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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盛麟上海沉浮记

周笑先 梨園雜志 2022-07-30

今日推送之《高盛麟上海沉浮记》,出自《中国戏剧》1990年第4期,作者周笑先,为著名京剧研究家。文章回忆了高盛麟在上海期间生活演出的一些细节。


 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高盛麟从富连城出科以后,在北京京剧舞台上只演了一个短暂时期,旋即与其父高庆奎以及奚啸伯、李盛藻、毛世来等相继南下上海。以后又定居于此。在沪期间,他曾穷途潦倒,困顿萎靡,但也经受了锻炼,开阔了视野,增长了见识,得到了许多前辈、师兄弟及其他方面人士的关怀、帮助、提携,使得艺事大进。高盛麟日后终能自成一派,实得益于沪上的艺海沉浮,这恐怕是他自己也未曾料及到的吧。

 

挂特别牌

 

 无论是南方的名角周信芳、盖叫天、林树森等人演出,还是北方的名角梅兰芳、程砚秋、马连良、谭富英、裘盛戎、袁世海等来上海演出,高盛麟都能搭上他们的班。这期间除了与袁世海合作演过短期的主角之外,其余的则或唱开锣戏,或给主角配戏,实际上成了班底。高盛麟那时的精神状态欠佳,成天昏昏然于烟榻之间,又碰上裘盛戎也困在上海,两人志同道合,成了两大隐( 瘾) 士,穷得在台上同穿一条彩裤。芙蓉草( 赵桐珊) 是一位很爱才的老艺术家,在他的眼中,高盛麟是一位很有才华、很有前途的演员。看着高盛麟当时那种萎靡不振的样子,他心里非常难过和惋惜。他曾对旁人说,看他( 指高盛麟) 台上的玩艺儿,我恨不得把他搂着;看他台下那个样子,我恨不得抽他两耳光。还有一位老艺术家苗胜春先生( 人称苗二爷) 也对高盛麟非常喜爱。有一次高盛麟穿着棉裤演出了大武戏《挑滑车》,并没有累得汗流侠背。苗先生看完后用既钦佩又责怪的口气说: “ 爷们,唱《挑滑车》连棉裤都没脱呀!” 苗先生不仅钦佩他,也很爱护他。当时有些青年武生在私下议论高盛麟,说他没什么玩艺儿。苗先生听见后说: “ 把你们这帮人装在麻袋里一起摔碎,合起来捏成一个人,也抵不上高盛麟。” 芙蓉草先生则对高盛麟风趣地说: “ 咱们可是‘高级班底’。不管哪位好角来了,咱们都能算一个,在头里或者中间单挑一码也行,给他们配戏也可以,等好角走了,大轴戏没有人唱,咱们也能顶坑,这就叫‘高级班底’。” 赵先生对高盛麟这么说,实是用心良苦地规劝高盛麟,要他好好珍惜自己的艺术,不要自暴自弃。


高盛麟之《挑滑车》

 

 旧社会实行挂牌制, 唱头牌的躺着( 名字横着排列), 唱二牌的坐着( 名字摆成品字形) , 唱三牌的站着( 名字竖写) , 其他的演员则一律写在下面。象高盛麟这样的“ 高级班底” 怎么办呢? 如果排在最下二层, 一旦用得着的时候, 可就不好说话了。于是剧院经理想了一个妙法, 将高盛麟的名字另写一块牌子, 也装上一圈灯泡,竖在剧院门口的大广告牌旁边,名曰‘特别牌’。

 

替马连良勾脸

 

 高盛麟替马连良勾脸一事, 一直在戏剧界传为佳话。那是在抗战胜利后, 马先生率领剧团在上海的中国大戏院演出, 阵容很强, 有旦角张君秋, 小生叶盛兰, 花脸袁世海, 丑角马富禄。有一天马连良要反串《艳阳楼》, 马先生的前高登( 到“ 趟马” 为止)叶盛兰的后高登, 张君秋的花逢春, 袁世海的秦仁,马富禄的青面虎。这种大“反串” , 是旧社会剧院一种招徕观众的办法, 也叫“ 卖噱头” 。马连良的艺术态度一向是很严肃的, 他并不将这种“ 反串” 当作逢场做戏, 而是非常认真地进行准备。这天下午, 马先生给高盛麟挂了电话, 要高去给他说杨派的“ 趟马’ ,高听后十分惶恐, 忙说: “ 三叔, 您会的比我多, 还用我给您说吗? ” 马先生很认真地说: “ 你是杨先生的嫡传亲授。我是唱老生的, 隔行如隔山嘛。你来给我帮帮忙吧。” 高盛麟见马先生这样认真, 便赶到中国大戏院, 将杨派的“ 马趟子” 走了几遍。马先生看后说: “ 我来试试, 你看哪些地方不对就再给我说说。”“马趟子” 说完后, 马先生又对高盛麟说: “盛麟,今晚上你来一下, 替我勾杨派的高登脸谱。” 高盛麟高兴地答应了。到了晚上, 高盛麟认真替马先生勾完脸谱后, 对马先生说: “ 三叔, 您看看行不行? ” 马先生对着镜子高兴地说: “ 嘿! 到底是杨派正宗, 笔锋好, 勾得挺有样儿。” 当时, 有位新闻记者在一旁见此情景, 忙让高盛麟站在马先生身边给拍了一张小照。这张照片后来在《十日戏剧》上发表了。


马连良反串《艳阳楼》高盛麟勾脸

 

给梅兰芳配戏

 

 天蟾舞台邀梅兰芳先生到上海演出时, 梅先生让高盛麟加入。有一天, 梅先生要演《穆天王》, 点名要高盛麟扮演杨六郎。梅先生年轻时唱这出戏时, 杨六郎是由王凤卿先生扮演。王凤卿先生擅长文武老生,武工基础坚实, 两人在台上有几场开打, 互相配合默契, 演来十分精采。后来是由李春林先生( 人称李八爷) 来演这个角色。这次高盛麟听说让他演后, 非常高兴, 深深体会到这是梅先生在提携他。不过, 他在高兴之余, 又有点惶恐不安, 担心自己演不好。演出的前一天, 李八爷通知他去跟梅先生一起说戏。高盛麟请教梅先生打什么把子, 梅先生对他说: “ 咱们来十六枪吧。现在咱们就来说说。” 这时, 旁边的人给他们分别递了一根枪, 两人就在客厅里说上了。临了梅先生还谦虚地说: “ 盛麟, 你看这样行不行? ” 高盛麟连忙回答: “ 挺好挺好, 我随您的。” 说完把子后, 李八爷将高盛麟拽到旁边悄悄地叮嘱说: “ 盛麟, 你跟梅大爷打把子要注意点, 他现在岁数大了, 你年轻,可千万别在台上赶落他呀! ” 高盛麟说: “ 八爷, 您放心, 我知道。” 等到演出时, 高盛麟按梅先生的把子尺寸走, 要快就快, 要慢就慢, 严丝合缝, 风雨不透。台下观众不断地响起炸窝好。待穆桂英枪挑杨六郎下马时, 高盛麟又走了一个漂亮的抢背。


梅兰芳之《穆柯寨·穆天王》

 

 演出结束后, 高盛麟忙到梅先生化妆室去道辛苦,并问: “ 梅先生, 您看我这样演行吗? 有哪些不合适,您给我说说吧。” 梅先生笑容可掬地对他说: “ 不错不错, 手里好, 抢背走得挺干净的。” 事隔数年之后,梅先生回忆起这次演出, 还在他所着的《舞台生活四十年》一书中写道: “ 高盛麟陪我唱过杨六郎, 他是‘杨派’ 武生, 武工娴熟, 开打亮相, 也都轻松漂亮。杨老板( 小楼) 晚年指点他好些门道。我看他在被穆桂英枪挑下马的时候, 这一个抢背, 边式好看。在近年的后辈里面, 可算是一个杰出人才。” 那时高盛麟在梅剧团是应武生行, 这次却陪梅先生演了一个由文武老生应工的杨六郎。这个角色他平时极少演出, 仓促之际, 说说戏就上台演出了, 而且演得非常精采,以致给梅先生留下了深刻印象, 并对他作出了很高评价, 足见高盛麟的戏路之宽和功力之深了。

 

两度与盖叫天合作

 

 高盛麟早年随父亲高庆奎到上海演出时, 就对盖( 叫天) 派艺术非常喜爱, 并暗暗下了决心要学习盖派艺术。后来他定居上海后, 只要有盖叫天的戏, 就必然前往观摩学习。天蟾舞台经理吴性栽素有提携高盛麟之意。有一次, 他邀请盖叫天演出, 提出了“ 以戏为主’ , 的办法。即盖唱头牌挑大梁, 但不一定每天都唱大轴戏的主角, 也可以唱大轴戏里次要角色。他还提出, 够资格让盖叫天唱配角的人选不多, 只有高盛麟最适合。盖叫天过去也看过高盛麟的戏, 认为他的玩艺儿不错, 是一个上乘人才, 也就欣然同意了。吴先生将这事告诉了高盛麟, 高盛麟非常感激。吴先生还将名武丑叶盛章、名武旦班世超邀来助阵。这是第一次合作。这二次合作是在黄金大戏院, 演员阵容比第一次更强一些。除盖、高, 叶、班参加之外, 还约请了李万春、毛庆来、苏连汉以及南派武生李仲林参加。上海称之为“ 武生大会串” 。高盛麟与盖叫天两次合作都非常成功, 获益匪浅, 可谓名艺两丰收。他不仅得到了盖先生许多指教, 学习了不少盖派剧目和表演技巧, 而且盖叫天为了提携和培养他, 竟屈尊为他唱了许多配角。如《艳阳楼》, 高演高登, 盖演花逢春; 《莲花湖》, 高演胜英, 盖演韩秀; 《溪皇庄》, 高演褚彪, 盖演尹亮。尤其是盖高合作的《艳阳楼》, 一直为内外行视为京剧杰作, 传颂不已。这戏的其他角色是: 高雪樵的呼延豹, 赵松樵的青面虎,叶盛章的秦仁。这个演员阵容, 可谓是众星捧月,在当时难找出第二份来。高盛麟的高登, 以杨派为圭泉,一招一式, 合乎规矩。前面的“ 趟马” , 后面的开打,身段边式漂亮, 动作凝炼大方, 而且有分量, 有气势,异彩纷呈。而盖先生的花逢春更是演得出神入化, 两人在台上配合默契, 丝丝入扣。使观众大饱眼福, 叫好声连连不断, 震撼了剧场, 轰动了上海滩, 也轰动了戏剧界。高盛麟亦因此而声名大振, 成为内外行瞩目的演员了。

 

底包挑大梁

 

 长期在周信芳戏班里挂特别牌, 唱开锣戏的高盛麟, 从没有幻想有什么奇迹会在他眼前出现。而周信芳经过长期观察之后, 就给高盛麟创造了出现奇迹的机会。一次, 高盛麟去找周先生谈公事, 要求再续一期。不料周先生对他说: “ 盛麟, 我不演了, 全班人马交给你, 由你挑班吧! ” 高盛麟当时毫无思想准备,听周信芳这么一讲, 他有点吃惊, 也有些紧张, 连忙说: “ 怎么? 让我挑班, 那可不行, 我不够那个份儿。再说, 这关系到全班几十号人的生活问题, 要是演砸了, 那可怎么办? ” 周先生给他壮胆说: “ 怕什么?一切由我担待! ” 高盛麟见周先生讲得这么肯定, 知道这是周先生对他提拔, 心里自然很高兴, 也很感激。但又不安, 觉得自己才三十出头, 资历很浅, 艺术很幼稚, 在这以前, 又一直是当“ 高级班底” , 这次突然冒出来挑大梁, 实在有点玄乎。而当时的上海京剧舞台形势对他也很不利, 两台由北京来的名角正在上海演出, 一台是谭富英、王玉蓉在皇后大戏院; 一台是李少春、袁世海在天蟾舞台。当时高盛麟的艺术声望在他们之下, 如此成三足鼎立之势的演出, 他这一足能否立得住, 在高盛麟本人和其他许多人心中都是一个大问号。可周先生对他那样信任支持, 自己也早有此宿愿, 这个机会实在难得。高盛麟带着这种复杂心情去找芙蓉草、苗二爷两位老前辈商量。赵、苗二位一听这个消息, 都非常高兴, 连连给他打气: “ 盛麟, 这是好事儿嘛, 你该好好露露啦。甭怕, 咱们给你撑腰。唱吧, 准没有错儿。” 这才促使高盛麟下了决心。可这个仗怎么打? 头三天的打炮戏怎么唱? 这是此次演出成败的关键, 不得不动一番脑筋。特别是高盛麟久在上海演出, 观众对他没什么新鲜感, 这头三天的打炮戏就更难唱了。因为他的几出拿手杨派武生戏, 上海观众早已看过, 再演就没有什么号召力了。但素以长靠武生戏见称的演员, 不拿武生戏打炮, 又拿什么戏打炮呢? 经过反复思考, 他决定采用“ 爆冷门” 的办法, 拿老生、文武老生戏打炮。头一天《战太平》, 第二天《打棍出箱》, 第三天《定军山》。戏码一出来, 许多上海观众就为之一惊: 高盛麟是位唱开锣戏的武生演员, 怎么突然挑大梁呢? 又怎么会这些老生戏和文武老生戏呢? 于是大家倒想看过究竟。不仅观众如此, 连上海京剧界许多的演员也产生了同样疑问, 大家都憋着劲儿要去看他演出。可惜那天天不作美, 下了一场大暴雨, 满街是水, 高盛麟暗暗叹息自己太不走运, 今天准要砸。谁知出他意外, 黄金大戏院门口, 霓虹灯早已闪耀着“ 客满” 两个大字。剧场里台上台下, 满坑满谷, 大家都来看高盛麟这出戏怎么演。多才多艺的高盛麟毕竟身手不凡, 演来得心应手, 身段优美, 动作凝炼, 加上他是武生底子,许多难度较大的表演都演得轻松自如, 准确无误。他的唱腔基本上宗法“ 余派” , 在一些使高腔、使长腔的地方, 则巧妙地揉进其父高庆奎的唱法。整出戏从头到尾, 演得异常精采。令台上台下的观众大为折服,情绪极高, 不断地报以热烈掌声, 这场戏再次轰动上海滩。下面两场炮戏《打棍出箱》与《定军山》也是座无虚席, 照样台上台下站满了人。高演完这两场后,思想更放开了, 表演更运用自如了。三天炮戏的效果这样好, 也乐坏芙蓉草、苗二爷两位老前辈。他们每天都跑到化妆室给高盛麟道喜和鼓励。苗二爷还风趣地说: “ 爷们, 我说没错吧! 你的玩艺儿还多着哩!露吧!

 

 三天打炮戏唱红以后, 高盛麟就唱本行应工戏了。剧目以“ 杨派” 武生戏为主, 也兼演“ 盖派翻黄派”的几出名剧, 半月当中连连满座。然后他又改用李少春的演出办法, 每天一文一武, 使得不少喜爱看李少春的观众颇有顾此失彼之叹。高盛麟这次挑班足足演了四十多天, 也可以说与北京来的另外两台戏打四十多天的擂台, 并取得了优异成绩, 使高盛麟在上海观众及京剧演员的心目中, 发生了很大变化, 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中国戏剧》199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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