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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远长天:怀念陈永玲(七)

南奇 梨園雜志 2022-05-01

今日推送《声远长天:怀念陈永玲(七)》录自《声远长天:怀念王吟秋、陈永玲》一书,作者南奇(1937-2013),著名京剧票友、京剧艺术评论家,南铁生先生之子,曾参与筹建「北京梅兰芳艺术研究会」,兼任副会长。南先生此书以写实的手法分别细数了王吟秋先生和陈永玲先生毕生学戏、唱戏的心路历程,以及二人在时代巨变和意识形态剧烈冲突下如何面对横逆羞辱,竭尽全力度过艰困,保存师门真传与戏曲精髓的真挚精神。本公众号将在每周六分期进行连载,敬请关注。


去与留

 

 在陈永玲大红大紫的年代里,当年这位花国名旦的台风,确实迷住了一大群老老少少,他也的确认了一批干爹干妈干兄弟干姐妹,这是那个时代的艺人无法轻易回避的社会现象。但这显然是与新中国的文化气息格格不入的,历史虽远去,却屡屡被人翻检出来鞭笞之,离开大陆是陈永玲对未来不确定性的一次赌注,前程依旧渺茫,但当他的步履实实在在地踩到了香港的土地之时,他有了多年来不会有过的一种如释重负的自在感。

 

 初到香港,人生地不熟,不会广东话,生活起步颇为艰难。

 

 有人把香港比喻为文化的沙漠。这样一座瞬息万变的商业城市,长期在英国殖民地统治之下,生活方式节奏快速,文化多是以一种娱乐的姿态出现在民众的面前,紧拉慢唱的表演形式很难挽留住净世中匆忙的步伐。香港更以粤语作为地方语言,因此香港的戏曲艺术主要还是粤剧,粤剧早已渗透到了各种娱乐形式之中;此地的粤剧团甚众,比较隆重的演出地点是香港铜锣湾北角的「新光戏院」,其余都是些更小的剧场。这里根本没有京剧团,香港养不起京剧艺人,京剧演员顶多在此地做短暂的演出而不能长期滞留。

 

 香港的确也不乏京剧爱好者,但此地学旦角的大多以学唱为主,不会耽误工夫吃力不讨好地去练京剧花旦的基本功,因此上,陈永玲还是颇为失意。在香港亲友们的举荐之下,陈永玲开始了传承艺术的新生活,但他的教学主要是为粤剧演员和演出团体排练指导,设计或加工些表演程式。舞台艺术是没有疆界的,他对京剧各个流派的熟稔,在异域的戏曲剧种中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的展示。

 

 香港著名电影演员夏梦向他问艺,学程派名剧《锁麟囊》的唱腔和身段,日后夏梦也曾在中央台的春节晚会上表演,而香港电视台主持人汪明荃则求教他指导排演粤剧古装戏的身段和舞台表演……


夏梦与马连良之合影

 

 永玲到香港不久,一步步试探着融入香港社会中去,生活尚未完全安排妥当之际,魏莲芳也到香港探望女儿。闻讯,永玲急忙去看望魏莲芳老师,魏莲芳随口谈道:「你瞧人家香港,可真是购物的天堂,我到崇光百货一看呀,东西可真全,当年的大上海也没法儿比,商场里面,单是毛衣就让人挑花了眼,连老年人穿的都是全的,样式又大方又实用,还有加厚的呢。」永玲顺口笑道:「老爷子,要不我陪着您,咱爷儿俩瞧瞧去。」二人踱步到崇光百货,永玲当即问魏老师,「您看,哪一件您觉得最可意儿呢?」他顺着师父的眼神儿瞧去,立刻寻着了魏老师最称意的一件加厚毛衣,花去了一千港币,这个花销对当时拮据的陈永玲来说就抵他一个月的房租了。

 

 陈永玲在香港的演出机会不是没有,而是不多,到香港后不久,他和老生名票荣梅莘合作了《武家坡》。

 

 有一位李小姐,作为中间人邀请大陆某京剧团到香港演出,剧团在香港的演出实在清冷,几无人问津,故问道于前来观剧的国画大师曾后希,曾先生笑道:「你们的小生听上去太恐怖,完全没有其父的风范!要解此困,还须借援。」李小姐无奈,只得请留居香港的陈永玲出山,恭谨前往求助,并一再许诺:演完之后一定赠给陈先生一个原装的录像机。当陈永玲演出《活捉三郎》的广告登出之后,老戏迷们方才知道有凤来仪,纷纷奔走相告,「陈永玲来香港啦!」京剧观众多年来再一次重温了纯粹的筱派艺术,戏迷们好似久旱逢甘雨,一场演出根本不够他们品味,在戏迷的要求之下,更是出于对剧团经济上的援助,陈永玲连演了三场,场场满坑满谷,直到陈永玲长谢道:「不能再演了,这次是大陆京剧团来香港献艺,不是我的专场,我不过是了却客情而已。」他以极美妙的身姿谢去。然而事到最后,李小姐的承诺也并未兑现。白唱了三日,陈永玲一笑泯之。


 一九八七年六月,湖北省京剧团赴港演出,著名老生演员关正明登门造访陈永玲,力挽永玲与该团著名丑角朱世慧联袂演出《活捉三郎》,「新光戏院」当日就卖了个满堂。

 

 也就是这几次演出,却让到香港看戏的台湾观众认识到了陈永玲,他扎实的基本功和鲜活的表演,眼神、指法、步法、身段决非等闲,筱派特有的吐字收音甜中带沙,唱念清脆,韵味纯正。对台湾的戏迷来说,这样一种浑无一丝雕砌的天然风度只能用「震撼」二字来形容,这也使得台湾的专业剧团立即萌生了邀请陈永玲赴宝岛演出和传艺的想法。

 

 这之后,许多剧场、学校登门邀请陈永玲演出、讲学,再往后,陈永玲开始担任香港戏剧演员协会理事长、香港陈永玲京剧团团长。

 

 亏了小儿子聪明勤奋,小儿子和儿媳经过不长时间的努力,就在九龙半岛的新界买了一个单元房,使父亲告别了漂泊的租赁生活,从而有了一处自己的居所。

 

 第一个到香港邀请陈永玲到台北献艺的是「陆光京剧团」,陈永玲与「陆光京剧团」合泎演出了《铁弓缘》和《贵妃醉酒》双出,这个晚会非常成功,在台湾达到了轰动的效果。演出的待遇也是相当优厚,一场演出定的出场费是七万新台币,合两万三千人民币,电视台的录像费还有三万新台币。随着两岸艺人交流的逐步频繁,台湾剧团希望聘请陈永玲去台北教学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

 

 一九九五年七月,「陆光」、「海光」和「大鹏」三军剧团解散之后合并为「国光剧团」,隶属教育部。剧团的合并反映了台湾国剧市场的不景气,低靡的戏曲市场也说明了观众对台湾国剧艺术水准的不认可,他们邀请陈永玲到国光传艺,这对振兴宝岛的国剧艺术和鼓励青年演员学艺,都是有重要历史性意义的。

 

 转眼,一九九七年,香港就要回归大陆的怀抱,爆竹声声,响彻香江。

 

 也就是这一年,香港迎来了一波移民的风潮,在看似欢乐的气氛背后,香港居民对未来的「一国两制」有太多的隐忧,大陆排山倒海的政治运动,实为前车之鉴,回归之后的文艺政策到底会如何?没有人有答案。

 

 陈永玲的一位干爹陈金龙,解放初期由上海移居来香港,此番毅然移民澳洲。

 

 在这种忐忑之情上下弥漫的氛围下,陈永玲也打算离开香港。

 

 他随后到了台湾。

 

 国共混战之后,兵败如山倒的国军远走台湾,被带到台湾的京剧,是羁留在这一隅小岛上不能归故的国人心目中挥之不去的乡音,只是没有名艺人愿与败军共逃亡。

 

 解放初期,马连良困留香港,香港难养艺人,大陆前程难卜,一时踌躇不知所往。台湾方面力邀马连良,许之以「国剧宗师」的国宝级待遇,只是国军给马连良先生之前留下了太多飞扬跋扈的印象,马先生最终还是悄然溜回北京。

 

 之后的境遇,孰能料?

 

 文革的十年,黑白颠倒,跨越了人类伦理道德的底线,马连良先生死得格外凄凉。倘若马先生当年承纳下台湾伸出的橄榄枝,晚景又当如何呢?!

 

 台湾的戏曲可上溯至明末,大批闽南人随郑成功迁徒台湾,带去了锦歌、车鼓弄、采茶褒歌等曲艺说唱,相互交融后,受高甲戏、潮剧、京剧的影响衍生出歌仔戏,广为传唱。国民党成立了三军京剧团(大鹏京剧团、陆光京剧团、海光京剧团),隶属国防部,许多军人满怀浮云游子之意,唯有以听戏、唱戏寄托对家乡无尽的思念。台湾与大陆在政治上的隔绝保全了台湾的文艺界,如一处冰封的远岛,台湾的京剧依旧秉承着传统,一直如是。大陆红旗似海的动乱年间,血污游魂,京剧在此形成了断层,大陆的京剧一向被政府行为所左右,与观众的审美趣向越离越远。相比之下,台湾的京剧舞台上虽然没有马、谭、言、奚、梅、尚、程、荀这些个响当当的名角儿,但是台湾的京剧人决不会用话剧去改造京剧,不会有断代之恨,唱戏之人与听戏之人在审美上没有距离。


 陈永玲能够及时远涉香港继而到台北,以传承京剧艺术来延续他的艺术生命,他很聪敏地继续着自己的艺术道路。

 

 陈永玲算得上是被聘到台北长期教学的第一位香港京剧艺人。

 

 到了「国光剧团」之后,他向青年演员教授了《贵妃醉酒》、《天女散花》、《廉锦枫》、《银空山》、《游龙戏凤》、《蝴蝶梦·大劈棺》等剧目,他的艺术品格得到了国光演员和台湾喜爱京剧人士的一致肯定。台湾有一位票友马文侯,他是四十年代末上海黄金大舞台的京剧小生演员马世昌之子,解放后马世昌举家迁至台北。一九九七年,马文侯拜托名票黄荣辉出面向台北当局写了封推荐函,该函征集了社会名流的集体签名,为永玲办理正式的台湾居留证,并获得有关部门及时的批准,使得陈永玲先生可以长期在台湾就业、演出、传艺。由于当时永玲已经六十八岁了,按照台湾的规定,他是不可以被聘为正式职工的,他成为剧团的特邀教师,在台北安定了下来,并搬进了国光戏校的教师宿舍,开始了在宝岛稳定的传艺生活,这也是他多年来心情最好的一段时期。首先,他的筱派艺术得到了专业、戏迷的认同和称赞,舆论媒体好评如潮;在人格上,他也得到了充分的尊重,向他问艺的人日益多了起来。他接受国光剧校邀约开课讲学,台湾著名演员吴海伦、吴美兰等都是他的学生。舞台上,他那举手投足的俏皮灵劲、风情万种的容态,看得演员们打心眼儿里敬服。有的学生还给他做了可口的饭菜送到他的住处,除了稳定收入以外,有的学生还偷偷塞给他些红包,略表景仰之心。


陈永玲之《活捉三郎》

 

 在台北教戏的过程中,有些学生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要把《活捉三郎》这样的鬼戏作为筱派戏的教材?」他回应道:「这出鬼戏可不简单。不是要宣讲封建迷信,她是一个至真、至情的女鬼,有情的鬼比无情的人更真实可爱,难道还不值得一看?看到唱这出戏时脚底下的跷步了吗?因为是鬼,她的脚步就得多么的飘忽、多么的空灵,好像不沾一丁点人世间的尘埃。对于一个花旦演员来说,但凡这样的鬼,阎惜娇也好、李慧娘也好、李桂莲也好,她们脚底下都要一级棒,不然当鬼不够格。一个唱花旦的演员,能演好一个女鬼,回头来再演一个活生生的人,潘巧云也好、潘金莲也好,脚底下绝对不在话下。再想想看,古往今来知名的女性寥寥可数,《水浒传》中的阎惜娇知名度够不够高呢?《活捉三郎》作为教材,这也是明星效应。」

 

 之后,年逾七旬的陈永玲,往返于台湾、香港、大陆三地之间,有时应邀与移居海外的名角马少良、杨树伟、薛亚萍等演几出戏;有时应一些学会、文艺团体之邀传授戏剧表演。平日里,在台湾授课,指点表演艺术,虽然忙碌,倒也充实,不为身外之事所困扰。

 

 在他的传人当中,他因材施教,向朱胜丽传授了他的看家戏《小上坟》,向吴海伦传授了《穆天王》、《战宛城》,又向刘佳玉传授了全部《天女散花》,为梅派名票「怡梅轩主」李泽浩先生排演了《穆桂英挂帅》,向票友马文侯传授了《挑帘裁衣》、《翠屏山》、《坐楼杀惜》、《战宛城》等剧目。

 

 二千年,由内地移居到香港的京剧武生演员刘珣出面,邀请钱浩梁、曲素英、吴钰璋赴港演出《战宛城》,由于文化部没有批准钱浩梁和曲素英夫妇前往香港演出,所以临时邀请陈永玲助演邹氏,吴钰璋饰演曹操。那天演出,陈永玲一出台,就抓住了观众,晚会的中心成了首席花旦陈永玲的展示舞台,观众一直在亢奋的情绪中看完了他的<听琴>、<思春>、<刺婶>等重点场次的精彩表演。陈永玲如同往常一样入戏,这次演出,有很多台湾的顶级戏迷和专业人士观摩,陈永玲虽老,但他的舞台艺术却强烈打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这次演出中,同台演员发现:陈永玲先生呼吸系统的疾病已经相当严重了。在他不唱不念白的间隙,他会马上关掉麦克,以免让自已的喘息之声随麦克传递出去。他的病情与过度吸烟有非常大的关系,他的烟瘾却又无法自持。

 

 二零零一年,陈永玲在香港演出《战宛城》,此乃他最后一次在香港登台演出,慢性支气管炎和肺病在考验着他的意志力,但他却坚持要踩着跷演。

 

 二零零二年开始,由于身体逐渐羸弱之故,他就不打算在国光继续授艺了。开始搬到台北县中和市金河路,安身于一幢八层楼的顶层一居室的套房中。他过着安宁而平静的生活,出生在美国的中美混血儿京剧演员夏华达和台北名票李泽浩是他家中的常客,他们经常在一起探讨京剧艺术的真谛、回忆大陆演艺界人士的旧事,他会烧可口的家常棻,也经常用电炉做一碗传统的红烧肉,色泽鲜亮,用保温盒盛好到李泽浩家中去聚餐。就是在这一年,他又因呼吸系统重症住进了中和市的一家医院,被诊断为肺气肿,住院治疗,由于他的儿女均在香港和大陆,所以他也萌生了返回香港养病的念头,此时,他的小儿子陈逸恒在香港和大陆的演艺界已经有了比较高的出镜率,陈逸桓除了在香港有住处外,还在深圳有一处房子可供陈永玲修养治疗,他的长子陈霖苍彼时已是江苏省京剧院的院长了。

 

 二零零三年春节,青岛电视台举办春节联欢会——「回家过年」,他们邀请已然七十四岁的陈永玲重临故土,清唱了一段《贵妃醉酒》,这是他多年没有返回的出生地,山东父老仍然像他初次登台一样对他的表演给予极高评价。他那会说话的眼睛,大度的舞姿,雍容华贵的台风,把醉杨妃的心理活动表现得淋漓尽致。


陈永玲之《贵妃醉酒》

 

 二零零四年元宵节,各界再次邀请他从深圳回到青岛,正月十八上午,在寒风刺骨的海云庵露天舞台上,陈永玲与儿子陈霖苍载歌载舞地表演了《霸王别姬》的片段。这个古稀的老人,一上台就判若两人,神采飞扬,找不出一丝老态。次日上午,又来到青岛日报社的阳光大厅,再次演出《霸王别姬》,为青岛的年轻观众和老戏迷展示了他深厚的功力和光彩照人的舞台形象,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出戏,也是他一生中表演的最末一场戏。他的谢幕是那么的优美,一个云手,三百六十度的转身儿,慢慢地下蹲,再抬起头来用他那绘情绘声的眼神与观众长时间交流:你好,青岛,我回来了,我的故园,伴我生长的蔚然的海湾,那漂浮在天空的云彩,还有那远处的风帆,还有那观象山的家和观象台啊,一别几十年,久违啦!现场的老戏迷深切感叹道:「陈永玲不减当年!」青岛的戏迷争先恐后如潮水般涌上舞台和后台,与陈永玲合影留念。他在接受采访时感慨万千:「我是在青岛土生土长的,我的从艺道路也是从这里起步的。我当年就住在观象一路,五十年后的今天又故地重游,感到青岛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数十年来,陈永玲一直把筱派艺术作为自己最重要的演艺流派,他由衷地称赞业师的敬业精神和旁人难以企及的艺术高度。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把筱派剧目放在重点演出场次。他使得观众看到了中国京剧传统花旦是怎样表现历史故事和特定人物的。在香港、在台湾,他也延续着这条传承筱派的艺术道路,要知道,无论在何等的逆境之中,他也没有忘记要把于老师教给他的每一出戏保留下来,甚至在人们认为这些戏理当封杀之时,他也仅仅稍做一些不得已的修改,从而能使得筱派艺术存活下去,他从来不认为筱派艺术是不合时宜的。这种顶住各方压力的拼搏精神,充分展示了他坚韧不服输的个性。「四小名旦」之一的毛世来,一九四九年以后逐步把跷功用在武戏方面,从而取得了十分醒目的成绩,但三十八岁之后就因历史原因不再登台。而陈永玲却一直在坚持着、坚持着,他的执着何等的不容易!

 

 他也借助梅派的发声归韵,使得花旦这个行当的开口唱好听起来。作为梅兰芳大师的弟子,在长期的艺术市场竞争中,陈永玲深谙「学我者生、像我者死」的道理,没有简单照搬梅兰芳先生的路数,而是结合自己的艺术根基和特殊条件,吸收荀慧生、尚小云等前辈的特长,充分展现他最擅长的「筱派」风格,使表演在华美的基础上又增添了一份动人的多姿多彩和生活气息。陈永玲在舞台上从来是个性十足、不拘一格的典范。

 

 有一次他在北京,正赶上荀派传人宋长荣的演出,他每场俱看,有人私下里议论道:「宋长荣里里外外可都算不上标准的荀派。」陈永玲借用荀慧生的话回应道:「每个弟子都有他的长处,都有自己的艺术感触和想法。长荣的嗓子音色很美,虽然四、五十岁了,高音还相当好,与荀先生当年的嗓音条件已经大不同,唱法当然可以有他自己的一些独创,从服装到身段,主要也只是体现荀派的艺术境界,而非亦步亦趋,长荣受广大观众欢迎,因为他善于找到舞台上的艺术感觉,他是优秀的京剧演员。师父已经走了,如何恰当地体现前辈的艺术遗产,真值得好好探究。对传人的艺术秉承,无需全盘肯定,也不可全盘否定,因为没有一个徒弟与师父是百分之百一样的。」这也是陈永玲对戏曲传承的理解,戏曲作为一种以人为载体主观审美层次的艺术,自然因人而异,艺术不可能「克隆」,即使是同一个演员的同一出戏,今天与明天兴许就有不同的演法,无所谓孰优孰劣,舞台就是一块个性飞扬的天地,泼墨重彩也好,淡抹写意也好,美的表达应当无形式之制约。

 

 他对昆曲尤为重视,常听人说北方昆曲剧院《牡丹亭》与原著相去甚远,他在看了他的师弟许凤山和俞振飞弟子蔡瑶铣演出的该剧之后,也有他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古典文学著作,在词藻上和结构上自然是精妙绝伦的,但是在今天的戏曲舞台上去重现数百年前的著作时,首要传达的是原著的主旨精神,著作整篇整幅在旧时特定演出条件下原封不动地展现出来是有可能的,但在如今时空有限的舞台上一草一木都得展示出来的确也行不通,以现今所提供的演出条件来看,北昆的《牡丹亭》应当说是十分精制的,它把杜丽娘和柳梦梅的传奇爱情气息已然细腻地传达给了观众,唱念做舞都已经体现了白云生、俞振飞、韩世昌、沈传芷等前辈的神采,做到这一点,已足够了。」

 

 与前辈和其他艺术竞争者比照,晚年的陈永玲嗓音比中年时更圆润,在唱念上全面继承了梅派明媚动情的长处,收放大度,他还拥有优美出众的舞姿、丰富动人的面部语言、扬长避短的敏锐意识。但艺术终究是残酷的,因为它不会怜悯任何一位红极一时、最终走入暮年的苍老的巨星,任何一个艺人,都无法回避自己的艺术生命会逐步走向陨落。

 

 纵有万丈豪情和满腔的渴望,舞台梦远,渐渐变得遥不可及!

 

 人常说艺术隔行如隔山,但是不同门类的艺术家们的美学思维却是息息相通的,京剧与影视、话剧、流行乐之间,一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相互推进,共同创新,影视演员痴情京剧艺术者不可胜数。

 

 瑞士籍的影视演员斯琴高娃,在扮演《日出》里的顾八奶奶时,结识了一群票友朋友,戏拍完了,她却不可遏制地爱上了京剧。斯琴高娃逐步迷恋上了陈永玲的表演艺术,尤其倾慕陈永玲老师的人格魅力,同时她也自认为要塑造好每个不同角色的底气不够,机缘巧合,她之后与陈永玲的小儿子陈逸恒在同一个电视剧组,她终于坚定了拜陈永玲为师的意愿。

 

 而陈永玲原本是不打算收弟子的了。

 

 在电话里,斯琴高娃兴奋地给陈永玲来了一段唱。「哎呦喂!」陈永玲对一件事情做出评价之前通常冠以这样的感叹词,他惊道:「吓我一跳,真像!」于是,他对王金璐笑道:「金璐啊,我本来真不想收徒了,这次就收她吧,我太喜欢她了。」

 

 二零零二年春,斯琴高娃给陈永玲先生磕头,正经地拜了陈永玲为师。她利用拍戏的间歇向陈老师学戏,她拍戏认真,学起京剧来也毫不含糊,加之悟性极高,又有当舞蹈演员的基础,所以进步真快,深得陈永玲的认可。

 

 陈永玲说:「斯琴高娃主要是跟我学表演,当初她要拜我为师的时候,我是有顾虑的,觉得我又不能教她什么。她却说,就算我学不了您舞台上的艺术,我能学到您的为人处事也很知足了。斯琴高娃跟我学了《霸王别姬》、《贵妃醉酒》,她学戏以后,在演电视剧时眼神、表情、身形好多方面都借鉴了京剧的表演。」

 

 她在电视连续剧《走出蓝水河》里就饰演了一位缠足的妇女,她的形体和步语都给广大观众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在她的贯穿动作中,人们不难看出化在人物身上的跷功之印迹。

 

 她在《大宅门》里饰演的白文氏拿手绢的细微动作,她在《无字碑歌》里饰演的武则天的身段,都沿用了诸多京剧表演手法。

 

 因为这一老一小的艺术情缘,二零零三年,陈永玲生平首次触电,在电视剧《假装爱上你》中饰演斯琴高娃的京剧老师。在那部电视剧里,演戏中戏和斯琴高娃一起唱《霸王别姬》的项羽,正是永玲的长公子陈霖苍,扮演老总的演员是陈逸恒,两代人,父与子,师与徒,竟然难以分别出戏里戏外。


斯琴高娃之《贵妃醉酒》

 

 永玲在艺术的采纳上,历来海纳百川、兼容并包。他对昆曲、对话剧、对民族歌舞、对西方的声乐舞蹈歌剧,都尝试性地进行艺术形态的借鉴,他的新疆舞、伦巴舞跳得棒极了!一九五零年,他曾经把当时的重点影片《新儿女英雄传》中牛大水和杨小梅的台词对白模仿得惟妙惟肖,他对饰演杨小梅的演员姚向黎的表演倍加赞赏,他认为姚向黎的表演既有生活基础,又对文学着作本身所提供的素材进行了更深层次的刻划。在这些基础上,他自己的京剧表演艺术也就更能贴近青年人,能为青年人所理解,当时的中学生当中,就有着相当数量的人是争先恐后地去看陈永玲演出的。他在《活捉三郎》中有一段表演:在张文远的书房门外,阎惜娇的鬼魂在回亿她的感情生活,他把一个冤魂人性化细致处理,阎惜娇用双手颤抖着顺次摸着自己的头发、面颊、颈项、肩……苏联人民演员阿·塔拉索娃有一出舞台剧《安娜·卡列尼娜》,在安娜·卡列尼娜决定自杀前,对着镜子有一段很长的独白,感人至深。「我看了之后,很受启发,我立即想到了命运同等凄惨的阎惜娇,我就想借用这段独自转变成一段无言的手舞,来表现为情而冤死的阎惜娇,她还要向欺骗了她感情的张文远去追索自己的真情,她不屈服于命运,比安娜·卡列尼娜还要勇敢。」

 

 二零零五年暮春,七十六岁的陈永玲回到了北京,这是他正式投考中华戏校、搭班、挑班,投身筱派和成名的地方。他在故都习艺交友、结婚生子并巡演于全国各大城市,更重要的是,这里原本就是京剧形成的地方,怀着深深的眷念,落叶归根,时间的浪潮又把他卷了回来,只是「人比黄花瘦」,他的肺癌已然进入了晚期。在没有找好房子之前,陈永玲就先借住在斯琴高娃在北京的一处寓所中,斯琴高娃对老艺人的尊重和关怀确是诚心可鉴。

 

 在陈永玲养病的卧室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陈永玲先生挂在墙上的一张半身放大彩色照片。他穿着银灰色合体的缎子唐装,缕缕青丝仍然是齐发根整齐地梳向脑后,微微上挑的浓眉下面,是一双有着多层眼睑的炯炯双眸,他的鼻子还是像年轻时一样秀丽,称稍上引的唇线,露出友善的微笑,似片小红叶向上飘升,想去掩盖那蹉跎岁月所留下的皱纹波动的轨迹。他这自然呈现的微笑流露出了他和善的内心世界,他会淡定面对不理解他的人、打击过他的人和甚至要毁灭他的人。

 

 最后笑的人是笑得最好的,也是笑得最美的。他做人的良心从未泯灭,他坚守艺术阵地的意志从未消沉。

 

 陈永玲热爱生活,也懂得如何努力去实现自己美好的愿望,尽管病重,他的卧室中总是收拾得窗明几净,还时常伴有色泽雅洁的鲜花,他要在这清静离俗的环境中完成他的艺术理想。

 

 回北京,永玲本想见见过去的老朋友们,没想到老人们一个个都去了。「我现在还能想起我家原先住在鼓楼附近的样子,烤肉季、丰泽园的老伙计们的样子,我也都记得很清楚。没想到那时候跟我一辈儿的老朋友们好多都走了,这次我要是再不回来,恐怕都见不到了。」

 

 在病重期间,他尽量谢绝亲朋好友和戏迷的探望,他自觉形容枯瘦老丑不堪,他只希望把当年那个陈永玲俊美的形象永远留在人们的心中,芙蓉凋尽,唯望音程阻绝,留取旧时影。

 

 陈永玲回北京之前,王金璐打电话向陈永玲介绍常秋月的情况。常秋月习花旦,为中国戏曲学院第四届研究生班学生,景仰筱派大家陈永玲之名,有意拜在膝下,生怕先生不收,于是托王金璐老师讨个人情。在安云武和王金璐的引荐下,考虑再三,看过常秋月演出的《乌龙院》录像后,陈永玲接受了常秋月学戏的请求。

 

 「本来我是不打算再教任何学生的,但是师哥张口了,我不能拒绝。」

 

 对于花旦行当的现状,陈永玲觉得不胜感慨,他曾说道:「感觉花旦都是千篇一律,基本全是荀派的。我们过去老一代演一出《玉堂春》,就能演绎出好几个版本,大家各有各的风格。可现在的花旦却好像只有一种风格了。其实梅兰芳先生也是从花旦转到花衫,再到青衣的,这需要一个经历很长时间的渐进的过程。现在有的人抱着自己的行当不放,说‘我师父就这样,不能改’,这就错了。我以前演出的《打杠子》,没有一句唱,但是观众也十分认可并喜欢,为什么?因为听好的念白也是一种享受。现在的花旦道白都听不出来了,特别是筱派道白,完全没有了,现在年轻花旦演员的脚步也根本就不规范,有的花旦走路跟彩旦一样,我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很是惋惜。现在的演员嗓子和功夫都很好,但总是不去演人物,总是在那里显摆自己。其实只有演人物才最能抓住观众的心。」出于这些顾虑,他既想将传统的表演艺术傅承下去,却又感到后继乏人。在大陆的青年演员中,常秋月算是破格收下的。

 

 陈永玲在病房里为常秋月加工《红鬃烈马》的代战公主。

 

 常秋月凭藉着陈永玲老师整理加工的《翠屏山》十五分钟表演,在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赛中一举夺魁。

 

 陈永玲自己,一方面在意识形态的禁锢下始终郁郁不得志,另一方面年事已高,上舞台表演在精力扮相各方面都力不从心;筱派的真谛眼见就真的要随着这副躯骨烟消云散了!陈永玲还得最后一搏,他得让世人知道:京剧史上还有一个筱派,筱派未绝,筱派弟子陈永玲毕生都在为之奋斗,筱派的「原生态」实质上是这样的……

 

 常秋月把陈永玲一生的心血结晶,又部分地展现在了全国知音的面前,戏迷观众为之倾倒,陈永玲开心地笑了!他生命尽头最后的愿望通过常秋月得到了实现,这,就是骨子里倔顽不屈的陈永玲最后的一役,他胜利了!世人尚忆陈永玲,他已经心满意足了。一切曾经因坚持筱派表演艺术而经受的污蔑和阵痛,终于在观众的掌声中安抚下来;反动大毒草的牌子,终于被全国真正热爱和理解欣赏京剧表演艺术的广大观众的惊呼所淹没;常秋月受到了认可,自然恩师陈永玲也得到了认可;陈永玲的筱派艺术更是得到了非同寻常的认可,十五分钟而已,却足够令人眼前一亮,永玲笑到了最后。病榻上的他,数日拼命地传艺让他看到了成果,他那颗坚守筱派艺术精髓的心始终在劲动。他没有理由不感激他最后的一位衣钵传人,她是还魂使者。

 

 「没有陈永玲老师就没有常秋月的金奖,反过来,通过常秋月也体现出了陈永玲老师的艺术价值。」后人这样评价。

 

 永玲先生去世前几天,在病床上还给常秋月说《拾玉镯》,也正因此,我们才能看到那出别具一格的筱派戏《拾玉镯》。

 

 讲戏的兴奋与疲惫已经一丝丝抽走了永玲的余息,他极度虚弱。

 

 重病的陈永玲,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的痛苦,虽然插着氧气管,但身子骨依旧显得挺硬朗,和别人的对话也条理分明。红格子的睡衣外套着紫罗兰色的毛衣,枕头边上的两条毛巾色都很绚丽,病床边红掌开得正盛,鱼缸里两只小龟悠闲地晒着太阳,生死在朝夕之间的陈永玲,生活中少不得自然的生趣。在他的世界中,就应该是五光十色、莺回婉啭的天地,陈永玲说:「我喜欢鲜亮的颜色,从小就非常喜欢把自己打扮得乾净利索,就算是生病了,也要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为身边的人做个好榜样。」

 

 他笑道:「痛苦地过是一天,高兴地过也是一天,那干嘛要为难自己呢?」

 

 他的心性使然,不如此,他是怎样从暗无天日的无人格状态中越过来的呢?

 

 二零零六年二月十五日中午一点,陈永玲在北京病逝。


景荣庆、陈永玲、王金璐之合影

 

 在北京北四环安慧桥附近的陈家,永玲灵堂的每一个细节都是按照他生前的情趣爱好布置。永玲素喜斑烂的色彩,家里和病房里几乎常年盛开着火鹤,绿叶配以鲜红色的佛焰,艳丽夺目。他的灵堂则被七十七朵代表其阳寿的玫瑰包裹着,代替了清素淡洁的菊花,他生前的热情奔放在人生的纸张上落下了多姿多彩的足迹,吊唁的人必将感受到:斯人已亡、其魂犹在,似乎他随时可能从记忆中迎面而来,笑语盈盈,给你一个最有力的拥抱。

 

 十六日上午十点,陈永玲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北京八宝山殡仪馆大礼堂举行。按照永玲的遗嘱,他的骨灰被分成四份,三份分别撒在黄河、大海和北京,第四份骨灰则要埋葬在他的家乡故土,来于斯处,归于斯处。

 

 出生于青岛,成长于北京,奉献于兰州,避走于港台,他的魂灵只属于大陆,所以他的肉体在虚化之时也还是要追随魂灵同去,他的心存三份,一份青岛、一份北京、一份兰州。

 

 永玲嘱咐家人道:「我走的时候放我喜欢的《贵妃醉酒》,骨灰要撒在兰州,撒在黄河里,我是大西北的儿子,我热爱那片黄土和蓝天。」兰州,这个对陈永玲来说痛苦与快乐并行不悖的城市,那片给了他苦难与荣耀的土地,在他回味来,却是一生中着墨最重的地方,一如黄河水一般的凝重,他在梦里依然会站在白塔山巅,由黄河索道一径瞰遍整个兰州市,恍惚还能看到一家大小携手街头的温馨,恍惚还能看到自己在中山桥边彷徨无措的身影,恍惚还能看到慧兰在窗前无助顾盼的面容。叹哉!慧兰一直守候在兰州,九十年代,经济状况稍见好转,本当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之际,慧兰却被查出患上了癌症,治疗无效,一九九四年病逝。生不同室,死当同穴,永玲岂能暂忘!俱往矣,一生的苦难终于彻底结束了,永玲当携妻慧兰之手含笑九泉。

 

 黄河边,天气依然凛厉,风高浪紧,冷峻中一派孤傲壮越,在这片黄河冲积的谷地,黄河水从城中贯穿而去,裹携着遒劲的生命力折道北上。两百多名文艺界人士杂遝而来,迎首的是永玲的三名子女,手捧骨灰、提着鲜花肃穆前行,内中有永玲的亲友,有永玲的师哥松鑫,有兰州的老戏迷和市民,央视戏曲频道全程拍摄告别仪式。

 

 「爸爸一生活得漂漂亮亮的,走也要漂漂亮亮地走,临别前一天,爸爸说,把骨灰送到兰州,撒在黄河里,他想念西北这块土地,想念这里的戏迷,也要和妈妈在一起……」在滚滚黄河水淌过的兰州港,在陈永玲的告别仪式上,他的大儿子陈霖苍深情诉说着父亲的临终遗书。

 

 一行人从兰州港上了船,伫立船舷,一船无言,在《贵妃醉酒》的独响中,每个人都似乎在凝听永玲的魂灵与黄河水戚戚的对白。船至河心,一位老人挥了挥手,声音硬咽地高声喊着:「陈老,您一路走好!」永玲洁白如雪的骨灰和鲜艳若血的玫瑰花瓣,迎着风飘入了黄河水面,白与红,在翻滚的黄河水中渐渐消逝得杳无踪迹,花影花香,销散于渺茫,唯有[四平调]的曲韵依然悠扬,唯有凄凉注目的众人的留恋带不去……


(《声远长天:怀念王吟秋、陈永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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