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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远长天:怀念陈永玲(三)

南奇 梨園雜志 2022-05-01

今日推送《声远长天:怀念陈永玲(三)》录自《声远长天:怀念王吟秋、陈永玲》一书,作者南奇(1937-2013),著名京剧票友、京剧艺术评论家,南铁生先生之子,曾参与筹建「北京梅兰芳艺术研究会」,兼任副会长。南先生此书以写实的手法分别细数了王吟秋先生和陈永玲先生毕生学戏、唱戏的心路历程,以及二人在时代巨变和意识形态剧烈冲突下如何面对横逆羞辱,竭尽全力度过艰困,保存师门真传与戏曲精髓的真挚精神。本公众号将在每周六分期进行连载,敬请关注。


人与戏


 晨曦穿越薄雾,雀噪枝头,上窜下跳,为迎接第一缕温暖的阳光张罗开了。

 

 一个年方六、七岁的男孩,穿着粉红色的绒衣绒裤,光着脚丫子;轻轻儿揭开唱片机的盒盖,先握着摇把上紧了弦,捧起身边的唱片搁上唱机,再拉出唱头,把唱片针贴着唱片的外缘仔细放下;唱片发出点细微的嚓嚓声,小孩走到乳白色的双扇窗前,拔去插销,推开窗,一股清新的晨风扑面而来,胡琴的音符从唱片上流淌出来;小孩回身,盘腿坐在唱片机前的木地板上,双掌托腮支起那张小脸儿,渐渐入迷。如潺潺流水的琴声唤醒了窗外的流莺,抖翅划过五彩的朝霞来到了窗前,似乎所有的鸟儿都暂停了歌唱,它们聚集在窗外支起耳朵向里倾慕地凝听。唱片中的主角儿叫柳迎春,唱主儿叫梅兰芳,唱者犹自唱,间杂着一些针尖碰唱片的嘶嘶声,味同橄榄。小孩渐至如痴如醉,开始随着唱片的节奏哼唱起来,童声清脆激越,与唱片中梅兰芳醇厚的咏叹调截然不同。一遍又一遍,他慢慢地竟然也掌握了《汾河湾》里其中四句[西皮原板]唱腔「儿的父去投军无音讯……」的节奏。

 

 从三楼的窗户望出去,天朗气清的时候,能清楚眺望到远处金蛇盘伏的海滩,能看到浪潮的起伏,亦能看到点点风帆,甚至能隐约听到沙鸥的啁啾。海风,从一公里之外的海面掠过低矮的民宅和高耸的教堂阵阵刮来,吹到观象山南麓时,意犹未尽,倾斜着攀缘而上,直抵山顶。清新的海风吹透了整个半山,温润中带着点海藻扇贝的气味。

 

 这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青岛,地极山东半岛东南,三面靠海,为中国北方的出口口岸。

 

 一八九七年,后起的德国意欲扩张,秉承着日耳曼人特有的猎人般的优越感,威廉二世将战舰直接开到了中国的胶州湾,胶州湾被认为是经济与军事皆可双得的良港,恰适于建设深水不冻大港。

 

 「他野心勃勃,总是驰骛远方」,歌德在《浮士德》中如此概说浮士德的特质,日耳曼民族被认为独具浮士德这样的精神气质。远在民族大迁徒之时,在来自亚洲的匈奴人逐马追逼之下,日耳曼人无奈逃窜,却又顺道征伐,几乎荡平了整个欧洲大陆。其中的汪达尔部落在其首领统帅之下,从直布罗陀海峡跨过地中海,穿越北非沿岸,攻克下迦太基城。再横洋渡海经西西里重返欧洲,日尔曼文化遂散布欧洲。

 

 一八九八年,青岛正式纳入德国殖民地范畴。

 

 然而其时的青岛,不过是个小小的渔村,满目荒芜,唯有矿产丰富。威廉二世欲在此地作长久打算,旋即,总督府建起来了,火车站建起来了,哥德式建筑物拔地而起了,「胶澳商埠」也形成了。


青岛旧照

 

 在文化上,必须承认东、西方文化的内涵悬殊。西方文化大体上少不了三个体系:希腊文化、拉丁文化及日尔曼文化。西方文化新锐进取,总是动态而搏击的;东方文化则相当的盲目自我,时时固步自封。中国文人治国的腐儒气,形成一道踌躇满志的迷雾。当利剑吹破了这层迷雾之后,方才懂得祖宗的四大发明并非「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法器。大体上,侵略与被侵略是在文化禀赋上搏输赢的。


 青岛的建设贵在多元而统一,融入了欧洲二十多个国家的不同风格造型,随处都飘散着欧陆风韵。虽然风格各异,却错落整饬,不伤杂乱。尖尖的屋顶,层层厚石块垒成的外墙,没有太多富丽堂皇的精雕细饰,坚韧质朴,大方端正,浑然成一体。而这改变,不过十余年的光景。

 

 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继大英帝国之后,日本在一九一四年八月对德宣战。经过三个月鏖战,德军溃败,威廉二世煞费苦心经营了十七年的「模范殖民地」青岛,反被纳入日本人的势力范围。

 

 五年之后,反抗殖民统治的民众运动发起于青岛,席卷全国的「五四运动」随之展开。共产主义运动也以此为契机,发展壮大起来。

 

 如今,青岛的风貌依然如是,德国殖民时期的建筑在青岛得到了相当好的保存。相形其本国,德国除了还保留着「啤酒天堂」的美誉之外,境内的早期建筑因除旧翻新和硝烟战火早已面目全非。反倒是青岛这个异样美丽的海滨城市,保存下来纯正的日尔曼风情;与德国的现酿不同,青岛更似陈年之佳酿。

 

 一九一零年,德国人建青岛皇家观象台,观象台座山望海,山因之得名「观象山」。

 

 观象一路一号,位于观象山东南麓,为当年萧红、萧军、舒群夫妇旧居。门前七径分岔,几颗落魄江湖、自由不羁的灵魂在此处获得了短暂的休整;海边的贝壳,将他们的生活妆点出瞬息的五彩斑斓。由此绕石径缓缓盘桓而上,车道平整,门号左双右单,俱是花岗石基座的欧陆式建构,或繁或简。到观象一路十九号,已是山之半腰,一幢石头基座的三层小楼,座北朝南,就是报人陈宗正先生的家。底层是私家车库和下人的居室,右侧独开启一门扉,门内有几级石阶,青藤绕紫荆葡匐一旁;石阶直抵二层楼上,二层有会客厅、餐厅和书房,深黄色由底及顶的墙体,草木扶苏映带左右;阳光越过乳白色的门窗,直将窗格的影子俯投在两层楼深棕色镶嵌木地板上;房屋构架简洁宽敞。与十九号毗邻的是二十三号,为当时商会会长的家,高墙重门,更显气派些。从十九号与二十三号之间的条石阶拾阶而上,可直通二十一号。欧陆之风深刻影响着这里一些知识阶层的思维模式,西方的生活方式早已浸透了青岛人生活的点点滴滴,西装革履、吃洋餐、开洋车、听音乐会,在三十年代的青岛,绝对是寻常可见。

 

 宗正先生字无我,原籍山东惠民县,据闻为春秋末期吴国军事思想家孙武故里。陈家算得上是当地的大户人家,这使得宗正先生早年间有条件到济南求学以谋仕途,凭着一纸高等学历和殷实的家境,旋立业于青岛报界。一九三二年创办《胶澳日报》,报社位于观象一路八号,隔壁为「胶澳通讯社」,亦为陈无我先生创办。《胶澳日报》版面一张对开,除本埠外,亦向日本、朝鲜及欧美各国发行,它同时也是首份在青岛宣传马列主义和苏联十月革命的报刊,可说在当时的报界较有影响力。在日本全面发动侵华战争之前,陈家尚有不少积蓄,生活还算富足。

 

 作为报人的陈宗正先生,广交结,颇有些闻人之气。一九二九年,太太生下第二个儿子,取名志坚,便是日后的名伶陈永玲。在志坚成长的记忆中,眼前陆陆续续出现了三位姨娘,一位比一位年轻漂亮,回头看时,母亲面上的愁容渐布。

 

 宗正先生自然还秉承着「学而优则仕」、「诗书继世长」的传统价值观,寄希望自己的几个孩子,皆能够完成高等学业。

 

 青岛,以其海滨城市的秀色天成和殖民地时期形成的欧陆文化风貌,吸引着天南地北之客。渔业依旧昌盛,工商业逐步兴隆。戏曲的音符随之迎着海风瑟瑟扑来,其实不独京、津、沪、汉诸地,山东人也爱戏如命。随着青岛在异族文化浸淫下的繁荣,移民渐盛,各地家乡的戏曲随之被携来,落子、茂腔、柳腔、滑稽戏、曲艺等剧种,云集于此落地生根。加之本地原有的胶州八角鼓、胶东大鼓、莱西鼓吹乐等,戏曲也成了青岛一道声色醉迷的风景线。而其中,与各地一样,又唯独京剧盛极一时。在二十世纪初,青岛大大小小的戏院也有五、六座,比如平度路的「光陆大戏院」、中山路北端的「中和大戏院」、西大森的「天城戏院」等。举凡京剧名角儿,也大都是过青岛的。青岛人捧足了京戏艺人,稍有些名气的角色来青岛,通常也都一票难求、场场爆满,戏如流觞,未尝间断。被戏的音符浸透的海风将之携落在石堡里、阁楼上、巷子间、阡陌中;也散落在了如烟如织的海面上,随着初夏金光闪闪的粼粼波光,在海面上热烈地舞动着。

 

 那时的艺人,每逢乍到某地演戏,断然少不了拜谒各地黑白两道、士绅以及报界媒体。在戏台上一抹脸就是将相豪侠的艺人,在现实生活中少不了为讨生活唯唯诺诺,各地帮会、稗官豪绅自然是开罪不起的,就是对报刊舆论的笔杆子也得十二分的谨小慎微。艺人输不起,众口烁金,引领众口的便是媒体的风向,艺人一遭黑了,便丢了前程。因这程缘故,陈宗正先生与京戏艺人之间多少有些往来。陈夫人好戏,尤其喜欢听青衣戏。志坚四岁上便常随父母到戏院观剧,小小的志坚,好奇而敏锐,他马上就成了台下极忠实的小戏迷。与别的小朋友单单喜欢顾盼台上花花绿绿、刀来剑往、翻云腾雾的动态影像不同,小志坚竟然迷恋上了戏曲中音乐的旋律和节奏。

 

 与大多数人一样,童年是一生中一段最幸福自在的岁月。无忧无虑,或结伴嬉戏,拾捡海边最光怪陆离的贝壳,吹响最悠扬如洞箫的空海螺;或独自思索,充满着驰骋无疆的幻想。上天赠与小志坚的礼物不薄。对小志坚来说,宽裕的家境使得他衣食无忧,进而可以顾全自己的喜好。他童年中的一多半,就是朝夕沉浸在京戏各种独特板式的音乐旋律中,神驰在戏台上缤纷十色琉璃人物的斑斓世界里。他以为:世界上最亮丽的,莫过于旦角头上那环碧叠翠的饰物和身上那穿蝶绕凤的衣裙;最赏心悦目的,就是那羞花照水的粉面和惭莺落燕的歌喉。


 模拟着唱片中的一字一顿,心里拍着板眼,脑海中缭绕着胡琴的工尺,小志坚早已能离开原唱脱口而出了。虽懂不得什么湖广中州上口尖团,也顾不得什么偷气换气补气救气,音色上也掩不了孩童声息,字里行间却模仿得倒也惟妙惟肖,不走半个音调。

 

 沿着屋后那条通往观象山巅观象台的花岗石小径,穿行于青葱翠绿参差起伏的草木间,薄薄的衣衫上、袖口上、额头上挂满了晨光中的朝露,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他清脆的歌声与不知名的各种小鸟放任的喧嚷戚戚鸣和,这是一场又一场露天的音乐会。胡琴的伴奏在臆想中飘扬,从一片一片柏杨银杏叶上滚落下来的露珠,滴在草丛中的声音就是乐队鼓点的节奏;那在清风吹拂下舞动的草影,即是观众翻滚的热浪。

 

 观象山倘若有知,多年以后,它应还能记取这一次次未名的音乐会,还有那个主唱的小歌手,他只是忘情地歌唱,心无旁羁,这是他快乐的全部。

 

 浸淫时日既久,小志坚便果敢地仰着面对父亲提出来:要唱戏,不想进学堂。

 

 宗正先生一震,始料未及,望着孩子满脸的稚气,转念一想,这不过是小儿戏言,也不必过于当真。对于学戏他毫不反对,但对于来日让掌上明珠的儿子从事唱戏这等伺候人的职业,宗正先生岂能轻允。

 

 宗正先生谆谆诱道,讲到书香门第的孩子去唱戏如何的有辱门风,苦口婆心地比较唱戏与学而优则仕的天壤之别,讲到戏班子的种种苦楚:班主为了让戏班子的孩子学好戏,让他们蜷着身子睡在笸箩里而不是舒适的弹簧床垫上,四壁漏风漏雨,顶着霜刀雪剑都不能歇工,寒冬腊月在冰面上练习跑圆场,在酷暑下裹着一身的行头练长袖之舞……

 

 小志坚惊讶地听着,戏班子这个苦水坛子倒并未吓倒他,反倒令他格外好奇。学戏唱戏活生生的动态,与学堂攻书枯燥的静态,在他的脑海中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真想到戏班子里去,探寻一下是否真的如此有趣!他执拗地仰起面,拽住父亲的胳臂嚷道:我要唱戏,唱戏好玩儿。

 

 宗正看孩子个性这样倔强,既不能由着他,又不愿伤了孩子的自尊心,一时左右为难。

 

 明知孩子着实有些戏缘,陈夫人焉有不心疼儿子的,在一旁便偷偷解劝夫君,「依我看,他整天守着留声机胡乱哼哼,还不如真请个先生到家中来教他唱的好!学得出来也好,学不出来就让他死了这条心。」宗正先生也就默许了。因他在青岛的确见多识广,轻易地就请了曾在「正乐科班」学过旦角的徐振芳先生,每周来家中教孩子唱两次。如此,既让孩子学了戏,也不让他耽搁了学业。

 

 花钱请先生,这是有钱人家的做派,教志坚唱戏是在二层客厅间进行的。母亲是个有心人,她心疼小儿子,知道戏班子教戏有「打戏」的规矩,他生怕儿子受了丁点儿的委屈。逢徐振芳教戏,她都是坐在沙发上看徐先生说戏,却只是说:「志坚这孩子太淘,家里上下也就还听我的话,我坐在这里镇着他,别叫他顶撞了先生。」每次教戏的中间,她都让家下的厨子给先生做一些西式的点心端来,也有香茗,也有现磨的咖哆,由先生自取,虽说是尊师重道,实是怕小儿子太劳累伤身子。


 徐振芳先生教了两出开蒙戏《女起解》和《贺后骂殿》。他告诉学生,《贺后骂殿》是[二黄]戏,成套的[二黄]唱腔是初学者必修的,而《女起解》的[反二黄]和成套的[西皮]唱腔,也是旦角戏必须要首先学会的;有了这两出戏的根基,就可以跟着胡琴吊嗓子了。徐先生给陈志坚说的这两出戏谈不上是哪一个流派,也都是传统的大路活儿,唱腔自然规规矩矩,也简单易懂;这样打底子,不会因为跟学了一定的流派反沾些毛病。同时,他也给志坚在气口和咬字上颇多指点。志坚确是兴致勃勃,尚未学完一整出《女起解》,早已跃跃欲试。

 

 七岁那年,小志坚满宫满调地在青岛市最著名的「光陆大戏院」唱了一出《女起解》,这可真叫青岛的戏迷开了眼,但听童音新悦,嗓子清脆,字字如珠落玉盘,扮相俊秀之极,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如清泉新洗过一般,眼珠子无比灵动青涩,小手儿真如两瓣玉琢的初开兰花,紧紧捏着绕于脖颈的银链子的两端,活脱脱是一个可爱的袖珍小苏三。台下听戏之人纷纷打听:这是谁家的小娃儿?

 

 小志坚上台的这一身罪衣罪裤、腰包汗巾,是他母亲托人量身做的,这是一整套全新的行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苏三在被押往太原复审路上所戴的刑枷没有专供儿童用的,大人临时也没有顾得上添置这么多,只是顺势借用了戏班的成人刑枷。这副刑枷足以没膝,套在小志坚身上,使他一路行来看似举步维艰,台下听戏的人听之但觉楚楚动人、望之不堪重负,愈增爱怜。

 

 随后,在「各界特烦」之下,小志坚又在「大舞台」票了一出《贺后骂殿》。出台前的一句[导板]「忽听皇儿把命丧」,清亮的童声若鸣涧的翠鸟般在舞台上下穿越,台下老少爷们立即回了一个满堂彩。「小小贺后」臂弯中的三尺宝剑剑鞘奁抵足面,剑柄与头顶相齐,那椅子也似乎太高了些,小志坚蹭了几次也未沾稳,直到有人笑呵呵地将他抱上去,长剑横抱,唱念却也一板一眼,诚心可鉴!


陈永玲之戏装照

 

 从此,青岛市的京剧内外行演员票友中,就无人不知报人陈宗正家的二少爷「是个十分难得的童星」了。陈志坚,似乎与生俱来就当成为顶优秀的演员。但好歹他也是文人家庭出身,混迹传媒界的陈宗正先生对戏行的地位可谓了如指掌,唱戏谋生似乎不可能是宗正先生为子女设想过的前程。

 

 九岁那年,小志坚学戏的心思下得越来越坚决,对上学也愈发的厌弃。

 

 陈家的司机,每日清晨照例开着雪佛兰车将小少爷送到了校门口,看少爷下了车安全地进了校园,才敢开车回去。孰料,车影一消失,小少爷又溜回到了校门口,一路小跑就进了附近的戏园子,在戏园子里,他能消磨上一整天。这家戏园子,陈家是长期订有包厢的,一月方才结算一次。将书包往旁椅上一扔,喝着茶、吃着点心、听着戏、沉浸在戏里人物悲欢离合中、幻想着那台上的主演是自己、围绕在兜堂的掌声间,无拘无束,实乃赏心乐事。

 

 到了月末结算之时,戏园子的管事送来长长的单子,所费颇巨。陈夫人定睛一看,举月以来,日场演出居然几乎一场不拉,甭管什么名角儿、不知名的角儿、唱八角鼓的、唱滑稽戏的,都足捧了一个月。寻思着,家里人通常只零星地看看晚场演出,哪里能不吃不喝就泡在戏园子里呢?心想莫非见鬼?管事的自然不会隐瞒什么,陈夫人将人打发走,思量着宝贝儿子种种行径,着实哭笑不得。

 

 在几个孩子当中,陈宗正先生知道,志坚算是最有灵性的,然而在诗书学问上油盐不进,对唱戏却情有独钟、一点即透。宗正先生明知唱戏是条歧路,但也不敢深责此子。因为一连娶了几房太太,对大太太不免负疚。大太太也时常耿介,冷笑着说把人生都看透了,最后摊牌道:「你我夫妻一场,你只要能把我们的儿子培养出来,其它的,我再没有什么要求。」宗正先生虽然也说了自己对孩子前程的隐忧,见大太太既然宠着孩子,也只能对此淡然,索性由着他。

 

 志坚见母亲时常受些冷落,小姨娘在观海路另有安置,父亲的身影在这个家并无太多的停顿,永玲知事之后,对此免不得怨艾。父母的争吵时断时续。对于那位唱戏出身的小姨娘,永玲的同情更甚于埋怨,他以为,倘若是再有一位新的姨娘进来家门,现在的小姨娘也将倍尝独守之苦。他不明白,女人的命运为何要取决于男人的取舍?她们哺育后代,辛勤而劬劳,却甘于忍受这样的不平等,她们为何不抗争?看着母亲的愁容在她的额头上留下了一道道浅浅的皱纹:永玲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欢笑将之驱散。

 

 音乐舞蹈最合志坚的情趣,在父母的面前,他的歌舞能铺陈出满室的温馨和欢笑。此时,父亲欣许的神情、客人毫无保留的褒奖以及家下人等的夸赞,足以令母亲喜不自胜。永玲十指修长,父亲购买了一架德国原产的钢琴放置于会客室,永玲喜欢穿着燕尾服、系着蝴蝶结、白袖口与指尖在琴键上跳跃飞扬的感觉,如春燕展翅,如水流溪涧,他能感受到坐在后面看着儿子弹琴的母亲欣慰的笑颜。

 

 自从志坚一月不涉课堂之后,大太太真有些慌了,与宗正先生二人一合计,如果强行押着他进学堂,似乎会适得其反,倒不如顺着他,让他正经跟着名师学学戏,从严而学。一是,既然学戏,就得有板有眼,师承还得有出处;另外,他们更希望孩子知难而退,毕竟唱戏是个苦行,练幼功就不是一般人捱得起的皮肉之苦,用学戏之苦将之逼回学堂也未尝行不通。

 

 在对名师的筛选上,陈夫人可谓如数家珍,她提醒夫君道:「高庆奎有个门生叫白家麟,你不是认识吗?他和王芸芳不是正好在大舞台唱戏么?你就托他做个人情,给王芸芳说说,让志坚拜他也好,王芸芳也算是个大角儿了。」

 

 陈宗正允之。


 王芸芳,字湘帆,江苏金坛人,一九零二年生。十八岁进京拜在「通天教主」王瑶卿门下,有了师徒名分之后,又拜吉侃如问艺,在南京又拜苏少卿为师。他戏路甚广,文武昆乱皆能。一九二八年就开始到上海与周信芳合作,声名鹊起,渐成海派名角儿。

 

 择日,在「光陆大戏院」的前排,志坚坐在父母身边,看王芸芳的《宇宙锋·修本》  一折。

 

 王芸芳按戏中情节,佯装疯癫,边唱边舞,在唱到「摇摇摆、摆摆摇」时,竟然可以单立起左腿,左手托住右脚的彩鞋尖儿,用左脚极快速地来回前后穿越横挡悬空的右腿,「咚、咚、哆、咚」就是几番来回。京剧对这个程式惯称之为「铁门槛」,这分明是武丑的功夫,可他做起来丝毫不拖泥带水,反倒轻盈飘逸;几个「铁门槛」下来,依然气定神闲,把个小志坚都看呆了。那「咚、咚」落地的脚尖儿,分明切中了小志坚绷紧的兴奋神经,小志坚从座位上弹起来,不由自主地也随着满场的观众一起掀起了欢叫的热浪。小志坚并不知道,,京戏还有京朝派、外江派之分,但很少有人能禁得住外江派这种独特的煽情式表演,文戏武唱,独立于戏情之外,把观众猛然间从剧情中生拽出来。在行内人看来,多少有些摸不着头脑,在行外人看来,则分外别开生面。小志坚回家后就恳求父亲母亲,只道是:要是拜不了梅兰芳,还是拜这王芸芳老师吧!徐振芳老师的青衣戏可没这么多好看的身段呀!

 

 王芸芳的《平贵别窑》,跌坐跳起能有那么高那么远,那高高飞扬的水袖够多么眩目,那落在台毯上控制得几近无声的盘腿功夫,真堪比拟观世音坐莲的造像。活泼灵动的小志坚,看过戏后,自己早已在床上练习蹦跳了不知多少次,落下时照例要盘腿,「咔嚓」  一声,床垫下的木杠子也被空中加速落下的分量生生折断了一根,不过还未得其要领,甚至差一点从床上摔下来将头生磕在了地上。没有飞扬的水袖,多少有些像被缚双翅的蝴蝶儿,再美、再努力也滑翔不过馥郁的花丛。


王芸芳之《女起解》

 

 经由白家麟的引荐,父亲牵着小志坚去见王芸芳。

 

 王芸芳一袭浅驼色的可身长衫,翘着腿斜坐在清漆雕花的方桌旁,把过茶盅,微押了一口,放下茶盅,顺势从兜缝间抖出一条雪青扑蝶的手帕来,在左右嘴角轻沾了一下,细咳一声,方眯起一双丹凤眼,把面前的陈永玲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细打量了一番,然后渐渐堆起笑来,将手帕掖在手心,用手指冲陈永玲一点,笑说道,「这孩子是个吃旦角饭的好胚子,家麟兄的面子我自然也是要给的。不过拜师收徒正经的和胡乱跟人学几出野戏不一样,咱们还得按梨园行的规矩来办。陈先生别怪我是个直性子,好话歹话先就摊开了。二少爷要拜我,好歹也要立个字据,古话说的好:师徒如父子。拜了师白随师父唱几年戏也是正理儿,师父掏心窝子教,徒弟不正经学,也是要狠罚的。再又一桩,当年我给王瑶老磕头,一句儿戏文还没听着,孝敬了师父,见面礼就是白花花的六百块现大洋,不过这是老例儿了,只怕规矩也不尽样。要拜师,陈先生您可想好了!」

 

 陈宗正先生哪里不通晓这等人情事故,虽对梨园行的陈规颇有些看法,但还是有精神准备的,忙堆笑回道:「孩子拜在您的门下,少不得也是要孝敬的,我们哪能坏了梨园行儿的规矩。」

 

 陈家为拜师酬了重金,大宴了宾客,挑起明烛高香,志坚拜了王芸芳为师,字据也立了。王芸芳青岛演出一季,旋即应烟台之约。去烟台演出之际,就把新收的徒弟陈志坚随身带了去,小志坚虽然得以如愿拜师,但感受并不十分美妙,王芸芳并不真教他什么玩意儿,直把这个小孩儿当票戏玩闹的少爷罢了;再则,王芸芳身上积攒着太多老戏班伶人的习气,志坚这样有文化素养家庭出身的孩子,根本无从适应。不久,母亲就又把他接回了青岛。这段随师学艺的经历即告戛止。

 

 小志坚没有垂头丧气,他的血液中流淌着山东汉子倔强不服输的劲道。在他小小的心中,懂得了学艺之难,也明白了艺不轻传的陋俗。他咬咬牙,心里念叨的是:横竖这戏台我是要上去的,一定要演那站在舞台中央的大角儿,要跳得比王芸芳老师还要高、还要飘,要得多世界上最热烈的掌声,要翩如彩蝶、耀如日月星辰,还要……他沉醉在对理想的追求之中,酣然入梦。


(《声远长天:怀念王吟秋、陈永玲》)


光风霁月的梨园久已被人遗忘的故纸堆中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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