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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武家坡》谈到编剧

齐如山 梨園雜志 2022-05-01
齐如山

齐如山(1875-1962),戏曲理论家。早年留学欧洲,曾涉猎外国戏剧。1912年在北京经常为梅兰芳的表演及剧本提出修改意见,民国五年以后的二十多年间,与李释戡等为梅兰芳编排新剧,齐为梅编创的时装、古装戏及改编的传统戏有二十余出。梅的几次出国演出,齐都协助策划,并随同出访日本与美国。1931年与梅兰芳、余叔岩等人组成北平国剧学会,并建立国剧传习所,从事戏曲教育。编辑出版了《戏剧丛刊》、《国剧画报》,搜集了许多珍贵戏曲史料,1962年病逝于台湾,著作被编纂为《齐如山全集》。


 日前有几位友人来谈天,他们一定要问我《武家坡》即所谓《红鬃烈马》这出戏出自什么时候?哪一朝代?我说:“你这个问题极难回答,也极容易回答。所谓极难回答者,我非历史家,对于这段事迹也没有考究过。所谓极易回答者,首先你要知道,中国向来没有真正的历史戏。元明以来各种杂剧、传奇及以后各种戏剧中的事迹,当然见于历史的也不少,但是它绝对不会照历史中的情节规规矩矩来编,它不是利用原来情节把人名改换,便是用原来的人名把事迹变动。变动这也有两种原因:一种是照原文编出,但其中有坏的情节,怕得罪人;二种是想编一件新的事情,其中的情节,有关当时人的声名,也怕得罪人,乃设法在旧史中,觅一般相仿的情节来利用。如此则人名地名虽是旧的,而其中的事迹则是新的。此数百年来剧本中恒有之情形也。


马连良、王玉蓉之《武家坡》

 

 此外还有一层,乃是我国编剧的特色,就是所谓如意化,编者不管实事,他爱怎么编,他就怎么编。例如窦娥本已死,他却把他编活了;伯道本无儿,他偏把他编有了。如此种种,难以尽述。不过此层,我在从前写的《国剧概论》中已经说过,兹不再赘。以上说的乃是南北曲时代,到了梆子腔的编法,这种情形就更厉害了。


 

 《武家坡》这本戏本始自梆子腔,原名《薛八出》。皮簧班乃是由梆子腔之本子翻过来的,所以到现在《算粮》一场,魏虎之话白、唱工都仍用梆子气味。从前我也曾探询过这出戏的来源,彼时我认识的陕西人很少,有两位山西学界中人说,有人考究过,说这件事情当在五代时候。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要说这段事迹,或经人传说,或见诸小说,则或者有之,但一定是什么年代则毫无可考。


周信芳之《算粮》

 

 《武家坡》一戏,则确系由《汾河湾》演变而来,意思极简单,就是因为薛仁贵被张士贵欺压,后虽经皇帝明了,平反过来,把功劳归在薛仁贵身上,但张士贵仍为大臣,而薛仁贵的地位比他也不见得高贵。观众对此仍不满意,于是才又编出《武家坡》这本戏来,以魏虎影照张士贵,因薛仁贵之岳父嫌贫爱富,所以用王允来影照他;又因为元曲《薛仁贵荣归故里》杂剧,有将徐茂功的女儿赐与薛仁贵为妻一层,所以添上西凉招亲,以代战公主影照徐茂功之女。总之是虽然都照薛仁贵写,可是无论反面正面,其情形都要加重,兹试分着比较如下:

 

 薛仁贵虽穷,不过只是与人家佣工;薛平贵则穷为乞丐。

 

 薛仁贵娶的不过是乡村富户之女,薛平贵娶的则是宰相之女。

 

 柳迎春看中薛仁贵,自然是能识英雄于穷困之中,但二人为主仆容易如愿;王宝钏识英雄于穷困之中,因是宰相之女,与乞丐势位悬殊,不易如愿,于是有神仙帮助。

 

 薛仁贵之岳父虽嫌贫爱富,但把女婿二人赶出门去就完了;王允把女婿赶出去,还想谋害他。

 

 张士贵不过想把薛仁贵的功劳据为己有而已,而魏虎不但强占薛平贵之功,且总想把他置之死地。

 

 张士贵虽落了一个丢脸,但仍为大臣,并未革职;而魏虎则被斩而死。

 

 薛仁贵成功之后,又娶宰相之女,自是很阔;而薛平贵乃娶公主为妻更阔。

 

 薛仁贵立功之后,在南北曲中,加封为兵马大元帅。梆子皮簧中,则封为平辽王,自是很阔。而薛平贵乃当了皇帝,更阔,真算阔副极点了。如此编法则编者才满意,而观众也就更满意了。以上乃山西两位先生所谈,我以为不但大有道理,且一定就是如此,后来又有几位陕西人谈及,他们说确系如此,并且说辞平贵到西凉之情节,乃是影照薛仁贵征东来的,连他的名姓也是如此。不过旧时有两样说法:一说应写平字,意思是与薛仁贵平等。一说应写凭字,意思是以薛仁贵为凭,又说是凭凌于薛仁贵之上。至于这些说法可靠与否,固不敢下断语,但薛平贵是影照薛仁贵,并且比薛仁贵更要扬眉吐气,那是毫无疑义的。以上这些论断,我虽然对此没什么实地的考查,但我深信,因为确系这些年来,梆子腔中的编剧认为这种编法,心中才痛快,他就这样编出来。彼时国民的思想程度大致都是如此,编剧的人认为痛快,大多数的观众也就认为痛快,所以也都欢迎。


(《齐如山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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