀带着整副行头箱子乘坐火车赴沈阳演出,在卧铺车厢的软席包房中,永玲巧遇了国民党东北驻军司令熊式辉将军。熊式辉是个大戏迷,在二十年代末就结识了我的父亲南铁生;那时因南家有至亲在庐山之上坐拥半数的别墅,父亲会同辛亥老人周武夷共上庐山,熊式辉遂坐列其间。在山间云雾的缭绕下,父亲与熊式辉除谈些国事之外,最多的竟然是畅颂京戏艺术。那个时候的熊式辉,还是一位意气风华的青年军官,广交接,谈吐甚健;他对中国的未来也充满了非常的抱负,曾面对崇山长啸以书志。转眼二十年过去了,已人过中年的熊式辉,在官路上披荆斩棘,也成为了高官厚禄荣耀等身的上将,镇守着东北三省,可谓肩负党国之重任。官职高了,几十年前的满腔热忱已逐步被趾高气昂的声势所取替,大腹便便足以消化掉多年前的空头抱负,那山中之狂啸早被山风扯碎了。

 

 到了沈阳,演出之际,谭老板与前三牌的演员按规矩要拜会各地权要,也到熊式辉的行辕拜谒了这位三军司令。熊司令观陈永玲之有礼有数,实是见过大世面的,远非京戏班中一般艺人可比,因之甚喜,于是也颇给这位补选的「四小名旦」面子,不单亲自去剧场给谭富英老板和永玲捧场,还吩咐下属在每日散戏之后格外招待陈永玲艺员。所谓格外的招待,也就是开夜宴,陈赌局。年轻的红伶,自然也通晓此等场面,在觥筹交错吆五喝六之中应付旋如、稳操胜券。

 

 这次,谭富英老板戏班里的二旦请的是谷玉兰先生,因永玲的母亲曾当面拜托道:「永玲年轻,只怕在外面不善应酬,会吃亏,谷大哥多关照!」谷玉兰原是旗人家庭出身,因唱戏遂与家族斩断前缘,在京津各处搭班唱戏,人称之「玉兰花」,舞台经验丰富,阅历深,人极忠厚,是可托照应的艺人。

 

 永玲戏后必定让谷玉兰先生陪同前往,谷玉兰生性不近赌局,只在外面的会客室静候此子,既受托付,也就无怨。里面的鏖战实在搅得不安宁,谷玉兰有时就踱步出去,对月梳理一下戏词儿。每日临近清晨时分,赌局方散。陈永玲身着一套白色西服蹬着一双尖头白皮鞋出来,头日里的黑色领结已经摘了下来,衬衫的领口松松地解开着;面容略带倦意,发际倒也不乱,一只手挑起一根象牙筷子,筷子上挂满了戒指、金钏、项链之类的名贵饰物;这些掳获的战利品流闪着金黄玉白的光芒。轻旋着象牙筷,但听叮零当啷的金石碰撞声由远及近,陈角儿笑吟吟的来到谷玉兰面前,顺手就取下几件金首饰,慷慨地笑道:「烦您久等,这几件留着,换几块点心吃罢!」一面又轻声说道,「很晚了,咱们出门坐司令部的车回旅馆吧!」谷玉兰反笑说道:「我的爷,也不看看,天色不知有多早呢!」

 

 沈阳演出一季,天天如是,永玲自然白得了不少金银珠玉。他何尝没有看清楚那时国军中风纪之涣散已无以复加,他对我说:「那时我就想,这样的军、这样的将,不打败仗才怪呢!他们忘记了抗日战争的胜利是中国人牺牲了千万条性命的代价取得的,他们的战功是国人的尸骨堆积起来的?天底下哪有骄兵不败的!」辽沈战役的大败,终使国民党军队元气大伤,失守天下。

 

 沈阳一行,作为艺人的陈永玲,根本无力去拒绝伸手可得的便宜,否则反惹其祸;有时候,政治上的是非对艺人来说,太过深奥,但能自保已不容易。无论如何,借着国军壮士夜以继日的捧场,陈永玲红透了大清国的伪都,风头正健,谭富英老板也不得不对之礼让有加。与谭富英老板唱《回荆州》,戏中,孙权与周瑜设下美人计诓刘备迎娶孙尚香,赵云护刘备过江,孙权、周瑜弄巧成拙,刘备携孙尚香回转荆州,周瑜遣将追截,临[跑车]  一场,谭富英素晓陈永玲的圆场能疾如旋履、飘若影魅。演出前,到了上场门口,谭富英冲陈永玲就那么一拱手,慨然道:「爷们儿,关照!」大约是怕自己脚底下跟不上。陈永玲泛起一轮浅笑,兀自扶车出行,心里说的是:「爷们儿,丢不了你!」唱赵云的杨盛春先生,乃是名副其实的大武生,脚底下没得说;三个人编辫子,走∞字,陈永玲的孙尚香,一边唱一边跑大圆场的∞字,杨盛春的赵云,亦是跑大圆场的∞字,唯独谭富英的刘备,则跑小∞字,在中间为了讨悄,随意地还扬起马鞭儿颠上几步,台上风驰电掣,穿龙引凤,生意昂然。


(《声远长天:怀念王吟秋、陈永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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