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瑛与陆小曼
今日推送之《唐瑛与陆小曼》录自《春申旧闻》,作者陈定山,工书画,兼善诗文。他幼时因随长辈历练,得以结识了旧上海许多社会名流,耳闻目睹了上海滩名流们的种种过往,对旧上海掌故烂熟于胸,信手拈来,《春申旧闻》是陈定山的掌故随笔,描写旧上海文人逸事、艺坛杂俎、风俗市情、社会秘辛、菊坛掌故、勾栏风月、黑道传说等等,一应俱全,引人入胜。
上海名媛以交际称者,自陆小曼、唐瑛始。继之者为周淑苹、陈皓明。周为邮票大王周今觉女公子,陈则驻德大使陈蔗青之爱女。其门阀高华,风度端凝,盖尤胜于唐、陆。自是厥后,乃有AA殷明珠,FF傅文豪,而交际花声价渐与明星同流。
敌伪之际,复有蓝妮称雄一时,作风大胆,与唐、陆、周、陈固不可同日语,视AA、FF亦望尘莫及,于是交际之花混为恶名,闻者却步矣。
唐瑛出身教会学堂,华贵雍容,与人语甜如玫瑰。父威廉唐,时为名医,兄腴庐,为宋子文亲信秘书,每行动相随。宋在北火车站遇刺,时当夏令,子文习惯戴白巴拿马草帽,是日独不御,而腴庐御之,二人身材高大相等,故误中副车。腴庐殁,子文深为惋惜,存恤其家甚厚。唐瑛嫁镇海李祖法,云书先生子。李氏以商业起家上海,宗族之盛,以祖字排行者以百数,皆为有名于时。祖法留法,学市政水道工程,故谑者称之为阴沟博士。唐好舞,留学生舞艺往往低劣,祖法乃邀熊七共游,七,熊凤凰总理之族子也。时上海舞厅推大华,位于静安寺路之中。广园二十亩,古木参天,时花匝地。厅事皆大理石制,地滑凝脂,柱莹玉石,裸体矾石像数十尊,悉意大利名琢。舞者匝石像而回旋,名媛吉士,美尽中西。御晚礼服,繁灯照屐,五色转动。唐瑛御白纱裳,长裙窄地,与七相将,交臂起舞。祖法辄手咖啡一杯,目逆而送之。唯大华时间,中夜辄止。李已思睡,唐兴未阑,则偕熊七更出舞于黑猫,祖法独自先归。
唐瑛旧照
黑猫在愚园路底,与惠而康毗邻,地位窄小,音乐紧张,夜游者集此,通宵不休。而王吉以桃李之姿,据狂欢之寨,为舞娘魁首。王吉喜御黑绸衣,束红缎带,袒胸露肩,烟视媚行,不知几许儿郎为其颠倒?熊七舞,屡目逆之,王吉亦平视,见唐瑛,不觉自失。后,瑛来,王辄起去,如尹邢之避面。然吉每语人,除唐瑛外,固不作第二人想也。
唐瑛与熊七游,久之,祖法颇疏怨。尝言之志摩,志摩亦怃然,以为相怜有同病也。然唐李终致仳离,瑛嫁熊七,不复舞。衣服朴素,时时提竹笛,出现于西摩路小菜场,又喜散步,每当夕阳影下时,辄见其推一孩车,掩映绿树扶疏之下,双颊仍红如玫瑰。胜利后,丰姿尚如二十许人。而小曼憔悴,有见者,春归如梦矣。
大华后因地皮涨价,被地产商拆为平地,今之大华路一带大厦,美琪大戏院、大都会、维也纳舞厅、美琪大楼,皆大华之故址也。
徐志摩偕小曼南下时,江小鹣、张禹九、唐瑛正组织云裳时装公司于同孚路口,为上海时装公司的第一家。小鹣、禹九皆美丰仪,善于体贴女儿家心理,故云裳时装的设计,亦独出心裁,合中西而为一。唐瑛、小曼为云裳台柱。二人的美,可以玫瑰和幽兰来做比方。玫瑰热情,幽兰清雅,热情的接近学生界,清雅的接近闺门派,以此云裳生涯鼎盛,而效颦者踵起。唐、陆不久倦勤,并刀钿尺间,不复见二人裁量倩影,而南北交际花之名乃大噪于时。
唐瑛与陆小曼合影于“云裳”门口
陆小曼,常州人。父建三,民初任北京财政部参事,颇有权势。小曼初嫁王赓,王学保定陆军炮兵科,小曼以为武人,不乐也。及识志摩,不觉倾倒。志摩亦惊为天人,传诵一时的《爱眉小札》就在此时写成。王、陆因此终告离婚。王赓结婚于北京饭店,志摩尝为傧相,以此识小曼。志摩结婚于中央公园,王赓亦来贺。梁任公证婚,对此三角恋爱的新作风,有很严正的训辞,则云: “祝你们这是最后的一次结婚。”而南北士论为之骇然。徐陆南还,志摩的父亲,至宣言不认徐志摩这个儿子,终由亲故陈说疏通,始许志摩还硖石觐亲。终不认小曼,仍以志摩原配张幼仪为爱媳,并断志摩月费。志摩乃不得不重返北平度其清苦的教授生活,用来供养他的“眉”。而小曼工愁善病,兼以忧贫,美人如花,原是经不得风雨的,他们住在福煦路四明村,不是牛衣对泣,便是互相勃谿。夫妻的小口角,原是增进爱情的一种原素,所以志摩对小曼的爱,也就在此时,最浓得化不开!
徐志摩与陆小曼
小鹣因庆祝天马会,要做戏,园子借定夏令配克,两天节目,第一天大轴是小曼的《贩马记》,第二天大轴是小曼的《玉堂春》。 《玉堂春》现成的, 《贩马记》却要现学。而且派定唐瑛的赵宠,赵宠也要现说。便央俞振飞写巾折,唐瑛学了几天,一个“听妻言罢”还转不转来,一气说, “不学了”,要振飞代表。但振飞也有戏,第一天《群英会》,他的周瑜瘾大,不肯舍彼而就此。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翁瑞午,瑞午是昆曲小生,平剧青衣,两门抱,都是绝,是雅歌集的当家票友,振飞荐贤自代,小曼的五百风流冤孽,却从此引起。
天马会的戏,可算极盛一时,第一天戏码: 《捉放曹》(江小鹣,吴老圃)、 《狮子楼》(裘剑飞)、 《御碑亭》(苏少卿,翁瑞午)、《拾画叫画》(唐瑛)、 《群英会》(俞振飞周瑜,朱联馥鲁肃,袁寒云蒋干,鄂吕弓孔明)、《贩马记》(陆小曼、琴秋芳、江小鹣)。
第二天戏码: 《战樊城》(郑曼陀)、 《拾玉镯》(戎伯铭),、《鱼肠剑》(苏少卿)、《追韩信》(朱联馥)、 《叫关》(陈小蝶)、 《藏舟》(袁寒云)、《三堂会审》(陆小曼苏三,翁瑞午王金龙,江小鹣蓝袍,徐志摩红袍)。
唐瑛与陆小曼游戏照
两天的戏码,除了琴秋芳,连龙套全用票友,秋芳和琴雪芳是一对姊妹花。雪芳是黎元洪在城南游艺园捧红的,但雪芳是林黛玉的美,秋芳是薛宝琴的美,尤其剪水双瞳,明如点漆,天下无双。这晚道白至“我这小小前程”,以指弹冠,忽然乌纱上的积尘飞进了眼去,当晚便发烧,所以第二天才翁瑞午上去。本来原定的计划,他是只把场,不唱的。谁知这场戏下来,秋芳就得了病,不久,玉殒香消,琴雪芳钟情手足,过了一年,也郁郁而卒。
小曼身体也弱,连唱两天戏,旧病复发,得了晕厥症。瑞午更有一手推拿绝技,他是丁凤山的嫡传。常为小曼推拿,真能手到病除。志摩天性洒脱,他以为夫妇的是爱,朋友的是情,以此罗襦襟掩,妙手摩娑之际,他亦视之坦然。他说:这是医病,没有什么避嫌可疑的。
陆小曼之《思凡》
瑞午本世家子,父印若历任桂林知府,以画鸣时,家有收藏,鼎彝书画,累箧盈厨。小曼天性爱美,则时时袖赠,以博欢心,而志摩不能也。又常教吸阿芙蓉,试之,疾良而已。于是一榻横陈,隔灯并枕。志摩哲学:男女的情、爱,既有分别,丈夫绝对不许禁止妻子有朋友,何况芙蓉软榻,看似接近,只能谈情,不能叙爱。所以男女之间,最规矩、最清白的是烟榻,最暗昧、最嘈杂的是打牌。所以志摩不反对小曼吸烟,而反对小曼叉麻雀。实则志摩的爱小曼,无所不至,只要小曼好,什么也都能牺牲。但是女子的心理,是复杂、神秘的。小曼确是爱志摩,但她也爱瑞午,爱志摩的学问,爱瑞午的风流。
有俞珊者,健美大胆,话剧修养很高,是余上沅的学生。她崇拜志摩,也崇拜小曼,她为要演《卡门》,时常住在徐家,向志摩请教。她又想学《玉堂春》,向瑞午请教。志摩只是无所谓的,小曼却说她肉感太丰富了。论俞珊,确有一种诱人的力量,因此和志摩反目,已不是一次了。志摩说: “你要我不接近俞珊,容易。但你也管着点儿俞珊呀!”小曼说:“那有什么关系,俞珊是只茶杯,茶杯没法儿拒绝人家不斟茶的。而你是牙刷,牙刷就只许一个人用,你听见过有合人公共的牙刷吗?”
陆小曼之旗装照
一日,小曼忽发奋不吸戒烟,将广州的玻罩和西太后御用的景泰蓝烟枪,一起从窗槛里丢下楼去,却打破了志摩的眼镜,志摩也一怒而重返北平,临行他写了一首诗,有: “我悄悄的来,又悄悄的去,不带走天空一片云彩。”谁知后来,竟成了诗谶。说不回来,他又回来了。这是一·二八事变那一年的秋天,他不高兴地告诉我,说: “这次是小曼连打十几个电报将他催回来的。但是到了上海,就吵了一场架。”我说:“你们为什么不离婚?”他苦笑说: “瑞午不是好人,我要保护她。”我感觉志摩爱情的伟大,他真能为小曼牺牲一切。他这次仅耽了三天,就要走。临走的那一晚,到我家里谈了一夜。我们也有个烟榻烧着玩儿。他要十云替他烧一口,十云说: “你不是不吸的吗?”他又苦笑笑,说: “我要尝尝它,到底是什么滋味?”
这天,他说了许多话。志摩一生,我没有看见他发过愁,也不见他发过怒,以上的怒,都是他亲口对我说的。天亮了,他才去,他就是这天坐飞机回北平去。
我一睡曚昽,忽然电话铃声大振,我感觉得心跳,赶下楼来,一听是小鹣的声音,他告诉我: “志摩的飞机在济南遇难。”我把电话筒一掷,失声大哭起来。现往我想起来,脑筋还是昏乱,记不得那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十云说: “我赶下来,只见你坐在楼梯上哭。”真的,我为朋友而哭,只哭过志摩,后来又哭小鹣。
志摩大殓在万国殡仪馆,吊丧的人真不少,尤其学校里的青年,排着队来瞻仰中国的拜仑。他是大诗人、大情人,而他心中所含蓄着,没有发泄出来的正有不少的怨,爱的诗句,和巧克力一样,浓得化不开。我对他的遗容,想着他前夜的光景,不觉眼泪潸潸地流下来。在灵边却哭倒了两个人,一个陆小曼,一个张幼仪,而吊者也无形中分成两班,彼左此右,无形中有一界鸿沟。我不忍看了,便向他遗体默默地安慰了一番,后来我和小鹣正在庐山扶乩,沙盘里忽然写出“我悄悄的来,又悄悄的去,不带走天空半片云彩”。
这天,陈散原先生、刘成禺、钱瘦铁都在座,大家骇然离座,沙盘上又写了三个字: “她好吗”,便寂然不动了,后来我们告诉小曼,她哭得很悲痛。
小曼确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她对于新旧文学,都有修养。志摩去世以后,她素服终身,从不看见她出去游宴场一次。她又请了贺天健教她画,汪星伯教她做诗。她没有钱,她卖了《爱眉小札》的版权,她每日供着志摩的遗像,给他上鲜花。但她离不开瑞午,瑞午也变卖了一切古董书画来供奉小曼的芙蓉税。小曼的病,终日缠身,她掉了一口牙齿,从没有镶过一个。兰泽的青发,常常会得经月不梳,她已变了一个春梦婆了。但是瑞午却奉之如神明,只要小曼开口,他什么都能替他办到,你不要以为小曼憔悴到这个样子,便失了她旧日的风度罢?只要她一开口说话,那一种清雅的林下风度,仍能使你听到忘倦。所以小曼的妆阁,反成了文友的集会,于是风谣再播,说王赓也来安慰小曼了。
陆小曼反串小生照
一·二八事变,我们军队打得很好。有一天晚上,我们的炮位,忽然全被敌军打中,我正去看小曼,只见她和瑞午站在露台上,看闸北大火,烧得满天全都红了。
后来谣传,却说王赓和小曼在白渡桥外滩丽查饭店相叙,王赓有一张军事地图被敌人劫去了。其实,小曼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四明村,我能保证,这的确是谣言。王赓在抗战时期,死在开罗。
(《春申旧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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