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对京剧表演艺术的一点体会
今日推送之《对京剧表演艺术的一点体会》录自《戏剧报》1954年第12期,作者梅兰芳,是我国著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在这篇文章中,梅先生主要对京剧布景砌末的改进处理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京剧的表演艺术,如唱腔、音乐、身段、动作,与宽大的行头、脸谱、长胡子、水袖、厚底靴、马鞭、船桨等等是有密切关系的,而且是自成体系的,我们谈到艺术改革,必须在原有的基础上仔细研究,慎重处理。
梅兰芳
解放以后,我们废除了跷工,隐蔽了检场,这在澄清舞台形象上是有成就的,但对于脸谱,就不能这样做。有些定型的脸谱如三国戏里面的曹操、关羽、张飞等,已为人民大众所熟悉,那目前就没有改的必要,这些人一出场,不用自己报名,观众就知道他是什么人,歌剧表演的习惯,需要开门见山,集中地来表现,这是和话剧基本上不同的。可是有些碎脸、破脸形象恐怖丑恶的部分,是应该加以修改的。我收藏了从明朝到近代的脸谱图画,看出来是由简单而趋复杂,其中说明了发展过程,但是如果把这许多脸谱拿起来比较一下,有的发展得很好,也有新的不如旧的,这就需要摆在面前仔细地评判鉴定,加以提高。我这些年来,每逢和外国戏剧家谈到中国戏剧的时候,他们总是提到脸谱,我送给他们的脸谱模型和图片,他们都很感兴趣,认为这是戏剧上东方民族形式的特征。我们今天所要研究的问题,应该不是取消而是如何去芜存精地加以整理。此外如宽大的行头、水袖、长胡子、厚底靴等等,和京剧中的表演、歌唱、说白,都是属于夸张性的,我们如果没有整个计划,只是枝节地把胡子改短了,靴底改薄了,并不能够解决问题。
关于旧剧布景问题,现在有了许多不同的意见,拿我个人的经验说,大部分旧剧目是不适用布景的。因为京剧的表演方法是写意的,当演员没有出台的时候,舞台上是空洞无物的,演员一上场,就表现了时间与空间的作用和变化,活的布景就全在演员的身上,马鞭一打,说明了走马;船桨一摇,说明了行船;转一个圆场,就过了好几条街,或者是千山万水;更鼓一响,就说明了黑夜或天明;由于时间和环境的变动太快,布景就迫不上,所以在旧剧目里使用布景,局限性很大。据我的经验,只有在排演新戏的时候,可以使用布景。我的古装戏如《天女散花》、《嫦娥奔月》、《西施》、《太真外传》、《洛神》、《俊袭人》等等都用了布景,虽然有些不免幼稚,但当时我愿意在这方面进行一些尝试。例如《洛神》,在洛川之会一场,舞台上另外搭一个台,布出岛屿的景,我在上面连唱带舞活动到半小时;《太真外传》的“舞盘”,杨贵妃在圆形的桌子上歌舞,也增强了歌舞的气氛;《俊袭人》是独幕剧,台上布着书房卧室两间立体的全景,所用的陈设道具,都是打我家里搬去的。偏重于写实的方法,演员在这种环境当中表演,唱词就只能减少,对白势必加多。由此可见,布景是与表演有密切关系的,写剧本的时候,就要把布景都设计在里面,这样使用起来,就比较调和一些。
梅兰芳之《太真外传》
关于现实主义的表演体系,我认为在京剧改革上是非常重要的,上面说过:活的布景就在演员身上,因此演员的艺术创造就成为头等重要的任务。许多老前辈们,虽然不知道现实主义的名词,但是他们的表演,恰符合这个道理,他们对钻研戏情戏理,体会人物性格是下了极深的功夫的。我记得有一年夏天在中和园看谭鑫培先生演《碰碑》,第二场出场时他使了一个身段,把两手藏在白胡子的下面,表示寒冷的意思,我就觉得气候变了,有寒冷的感觉,几乎忘了那时是六月的盛暑,我是一个演员,尚且被他深深地带进戏里面去了,其他观众更无怪乎都看出了神。他把杨老令公兵败荒郊、内无粮、外无草、救兵不到、望子不归的气氛全部表达出来了,因此才会有那么深刻的反应。我同杨小楼先生合演《长坂坡》时,他见了糜夫人那种恭敬、忠诚、惊慌、着急的样子;还有《别姬》里面霸王被困垓下悲歌慷慨的神情和音节,都如同身临其境一样,我现在闭上眼就能很清楚地想起这些情景。老先生们常常对我讲:假戏真唱,要设身处地地琢磨每一个剧中人的身份、性格。就拿京剧演员表演时装戏这个问题来说吧,在《一缕麻》这个戏里,贾洪林、程继仙、路三宝几位先生分扮各角,就都演得自然逼真。贾先生接了这个剧本之后,他在家里费了好几天的心思,根据剧情的需要创造了人物性格,丰富了台词,在林如海劝他的女儿上轿一场的大段道白当中造成了高潮,观众都感动得流下泪来;程先生的傻公子,路先生的二娘,也都演得入情入理。因此我感觉到:每一个演员只要掌握了现实主义的表演方法,是无往而不利的,也是艺术表现上最高的法则。今天在戏改工作当中,我认为重视演员的艺术修养,发扬现实主义的传统精神,是应该作为一个重点来进行的。
梅兰芳之《一缕麻》
上面我虽然介绍了几位老先生表演时装戏的成就,但京剧是否适宜于表演现代生活的问题,却还是值得更慎重地加以研究的。我曾经演过五六个时装戏,最末一个是《童女斩蛇》,以后就只向历史歌舞剧发展,不再排演时装戏了。这是由于我感觉到:京剧表演现代生活,究竟有很大的限制,即如“斩蛇”一场,是全剧的高潮,可是穿了时装,就不能手持宝剑,只是用一把匕首(小刀),在舞蹈方面无法有很好的表演。还有,时装戏,大半唱词少对白多,慢板几乎使不上,主要的曲调是摇板和快板。虽然我在《一缕麻》等戏里面也用了慢板反二簧,当时的观众也接受了,但是,我唱了一个时期,就愈来愈感觉到不调和,因为唱起来生硬。穿了时装,手势、台步、表情、念白完全不是京剧舞台上固有的一套,而是按照现实生活表演,除了唱时有音乐伴奏,不唱时音乐就使用不上了。总的说,是完全脱离了原有的体系。因为京剧的表演方法是夸张放大的,它主要的特点是歌舞并重的,如果表演现代的日常生活,不能不考虑采用新的表现形式,在风格上是与原有的京剧艺术形式不一致的,经过了这一番尝试,我就不再排演新戏了。根据我的经验,京剧虽也可以,而且确也表演过时装戏,但并不是最适当的,京剧的主要任务,在目前还该是表演历史题材的歌舞剧。以上是我的一些不成熟的意见,希望同志们作深入的探讨。
(《戏剧报》1954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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